第5章 五、

五、

像曾展鵬這樣的年輕富家子,總是愛玩愛熱鬧。

射擊場還不能完全消耗掉他的精力,回城後,又鬧着要去哪裏喝一杯。

嚴子書想了想,天心路那邊有條酒吧街,情調雖與蘭桂坊不同,但也同樣流光溢彩,是年輕人所喜歡的,各種膚色的人都多,平時非常熱鬧。

便帶他去了那裏。

因為接待游玩,嚴子書這幾天都穿比較輕便的西裝,但是再輕便,也是西裝。

到了這燈紅酒綠的地方,他只好把外套留在車裏,扯松領帶摘下,方叫自己不那麽突兀。

他有一把柔韌的細腰,身材瘦削,穿白襯衫極有味道。解開最頂上兩顆襯衫扣子,是別樣的風情。只是頭發還一絲不茍地往後梳着,被發膠固定得紋絲不動。

一身嘻哈、染着黃毛的曾展鵬道:“William,你是不是這輩子都沒穿過牛仔褲的?”

嚴子書玩笑:“我小時候還是穿過的。”

曾展鵬便大笑起來。

在外人面前,嚴子書倒也可以把自己營造成一個有幽默感的人。

不過就牛仔褲而言,他其實難得說了句實話。

找了家比較安靜的清吧,三人要了個卡座,因為有低消,所以一連要了好幾杯酒。

然而真喝起來,杯中有酒精的,只有曾展鵬一個。

曾展鵬叫起來:“喂,你們兩個做咩啊,難道要我一人對付一桌酒?”

卻是傅金池代嚴子書解釋:“你不知道內地很嚴格的?飲酒後絕不能開車,不然人都要進局子,坐牢丢工作。所以他這個做司機的不敢喝。”

“有沒有搞錯,那你又是做什麽不喝?”

“我嘛,當然是打算待會兒開車。”傅金池笑起來,“所以子書,你可以随意了。”

嚴子書一愣:“這不合适,還是我來開車吧。”

傅金池手裏晃着一杯橙汁:“在我這裏,就得偷懶時且偷懶吧。展鵬,你灌他。”

曾展鵬毅然往嚴子書手裏塞了一杯蘋果馬提尼,和他一碰。

見此,嚴子書便不再推,飲了一口。

傅金池忙說:“不要喝太猛,裏面還是有伏特加的。”

嚴子書輕輕笑了笑:“放心,我酒量應該還可以。”

傅金池道:“失敬,那是真人不露相了。”

一個晚上,嚴子書也不記得自己喝了幾杯。

他想果然還是不能說多餘的話,就因為多嘴說自己酒量尚可,曾展鵬一連給他點了好幾次“長島冰茶”,不懷好意得很。

名字叫茶,實際是摻着伏特加、龍舌蘭、朗姆酒和琴酒的雞尾酒,裏面除了triple sec,其餘全是烈酒,酒味兒都掩蓋在酸甜的味道底下,讓人不小心就當飲料喝多。

出門時被夜風一吹,到底腳步有點綿軟了。

灌酒那位一心想看嚴子書醉酒的風情,自己卻也沒怎麽少喝。

傅金池把東倒西歪的曾展鵬扶到車裏。

嚴子書還想搭把手,他很有風度地讓開了:“算了,你自己走路都不穩,我來吧。”

把曾展鵬送到酒店,上樓,敲開套房,交到他家人手裏,傅金池才重新回來。

嚴子書正靠在副駕駛座上,恍惚地露出些醉态。由于長期缺乏休息,還夾着些許憔悴。

他疲憊地摘下眼鏡,失去鏡框遮擋,左眼眼角有一顆黑色淚痣。平添幾分妖嬈。

傅金池系上安全帶:“好了,輪到送你了,你住哪?”

嚴子書沉思了一會兒,沒有回答。

“真的醉了?”

“不,沒。”

只是向別人報出家庭地址,會讓人的安全感本能地失重。

嚴子書在對抗這種失重。

他延遲的思維這才想起來,還有打車這種選項,不過現在再提是遲了。

嚴子書把地址告訴傅金池,然後笑了:“倒難得有一次,不是我送別人。”

他心裏告誡自己言多必失,酒精卻躍躍欲試地激活他的語言神經,多說一句,再說一句。

難怪人說酒後吐真言。

“嗯,我也覺得,你就像那種什麽呢,奉獻型人格。”路上傅金池這樣說,“只肯付出,不願接受,不然就覺得不自在,是這樣嗎?其實有件事我也蠻好奇的,你平時真的不會累?”

嚴子書掐了自己一把,戰勝了有些洶湧的表達欲,再次沉默。

怎麽會有不會累的人。

他不回話,傅金池就繼續唱獨角戲:“我知道,有些人是比較自律。但人的‘本我’,不就是玩樂和休息嗎?再怎麽自律的人,也只是由于他們的‘超我’過于強大,把本能壓抑住了。子書,白天我說你像鐵打的,也不全是開玩笑,你這人簡直像沒有本能。”

“傅先生大晚上和我讨論哲學嗎?”

“這是心理學。當然,你想讨論哲學也可以,欲望是人們行為的推動力,子書,那你不眠不休地工作,欲望到底源自什麽?財富?地位?尊重?還是——愛情?”

如果嚴子書真的暗戀傅為山,他該對傅金池的套話打起十二萬分警惕。

但好在沒有。其實在這個世界,對他來說,傅金池和傅為山都沒什麽差別。

不管他們是主角,是反派,最後總是要分道揚镳的過客。

因此他不為所動,望向窗外,漸漸閉上了眼。

意識模糊前,似乎聽到傅金池輕笑:“真不知什麽樣的家庭才能培養出你這種性格。”

有時候人們明明只小憩一會兒,卻發現自己做了很長的夢,嚴子書就是如此。

也許是因為牛仔褲的話題,也許是因為傅金池暗戳戳的問話,加上一點酒精發酵。

他夢到自己的童年和少年時代。

是在上個世界,真正屬于他的過往:父母都是高知分子,雙雙在大學任教,家境富裕,環境優渥,自己成績優秀,德智體美勞全面發展,別人眼裏的神仙家庭……

但關起門來,又是別人看不到的世界。

嚴子書的母親是個很挑剔嚴格的女人。家裏必須時刻一塵不染,茶幾上不能有一點水漬,地板上不能有一件雜物,做完飯後,竈臺必須擦得幹幹淨淨,廚房裏不能有一點油煙。

她對兒子的期望很高。本來麽,望子成龍,很人之常情,但是過猶不及。

很小的時候,記憶裏比較清晰的還剩幾件,記不住的更多。

比如一道題,教了兩遍還聽不明白,比如考試馬虎,看漏了試卷題幹,母親冷冷地拿衣架抽他:“你為什麽會犯這麽低級的錯誤?我和你爸爸都是大學生,你智商是不是有問題?”

父親呢,好像有時會攔一攔。但後來受不了妻子的嚴苛,和一個女學生出了軌,離婚,淨身出戶。從那時開始,母親心魔漸深,體罰不斷升級。

有句調侃人的話,叫回家跪搓衣板,不知有多少人真的跪過,總之,嚴子書算一個。

他跪在搓衣板上,木頭的那種,新的,棱角鋒利,膝蓋青一塊紫一塊,疼得要命,幾乎跪不住,面前對着整面的穿衣鏡,好讓他看看自己是什麽德行。

嚴母用衣架、雞毛撣子和一切她順手的工具,拼命抽在他身上:“你怎麽就不是最好的?你為什麽只能考第二?你怎麽就考不了第一?啊?你怎麽就不能給我争口氣?你讓我還有什麽臉活着?”

或者拽着他的頭發,送到鏡子前面:“看看,啊,看看!你和你那個短命的爹長得是不是一樣,基因就劣質,難怪都不是好東西!”

裏面的小孩子狼狽又茫然,不能哭出聲,因為嚴母堅持“家醜不可外揚”。

嚴母用嚴厲的眼神,教他在外人面前隐瞞,說腿是自己磕的。

身上也是自己摔的。

家裏經常扔出去變形的衣架。

後來嚴子書花了很多年,才克制住自己見到落地鏡的恐懼,還有想要砸碎一切的沖動。

但她好的時候,又對兒子百般期待。

每天早上六點,他必須起床,背長篇大論的英文,或者佶屈聱牙的古文,總之要背點什麽,絕不能躺在床上虛度生命。寒暑假也不行。不能看電視,玩游戲,一切娛樂都是罪惡。

尤其聽說,前夫和女學生又生了一個兒子,她要求自己的孩子必須全方位碾壓對方。

一切做到極致,大學,必須上頂尖的兩所,別的不行。工作也必須是百裏挑一的,高薪的,體面,有地位。嚴子書沒有去做學術,和她一樣進高校,她失望得要命。

打,罵,歇斯底裏。

嚴子書二十四歲的時候,嚴母在精神專科醫院确診了躁郁症。

但有些東西發生過了,有些東西回不去了,有些東西被暴力地刻在他骨子裏。

誰的童年也不能重來。

嚴子書畢業,自虐一樣地工作,升職得很快,把自己搞得疲于奔命。錢,不少掙,但是立過遺囑,死後全都捐出去,一分不留。傅為山說欲望,他都不知道自己的欲望是什麽。

好像破案了,他不是一個沒有本能的人,是一個不知道怎樣正常活着的人。

嚴子書迷迷糊糊睜開眼,才想起自己猝死後,在原來的世界裏,大概什麽都不會給母親留下。他的遺囑經過公證,還要把自己的一切物品都銷毀。赤條條來去無牽挂。

傅金池說:“睡醒了?正好,你家快到了。你剛剛說夢話,做噩夢了?”

嚴子書一怔:“我說了什麽?”

傅金池笑笑:“你好像說什麽‘我錯了,下次不敢’。不過也可能,是我聽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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