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第41章
黃昏, 城隍廟。
斜陽落日,蕭瑟冷廟,隐于黃土之上。
已經記不清來此多少回, 世人都說這廟內供奉的神佛極其靈驗,只要向其真心許願,便能實現願望。
所以紅花幾乎日日來此。
她一身素衣不施粉黛,眉眼間透露出清婉風姿。
之所以選擇黃昏來此也是想避開人群,她不想讓人看見。
雙手合十向着神佛虔誠祈願完畢,她微微睜開雙眼, 記起一些往事。
她的公子并非生來殘疾。
在九歲以前,周公子身體無恙, 生性活潑, 不管大人小孩, 似乎對上誰都能貧上兩句話。
可她不同, 她是被周府總管從垃圾堆中撿回來的丫頭,周公子父母早亡留下一筆財富,此後無人料理他的生活, 便由下人照顧他的起居, 而她便是其中一人。
“綠晴, 你看這個……”
“綠晴,你剛才去哪兒了?我找了你好久。”
“綠晴……”
“綠晴……”
她的本名是“綠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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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子總是會這樣喚她,逐漸習慣她的存在,開始依賴她。
當時,她也不過十歲而已。
像是黑暗封閉的洞窟中終于擠進一束明媚陽光, 她第一次見到世間原來不全是黑色, 還有這樣耀眼的色彩。
所以她想永遠留在公子身邊。
紅花又想起她改名的原因,只是因為周公子格外喜愛海棠花, 她沒讀過書初見海棠不知花名,只當是朵顏色鮮豔的紅花,便私自給自己改名“紅花”,是希望公子能像對待花一般多看她幾眼。
周公子待人是極好的,更是因她身世可憐而對其照拂有加。
春日踏青,夏日捉魚,秋日登山,冬日堆雪……都是些再正常不過的事情。
這樣的公子誰能不愛呢?
她曾以為會永遠這樣,雖然府中仆從衆多,但最親近的永遠是她。
可并不是,公子的好是對所有人,她并不唯一也不特殊。
這算什麽?
大廈傾倒,信仰崩塌。
紅花始終難以接受自己對于周公子來說竟還不如一朵海棠花。
這太荒謬了!
被各種執拗的想法所協迫,一次登山,意識恍惚間,她竟失手将奉為神明的周公子推向山崖。
回過神來,女子雙腿軟跪着,渾身顫抖不已掩面泣不成聲。
等搜尋到周公子已是深夜,耽誤了最佳的治療時間,導致他的雙腿殘廢再起不能,也失去了事故前的一小段記憶。
她是慶幸的。
可自此,周公子郁郁寡歡,性格變得沉悶,更得承受四面八方同情的目光,每當有人談論到他時,都會聽見一句相似的話語。
“周公子啊,是個好人,就是可惜是個殘廢。”
他實在忍受不了這種氛圍,決定遣散所有家仆,除了紅花。
在這個世界若只有一人待他真心,那一定是紅花。
從此,他的身邊真的只有她一人。
紅花從沒想過自己的心願會以這種形式實現,從此以後,公子的身邊就真的只剩她一人。
就這樣與他相伴到永遠吧。
可是後來,周公子還是遇到了唯一與特殊——黃蘭夢。
他們經常在一起,兩人喜好相似,似有說不完的話題,在黃蘭夢的影響下,一向沉默寡言的公子竟慢慢變回了從前。
更甚至,他竟要與黃蘭夢成親,紅花得知此消息的那天,他們連黃道吉日都敲定了。
頃刻間,天崩地塌,黑暗地牢中僅存的一絲光芒也被蒼天吝啬收回。
她廢了公子雙腿,卻圈不住他的人。
于是,無數個日夜,她向神仙許願公子永遠留在她身邊,她向神仙許願黃蘭夢消失,她像神仙許願存在于她與公子之間的障礙全部消失。
可神明從不理會。
或許是為宣洩心中積壓已久的怨氣,她開始發瘋了似的破環廟中一切。
力氣耗盡,女子踉跄地後退,虛靠着門窗,汗水混合淚水沾濕長發,像是用盡全身力氣,顫顫巍巍地擡起一指,指着高高在上的神像。
“你算個屁的神仙!”
這個世界根本沒有神仙,就算有,那也不是她的。
後來,她再也沒去過城隍廟,直到成親的前一晚,她滿懷期待地穿上深色嫁衣,已經準備先殺公子再自殺,與他做對鬼夫妻也好。
可就在這時,鬼市傳出黃府千金黃蘭夢暴斃而亡的消息。
匕首從指尖悄然滑落,發出陣陣铮鳴聲。
甚至來不及思考,她已大步沖出門外一把推開房門,用力抱住正要尋短見的周公子,極力安撫才保住他一條命。
而借口便是:黃姑娘死得蹊跷,公子不想替她找出枉死真相嗎?
果然有用,公子不尋死,他依舊可以正大光明地留在公子身邊。
屋內紅燭星點,屋外紅綢交錯,倒是與她身上的這身衣裳極為相稱。
她甚是高興地翩翩起舞。
第二日,她再度前往許久不曾光顧的城隍廟,卻發現那裏早已荒廢,據說是有附近村民看見吃人的怪物,可也有人說只要像神仙誠信許願就會得到回應。
碰巧撞見位挎着菜籃的大嬸路過,神經兮兮地扯了扯她的衣袖,幹癟的嘴角蘊着一絲詭異的笑。
“姑娘,你是神仙吧?”
紅花不明所以。
大嬸卻在仔細瞧了她的面相後大為震驚,唇角止不住地上揚,眼睛眯成一條細縫。
“哎呀,姑娘你就是神仙啊,別否認,我剛才都在廟裏看見你了!”
紅花驚得不敢回應,遠遠地,她只瞧見半虛掩着的城隍廟大門有一雙含笑的雙眸死死盯住她。
像極了她自己。
-
等林水月等人找到血腥味的源頭,紅花早已躺在血泊之中,意識消散,身體逐漸冰冷。
鮮血由脖頸動脈流了一地,直至房間門口,像條細長的血河,分隔陰陽兩界,而嶄新的銀色匕首還被她握在掌心。
周公子的輪椅停在紅花的屍體旁,神色無悲喜,指尖握着一天藍色花紋瓷杯。
少頃,聽到動靜的烏星河趕到。
望着眼前之景,關映竹忍不住蹙眉看向周公子。
“周公子,這裏究竟發生何事了?”
周公子微垂的視線落在瓷杯上,指尖輕輕轉了幾轉,語氣淡到仿佛已經置身事外。
“我說過,這事會給你們一個交代的。”
“既然事情都是紅花惹出來的,那她畏罪自殺也沒什麽不對。”
紅花自戕他們信,因為一個雙腿殘疾的人是不可能有機會殺了紅花,可到底是為了什麽。
因為事情敗露後心死自戕嗎?
人已經死了,想來是再也得不到一個确切的答案。
或是想起什麽,周公子艱難轉動輪椅來到林水月跟前,露出個滿是歉意的笑。
“林姑娘,真是抱歉騙了你,你的詛咒我實在是無法解除,不過你現在可以選擇殺了我。”
林水月沒動。
看出她在猶豫,溫時雪偏頭問道:“不殺嗎?”
溫時雪讨厭欺騙行為,若換成是他,必殺無疑。
因而怕他做出任何出格的事,林水月緊緊握住他的手,不讓他有任何出手的機會。
用牽手這種行為來牽制他本該不起作用,可若是換成林水月,那便是另一種結果了……
溫時雪思考良久。
或許下次,他該讓她親親他。
他默默扭過頭,不想看見周公子。
林水月直戳問題核心,“殺了你,我就能沒事嗎?”
“不能。”
周公子也是耿直,有話直說,不過反而是引起林水月的懷疑。
“你在求死?”
“看來姑娘是個聰明人。”
周公子低頭一笑而過,“就算姑娘不殺我,我也活不成。”
林水月瞥見他懷中的瓷杯,心頭冒出個念頭:“你服毒了?”
他輕輕點頭,“嗯,所以我才說就算姑娘不殺我,我也活不成。”
林水月:“……”愛死不死,與她無關。
不知怎地,周公子忽而低低地嗤笑一聲,清潤溫和的聲音穿過所有的耳間。
“可真是個瘋子……”
既說他自己,也是說紅花。
誰能想到,紅花這女人在自殺前竟會強行在他的茶裏下毒,逼他與自己共赴黃泉。
他記得那女人死前笑得花枝亂顫,眼底盡顯瘋狂本色,是他從未見過的模樣。
“公子,就算是死,我們也得死在一起,你答應過我的,我們會永遠在一起。”
不曾想幼時的一句安慰之語,竟被她記到今天。
不過算了,真相大白後他本就不打算獨活。
“林姑娘。”
随着周公子的一聲呼叫,只見他緩慢伸出蒼白瘦弱的一指指着屋內一處,聲音有氣無力地道:“那裏有副畫,能請姑娘幫我拿過來嗎?”
都這時候了還要什麽畫?應該抓緊時間交代遺言才是啊。
好在林水月素來不與将死之人計較。
她半信半疑地走到窗前的書案前,瞧見偌大的書案卻只放了一副盛大的送嫁圖。
鬧市、路人、花瓣,新娘……
好眼熟的一幅畫。
林水月記起來了。
是他們剛進鬼市時在城外墓地所撞見的鬼新娘嫁人場景。
因為切實充當過一回鬼新娘送嫁隊伍中的一名游客,所以才印象深刻。
既然周公子畫出這幅畫,是否說明他也曾遇到過鬼新娘?
被好奇心所驅使,林水月探出食指指尖輕點畫卷,不想神識竟被一道外力沖散,當神識凝聚再度睜眼時,她發現自己被挪了位置。
此時,她正穿着豔麗紅嫁衣,坐在送嫁的花轎當中,耳邊充斥着花轎頂部鈴铛發出的叮叮當當聲響。
上次,她只是充當目送鬼新娘嫁人的千萬路人之一,不曾想這次竟成了主角,問題是她就只碰了下畫卷,連墓地都沒去過。
真是人倒黴喝口涼水都塞牙。
若不是她被強行塞進花轎中動彈不得,非得炸了這破地方不可。
随着花轎穿過鬧市街頭,什麽“恭喜喜結連理”,“永結同心、百年好合”諸如此類話語不絕于耳。
林水月聽得耳朵都磨出繭子了,只希望這場幻影能趕緊結束,放她神識歸去。
不知是不是有誰聽見了她的祈求,所有噪音就此停息,沒弄清楚狀況,猛然間,“砰”地一聲,花轎重重地摔在地上。
林水月雖勉強穩住身形,不過卻在颠簸時無意間讓新娘的紅蓋頭着了地。
視線豁然開朗。
下一刻,視線中有骨節分明手指挑開花轎轎簾,隐于鬼霧中瞧不真切,可林水月卻莫名地知道來者是誰。
溫時雪身量高于花轎不少,因此只能微微彎下身子,而白絲順着他歪頭看向花轎的動作緩緩滑向一邊,于風間若有似無地輕輕晃蕩。
半真半假間,恍若見他笑如春風,卻夾帶了不為人知的某種情緒。
“我也要對你說恭喜嗎?林水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