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鲲鵬歸去

第05章 鲲鵬歸去

小長熒靜默着聽完自己從未了解過的往事,自鲲神懷裏跳下來。

“那她還能活過來嗎。”長熒問道。

鲲神笑了笑,伸手點了點長熒額間啓智之處,道:“生者可以死,死者可以生(注1),魂歸天地,她便永存,無論生死,已成永恒,何來複活之說。”

小長熒輕喃道:“永恒……”

少時,小長熒便在鲲神的教導下,領悟了這樣的生死之道。可是這方天地裏,卻只有他一人稍稍摸到了天地想教會他們的冰山一角。

除卻鲲神,竟是再無他人與他有共同的領悟了。

魚神缪期活了千歲,一把老骨頭在盛夏歸寂。其時桃園諸神無不悲怮痛哭,紛紛指斥立于一旁的小長熒不仁不義。

小長熒不哭不笑,只是站在一旁無助地解釋鲲神教與他的道,将永恒掰開了揉碎了講與他們聽,卻是無人信他一言一語。

人群熙攘,人頭攢動,小長熒找不到鲲神身影了。

缪期的身體化成了一把不堪盈握的塵土,最後被果神盈漪撒在無極樹下。

那年八歲的小長熒,只是個孩子。

卻無人将他視作孩子,冷漠的将他劃到異物不詳的範疇中。

兩年後,桃源裏的一場天崩地裂将諸神打了個措手不及。萬山傾倒,江河倒灌,每日午夜時分竟是有無名的亡魂自暴露的地脈中湧出,發出痛徹心扉的哭號與尖叫。

一時間,桃源諸神隕落過半,餘下部衆傾其畢生法力,送萬物百昌歸位,度過此劫,桃源重歸安寧。

只是,人心不同往日安寧了。

這年冬天,谷神疇耕托長熒給盈漪傳話。長熒破門而入,屋裏靜谧出奇。

屋外,天色漸晚,有風拍擊腐朽的門框。狂風大作,陰雲滾滾而至,大雨傾盆。

半晌,長熒捂着不斷流血的脖頸,尖叫着奪門而出。

“啊!”長熒踉跄跑出院落,赤腳踩着一地飛沙走石。

他閉着眼,撞進了一個充滿芳馨的懷抱。

“閃閃?”鲲神的聲音,自頭頂傳來,這溫柔的音色仿佛有魔力,撫慰着長熒不停躁動狂跳的心。

“啊——啊……”長熒嘶啞着聲音,揪住了鲲神淡青色的衣角,“鲲……鲲……鲲!”

長熒一路跑來,濺了滿身泥污,一身衣物盡數被雨水打濕,脖子上的血液染紅了他半邊身體。浴血而來的他抱着鲲神委屈的痛哭流涕。

“閃閃,松手。”鲲神撐着傘,立于樹下,垂眸看向長熒,“聽話,擡頭。”

長熒顫抖着松開了手,鲲神衣袍上多了幾掌血印。

鲲神的手自長熒的側臉拂過,繼而挑起他的下巴,讓他擡頭:“過去了,都忘了吧,嗯?”

長熒張了張嘴,還在大口喘息。

“垂死掙紮,是她看不破生死,閃閃,不要讓她影響了你的心志。”鲲神緩聲道,伸出食中二指,像往常一樣點在長熒額間。

霎時,鲲神指尖光華流轉,溫和的光芒籠罩住了二人,周遭雨點都被映照的流光溢彩。

長熒被這湧入身體的溫暖法力撫慰,心中的驚懼與絕望似乎化作無形之氣随呼吸流出身體。

長熒說:“盈,盈漪姐她,她咬唔——”

“噓。”鲲神拇指覆上長熒的唇,道:“生死有命,善惡都将化為虛無。天地間百善百惡,盈漪者,不過是貪生怕死之行徑,便讓你如此狼狽。閃閃,你還是看得不夠多。”

雷聲此時漸大,長熒瞳孔收縮,似是害怕地低聲呢喃:“不我不想看……”

話音卻是被鲲神的拇指摁在了嘴裏。

長熒漸漸平靜了呼吸,盯着鲲神的臉。

鲲神丢掉了傘,蹲下身子抱起了長熒:“好孩子,不要怕,以後就好了。”

鲲神掌間運起法力,一下一下拍着長熒的背。

“你還小,再過幾年……”

一陣電閃雷鳴,沒過了鲲神的話音。

長熒雖然沒有聽清鲲神的話,但那些纏繞在他心中的萬般驚懼被鲲神的手一點一點擦去,那些不安與惶恐又一次回到了靈魂深處。

盈漪的亡身,是由疇耕收歸撒在無極樹下的。

這裏是所有神靈的歸寂之地,此處收聚了萬千凡塵,承載着生命的厚重。

鲲神亦是在此處隕落,在長熒十五歲前夕,化作巨鲲,沒入深不見底廣不知際的溟河中。溟河波光粼粼,亦為鲲神披上了星辰。

“我該走了。”鲲神說,“走之前我留下一尊鲲身放在這裏吧,靈力啊,臨到頭了卻用不完……”

長熒涉入水中,輕輕趴在鲲神光潔寬廣的額上,撫摸着他額間巨大而秀美的角。

鲲神感受到了什麽,只笑了笑。

長熒問:“鲲,你去哪兒。”

鲲神道:“去往天地,在你身邊,閃閃。”

長熒問:“我還能見到你嗎。”

鲲神沉默許久,最終嘆了口氣,氣息拂動水波,悠悠的,一圈一圈擴散出去。

“好孩子,你看這天地間,随處都可以是我。”

“我可以是你的一次吐息,是你拂過的一串水珠。”

“也可能是春天裏的一陣風,秋天裏的一場雨,是柳枝盛怒綠葉上的一團楊花的絮,是肥沃土地上覆蓋的厚厚一層白雪。”

“你閉眼,你的黑暗裏我無處不在,你睜眼時,你的光芒萬丈中我又化做了萬物……”

“閃閃,我一直都在你身邊,從未離開……”

鲲神低吟一陣,氣鳴聲如同一首古老的樂曲,飄向流雲,歸于天際。

“把頭靠過來,閃閃。”鲲神說。

長熒緊緊抱住鲲神碩大的角,親昵依戀地蹭蹭。像小時候那樣,用前額輕輕貼上那角,一時間,溫和的光暈抱住了一人一鲲。

“還記得嗎,你小時候,就這般靠在我身上,我教你何為生死,何為天地……”鲲神雄渾的聲音推動長熒的思緒穿梭了時空,回到他記憶中的那不甚清晰的一角……

‘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萬物(注2)……生于百昌,歸于天地,天地萬物自古為一,自然之道即四時交替生死更疊。’

‘上下四方為宇,古往今來為宙(注3)。宇宙間所有的事物組成了你,千百年後,你又組成了宇宙。’

‘你無跡可尋,卻又無處不在。’

長熒道:“記得,天地是生死的歸處。上下四方萬物流轉,古往今來新舊交替便是宇宙,也是……‘我’。”

鲲神輕笑一聲,笑聲與微風一起在水面蕩漾。

“也是‘我’啊……”鲲神說,“桃源裏所有的神,都由我為他們取了名字,閃閃,我無法陪你到成年,提前為你取了吧……”

“你很小的時候,我就覺得你是個有靈性的孩子。無極隕落,所有的力量全部賦予你,你将代替無極将光明普照天地……熒……喚你長熒……”

鲲神眼中光芒漸弱,粗重的呼吸卡在喉間。

“我曾……曾去過人間,你不該永遠在,在這裏。去,去看看更廣大的世界……成年後,溟河下……千,千尺……”

“今後桃源,就,剩你一人,無邊孤寂……你不要怕……閃……”

長熒一滴淚水挂在眼角,他與鲲神間最後的聯系驟然斷去。鲲神歸去前,最後一次抽走了長熒心中的無盡悲痛,最後一次向他傳授生死之道。

“你将歸去。”長熒坐在鲲神逐漸冰冷變硬的身體上,一點一點感受生命的離去,與死亡的到來。

春天,麻雀們七嘴八舌,燕子在柳樹上安家。長熒一點一點擦去鲲神背上的青苔,一只一只趕走他身邊聚集的浮游。

夏天,梅子熟了。長熒坐在鲲神背上吃了個滿嘴粉紅,偶爾嘗到一顆酸澀的梅子,他便龇着牙咧着嘴,捧一掬溟河的水一飲而盡。

秋天,遍地金黃。長熒割麥子時劃破了手,血珠自指尖滾落,落入土中,消蹤匿跡。長熒怔愣一瞬,停下了動作。鲲神的背上撒滿了麥子,偶爾會有飛鳥來啄食,長熒沒有阻攔。待鳥兒們吃夠了,他才取了一些留作來年的種,剩下的他便一粒一粒的數。

從遍地金黃數到上下一白,今年的冬天格外寒冷,溟河的水凍了有五尺深,就連鲲神的身體,也如一塊兒冰冷堅硬的磐石。

夏走秋逝,冬去春來。鲲神再也沒有醒過來,有蓬草蘆葦從龜裂的皮膚縫隙中生出,大大小小不知名的花朵散落了鲲神滿背。長熒輕輕撫摸這些脆弱的小生命,它們溫順地蹭過長熒的手,就像當年長熒擁抱鲲神的角一般。

“我看見了。”長熒小聲說,滿臉笑容,眼睛透過這些生命,看到了曾經高大偉岸的身影。

那些花草迎着風微微抖動身軀,像是在點頭致意。

夕陽西下之時,有位年長智者笑着承諾他再見。

明日朝陽初升,他化作一粒風塵,一陣雲雨,悄悄地來赴他們的約。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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