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舊友故居
第09章 舊友故居
桑落的院落不同于缪期的,如果說缪期只是灰塵多,那麽桑落的屋子,只能用一個空來形容。
春秋二神隕落後,他們的遺物被整理過。長熒卻是自那之後從未來過。這樣空蕩的場景,讓長熒內心有說不出的複雜感受,總覺得少了些什麽,卻又清清楚楚地知道本就該這樣。
就像是,當年種種清甜歡樂,只是一幕迷人眼睫的蜃影、一場令人沉醉的幻夢。而現在所見空蕩蕩的寂寥,才是真實。
“太空了,這裏什麽也沒有。”宣瓊捂着鼻子,從布滿灰塵的雜物間走了出來,伸手拍掉肩上的一只蜘蛛,滿臉嫌惡,“好髒。”
“你的劍鞘有感應嗎?”長熒幫宣瓊撣了撣灰。
“還跟方才一樣,可能距離讓他恐懼的那東西很近,幾乎沒怎麽變過。”宣瓊順從擡手,“多謝。”
“桑落哥這裏簡直一目了然……你有發現什麽密室密道什麽的嗎?”
宣瓊搖了搖頭:“除了那個和你們春神院子連通的小院沒去過。”
“那走吧,我們去桃迎的院子。”長熒道。
宣瓊點頭應了一聲,率先邁步出了書房。
“等等!”長熒突然叫住了宣瓊,“這個是你剛從雜物間帶出來的東西嗎?”
宣瓊回頭。雜物間的門口,長熒單膝跪地,撿起了一只灰塵撲撲的錦囊。錦囊表面的花紋與顏色被浮塵覆蓋,已經看不清晰了。邊角因為潮濕和蟲蛀,有了腐爛的破洞,露出裏面黑黃不分的東西的一角。
打開捆紮繁瑣的繩結,袋子裏面一股腐朽衰敗的枯木氣息,帶着久不見陽光陰濕在土壤中的黴味。
并不難聞。
仿佛黃昏日暮時分,打開了一扇從未涉足過的藏書室的門,一瞬間滿室的木香墨香混雜而出,連帶着塵土都有了一絲溫暖的氣息。
長熒就以跪坐的姿勢,取出了兩張破舊泛黃的紙。
“‘金秋’……什麽,‘安’……你抖什麽我還沒看清。”
宣瓊的聲音忽地出現在長熒身後,吓得長熒一哆嗦險些向後仰倒,多虧宣瓊站在後面。
長熒借力站了起來,起身時抓着宣瓊的手,故意使勁捏了捏。在掌心撓了幾下當作宣洩。
“你走路沒聲,然後又突然說話,怪吓人的。”長熒拍了拍身上的灰。
宣瓊笑出了聲,他湊到長熒耳邊,揶揄道:“不會吧,密室扮鬼都沒吓到你,這就把你吓到了?”
長熒斜眼看了他一眼,低聲道:“那不一樣……”
“有什麽不一樣?”
宣瓊一邊說着,一邊看着長熒發紅的耳廓,盯着那顏色從白到粉嫩再到番茄紅,不由得輕笑出聲。
溫熱的氣息輕撫過敏感的耳朵,長熒忍住癢意,冷着臉轉身:“那只能說明你……”
說,說明……
宣瓊比長熒高了十幾公分,方才彎腰低頭在長熒耳邊惡作劇一般挑釁。此時長熒轉過身恰與宣瓊面面相觑,二人間隔不足一拳。
面前這人肩上垂下來的黑發剛好搭在長熒金色的碎發上,長熒往後彎了彎腰,退了半步。
“說明什麽?我什麽?”宣瓊虛虛托了一下長熒,下一秒胸口處又傳來了熟悉的痛感,“嘶,好疼……你手上都是灰,你看着印,第二次了,你那麽使勁做什麽……”
每次都用摸了髒東西的手去推他,就好像故意的一般。
“我慣用左手,你靠我那麽近說話不舒服。”長熒看他用清潔術法一遍又一遍處理胸口的污漬,勾了勾唇,“我可不願意跟大男人面對面說話。”
“嘿!這片兒除了你就我,你沒機會挑三揀四。”宣瓊摸了摸自己下巴,胳膊肘頂了一下長熒的肩,“換句話說,如果我出不去了,就只能咱倆湊合湊合過日子了。”
長熒保持微笑,道:“我會有辦法送你出去。”
“不過說真的,我覺得我挺養眼的,就算跟你面對面你也不虧吧,是吧。”
其實剛剛一瞬間,聲音突然響起的一瞬,尤其是背着光面對昏暗的雜物間。長熒不受控制地自以為尚處在往日深夜的夢境中。
自從宣瓊督促他休息之後,睡夢中,過往的事、人,如同走馬燈一樣不斷在眼前輪轉。
長熒很容易被勾起對往日的思念,無論是美好的,還是痛苦的,真真假假,難以分辨。
可一覺醒來之後,那些東西如泡沫般散去,心中空落落的。這種感覺,每日上演。
鲲神教過他的,漸漸的,自己也無法做到了嗎……
他好累啊。
長熒手緊了緊,紙張有些皺起。
“閃閃,你盯着這字看了好久了,有什麽不對勁的嗎?”
長熒飛揚的思緒被扯了回來,他忙回神去看手上的紙。在他剛才無意識地揉捏之下,幾處空白的地方已經被壓出幾個指窩,看起來滑稽又搞笑。
“‘願金秋送喜祝卿安’,這字寫的不錯。”宣瓊由衷贊道。
鐵畫銀鈎,蒼勁有力。
“你……看得懂?”
宣瓊反而詫異道:“為什麽不能懂?文字而已。不過你們這邊與世隔絕竟然能和我們使用的文字一樣,才是令我震驚的。”
“我以為我們使用的文字不一樣……也對,鲲神去過外面,教會我們寫字的也是他。”長熒嘆氣,“我倒是犯傻,定是鲲神從外面學來的。”
宣瓊啞然,長熒常常提起的這位鲲神,似乎在桃源的地位很高。從他的描述中,很容易聽出來,這是一位智者,是桃源衆神的啓蒙恩師。
宣瓊惋惜道:“若是你口中的鲲神健在,我真的想去拜訪一下。”
“他……”長熒頓了一下,“他一直都在,自然中有他的氣息。”
鲲神說過,他化作萬物,天地間會處處有他的影子。
他們會每時每刻相遇。
長熒對生死看的不那麽重要,但是對萬物永恒一事十分執着,對往日有着深切的懷念,可惜往日時光不能永恒……
鲲神教會他的,他年少時曾對同伴說過無數次,但是,沒有人能像鲲神一樣理解他。長熒年少時一度覺得,自己與衆人格格不入,唯獨能從鲲神這裏找到歸屬感,只要望着鲲神的眼睛,他就能安心。
但依舊是太孤獨了。
孤獨的人想要尋找同類,但他找錯了知音,卻還是執着地告訴大家不必悲傷,不必難過。
曾經他也只是希望大家不要痛苦與難過。
如今自己竟也會因為這些事悲傷了。
誰是對的,誰又是錯的啊……
無法放棄回憶與思念,長熒沒能做到鲲神教會他的。
宣瓊笑了笑:“也對,說不定我之前吹過的風,接過的雨滴,手捧的絮,腳踩的雪中,就有他的身影呢。無跡可尋,卻又随處可見他的徑跡。也許很早之前,我已經見過這位鲲神大人了吧。”
無跡可尋,卻又無處不在。
一次吐息,一串水珠,一陣清風,一場甘霖,是楊絮,是白雪,是雲雨風月,是眼前之景,是心中所想。
黑暗裏無處不在,光芒中又化作萬物。
“真好,他能将你教的這麽好,我很佩服他。”宣瓊擡手搭在長熒肩上。
“不,我沒有。我做不到放棄思念,我……我有時候也會,難過。”長熒摸了摸眼角,什麽也沒有。
宣瓊道:“怎麽沒有?鲲神教會你生死之道,但這并不妨礙你去思念故人啊,無悲無喜的那成佛了,你是有血有肉的人啊。”
宣瓊摸了摸長熒的頭:“難過就去發洩,去無人的原野大喊大叫,去大哭一場,這有什麽,人之常情啊。”
長熒揉了揉眼睛。
他哭不出來,只會更加難過。
“走吧,去桃迎那裏瞅瞅。”宣瓊拍拍長熒。
長熒點點頭,将信紙塞進錦囊裏,卻無意間發現了信紙背面還有一行不屬于自己的小字。
“同念”。
“抱歉”。
是桑落的字跡,長熒不會忘,桑落的小字清秀細長,在他們尚未絕交之際,兩人經常書信往來,那幾百封書信,他怎會忘。
長熒收了信紙,随宣瓊出了門。
信紙正面的字,是他親手寫下,托青鳥送給桑落的豐收禮物。那年是桑落隕落之年,恐怕,桑落來不及回信,只在這裏草草寫下當作回應,便離去了。
那年自己尋常的祝福,竟是最後一句。
原本以為不會有回應了,卻沒想到幾十年後,再次見到了那封信,和桑落的歉意。
長熒邁出了舊友故居,沉重的心情稍稍放松,他回頭再看了一眼空蕩的院落。
陽光灑滿了整片屋頂石牆,年輕的綠色藏在布滿灰塵的老舊的縫隙中,悄悄生長。
他轉身背對陽光,幾步上前拽住了準備走出大門的宣瓊的衣領。
“走後門小院,抄近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