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舊憶傷懷

第10章 舊憶傷懷

*

“嘶……”

長熒又一次把手指紮破了。

淩亂的絲線纏地他滿身都是,有時候從身前拽線,身後會傳來絲線摩擦布料的聲音。

桑神艾瓖無奈地笑了,她輕撫小長熒的頭,柔聲道:“閃閃,要不桑姨替你縫,你別傷着自己了,姨心疼啊。”

“不。”長熒堅持道:“我就要自己做,上次只做給桃迎姐,桑落哥有些不開心了。”

上次做的錦囊,縫了好幾天,送給了桃迎。

艾瓖笑道:“上次不是送給喜歡的姑娘嘛,這個給桑落那個臭小子,講究那麽多做什麽。”

“不……不一樣的,都是好朋友,也要認真做。”長熒的臉微微發燙,艾瓖的調侃讓他有些羞澀,“況且我才沒有……”

艾瓖笑着調侃道:“我們閃閃是想長大呢。”

好朋友啊……說起來,他與桑落的關系已經僵硬好久了。起初只是因為一些事情争吵,到後來見面不說話,再到後來,只是陪着桃迎來找我,而從不搭理自己的邀約。

只有書信,還是像往常那樣來往,每次收到回信,或者是一張小紙條,長熒總是會很開心。

長熒也在紙上問過桑落為什麽不理自己了。

桑落只道沒什麽。

“唉。”長熒嘆了一口氣。

希望錦囊送出去之後,桑落哥可以跟他聊一聊……

‘我就想去給桃迎送些水果……盈漪姐沒告訴我你已經送過了。’

‘為什麽想着她?’

‘桑落哥,我,就是……’

‘你喜歡她。’

‘桑落哥,我沒有。’

‘你可不可以不要找她。’

桑落哥,似乎,對她找桃迎,抱有很大的敵意,難道他也喜歡桃迎姐?

如果是這個原因,那麽他們之間的疏遠,或許就有了原因。

小長熒那麽小,尚不清楚自己的情感對桃迎來說是什麽,他只知道桃迎很照顧自己,自己很依賴她,想對她好,如果這就是他們都說的喜歡……

“咻。”最後一針縫成,長熒輕松地嘆了口氣,看着自己手上大大小小傷口,內心竟然十分滿足。

艾瓖忙從長熒手中把東西接了過來,她推着長熒走到桌前,道:“好啦,收尾的活兒交給姨吧,下次我教你繡荷包,這比做錦囊要簡單些。”

長熒連聲道謝,坐在書桌前拿起了毛筆。

寫什麽好呢……

年年都寫,但希望今年和往年的不要相同。

每年秋收,長熒都會給桑落哥寫祝願。

不大不小的紙平鋪在桌面上,鎮石碾過紙面,壓平了褶皺。艾瓖早就研好了墨,只待長熒落筆。

長熒思索一陣,随後便行雲流水書寫起來。

一氣呵成,不拖泥帶水。

願金秋送喜祝卿安。

長熒心中默念一遍,滿意地松了口氣,但還是多寫了幾張,可惜卻都沒有第一遍寫得好。

豐收時節,遍地金黃,滿樹珠玉,雁鳥不再留戀這裏的美景,向暖和的地方飛去。

翌日清晨,長熒将裝着祝願的錦囊挂在青鳥足上。小小信使在長熒的目送下飛向遠方。

桑落哥,快些收到吧。

唉。

這般近的距離,往日裏最多三日便能有回信了。

如今五日過去了。

長熒這日正給魚塘撒食,老魚跳波,水花四濺。長熒坐在岸邊,看着熱鬧的水面,和水面遠處高高升起的炊煙。

“閃閃!快去無極樹那兒,秋神出事兒了!”有人從阡陌處奔跑而過,聲音遠近傳到長熒耳邊。

長熒幾乎是眨眼間就從岸邊竄到栅欄外,來不及套上外衣,濕着腳跑了出去。

出事?能出什麽事?

天災?人禍?

他猜測,桑落隕落了。

事實如他所想。

桑落的身體,靜靜躺在無極樹下,溟河畔,被河水泡的腫脹發白的皮膚毫無血色,烏青的血管筋脈從皮膚下透了出來。

發冠不知被河水沖去何處,墨色發絲貼在臉上,有的繞在一起,擋住他安詳沉靜的臉。

他身上穿的,甚至還是前幾日秋祭的禮服,金絲編織的花紋透着水光,閃着金光,绛色的衣擺被河水染成了暗紅,點綴所用的珊瑚珠零零散散丢了不少。

他就這樣,靜靜的躺在那裏。

長熒目光一轉,只見旁邊,另外一具屍體的出現讓他定在了原地。

春神,桃迎,躺在秋神桑落身邊,胸口處的猩紅異常刺目。

“迎……桃迎……桑落哥……”長熒想要後退幾步,卻發現自己根本動不了,手腳發麻,腦子裏不斷嗡鳴撕扯。

長熒使勁移動了一步,緊接着身體不穩向一旁倒去,撞進了鲲神的懷裏。

鲲神兩手搭在長熒肩上,緊緊抓着他,臉上是往日一樣的冷靜與淡定。

長熒擡頭,望着鲲神的眸子。

他聽見他道:“閃閃,不要悲傷。”

他聽見……他聽不見,他聽不見任何聲音。

風聲?

人聲?

他耳邊只有鲲神的勸慰,別的再也聽不見。

“鲲,鲲神……鲲,我……”長熒茫然失聲,他覺得有一種說不清楚的情緒和痛苦在自己心口蔓延,仿若冬日裏凍僵了的皮肉,受到冰錐的穿刺,那種深入骨髓不只是鈍痛還是麻木的感覺,傳至四肢百骸。

一瞬間,往日的回憶湧上心頭,曾經他哭過的,沒哭過的,哭不出來的,被指責的……種種彙于心上,心中仿佛有一個傷痕累累的影子,正在痛苦地撕扯自己的皮肉,在叫喊着。

并非是悲傷。

“好孩子,不看了,聽話。”鲲神把手擋在長熒面前,目光盯着地上的兩具屍體,微不可察地嘆了口氣,“閃閃,他們不會後悔的,這是他們的選擇,所以我們應當祝福他們不是嗎。”

祝福,為什麽……

長熒透過縫隙,看見地上逐漸虛化的身影。

“不要……”

看見空中飄然散去的靈氣。

“不要!”

長熒伸手,發現手竟然擡不起來。

他仿佛看見,有一個無助的自己,站在他和他們只見,無助地望向天空他們散去的方向。

眼淚發了瘋一般的流下,沾了鲲神一手。

“鲲,鲲……”長熒抓着鲲神的手,狠狠摁在自己的臉上。

“我教了你那麽多,幾百年的,幾千年的,我都教給了你,閃閃,聽話,沒事。”鲲神抱住了長熒,溫暖的身軀籠罩着他。

鲲神輕輕吻在長熒的發頂,一遍一遍安撫他。

他活了多少年,就看了多少年生死,道理翻來覆去說膩了,這次又有什麽不一樣?

可笑的是并非是悲傷,不盡是悲傷。

是茫然,是無措。

他不知道如何去做,鲲神曾說過,茫然無措就是他要做的。

但是這次長熒覺得自己有很多話想說。

說不出來。

能說給誰聽?

風,會把他的話帶到親人的耳邊嗎?

疇耕,盈漪,桃迎,桑落……會聽見自己留在自然中的聲音嗎。

這樣做,真的有意義嗎。

生死倫常,萬物流轉,有意義嗎。

鲲總說,他們看不透生死,難道長熒就看透了嗎?

長熒頭一次産生了與鲲神背道而馳的想法,雖然只是一瞬間生發的小芽,但是因為主人的不在意,或者說不願意回想,于是湮滅在了記憶深處。

如今幾十年過去,當年的感受早已随着流雲飄去,已經記不起來那時的心情了。

真正的不要悲傷,或許不是看透看淡一些事。

而是遺忘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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