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祭神大典

第11章 祭神大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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長熒扯住宣瓊衣領,對方被他勒得倒退幾步不住幹咳。

“抱歉,是我太用力了。”長熒松了手,滿臉歉意。

宣瓊揉揉脖子,連續深呼吸好幾下,才稍稍緩過勁兒來。

他無力的睨了長熒一眼,無奈道:“你折磨我的本事,跟明玉有得一拼。”

明玉那臭小子,是故意鬧,鬧起來能把宣瓊氣瘋;長熒,是無意鬧,在宣瓊崩潰邊緣反複觸碰。抓領口,髒着手抹自己一身灰這種事,從小到大幾乎沒人敢這麽幹過。

長熒不好意思笑笑:“明玉是你的弟弟嗎?”

宣瓊答道:“同門師弟,看起來和你差不多大。”

長熒點點頭,知道對方說的是外貌。

一字一句之間,長熒帶着人來到了桑落的後院。

這裏樹木枝葉瘋長,去年的殘枝敗葉,和今年新春剛生的花草擁簇在一起,本可以三四人并行的青石小徑,現在只能留一人通行。

小路盡頭有一處拱門,與另一院落的後花園連通,是桃夭的院落。路的這端到拱門不過五六十步距離,曲曲折折望過去,隔壁院落也是這般蒼翠綠意。

“從那裏進去?”宣瓊随手折了一枝綴着花苞的桃枝,邊走邊問。

長熒專注地走在前面,沒有注意宣瓊的動作,只應了一聲是。

宣瓊踢了踢腳下的碎石,石頭“咕嚕嚕”滾了幾圈藏入草叢中。這動靜引得長熒回頭,望見宣瓊手中夭折的桃枝,不解道:“它尚未開花,你折它作甚?”

宣瓊勾了勾唇,盈滿捉弄意味的眼睛直視長熒。

“沒開?”

轉而,叮的一聲,銀白色的光圈纏繞着桃枝飛速離去。突然一陣濃郁又不膩人的花香溢了出來,裹着淡粉色花苞的綠色小葉層層綻開,緊接着,斷枝上的桃花齊綻,襯得春色羞閉了眼。

“你……”長熒目睹了這一幕神奇的變化,倒也不詫異了。

這種漂亮的小術法是他會的為數不多的一種,少時曾無聊無意間一點,也不知做了什麽就令手下的花兒綻放。

後來多試幾次便熟能生巧,只是沒什麽機會用。

宣瓊把盛放的桃枝伸到長熒面前晃了晃,那股香氣令人愉悅到了心裏。

宣瓊問:“好看嗎?”

長熒點頭:“好看。”

深紅漸變至粉白,輕輕搖晃着嬌嫩美麗的花瓣,點點黃蕊顫巍巍立于其中。沉重的枝頭略微颔首。桃花盛開,綠葉便藏匿了起來,修長的桃枝有着深棕色的軀幹,光滑與虬曲交錯。

“真的好看。”長熒贊嘆道。

“送你了。”宣瓊遞到長熒手中,勾了勾唇。

長熒穩穩接過,小心把着枝幹,擔心自己會折斷。

宣瓊見他喜愛的樣子,挑了挑眉:“很喜歡?”

“喜歡。”長熒将桃枝護在懷中。

宣瓊哈哈一笑,伸手攬住長熒的肩膀。長熒沒料到他的動作,身體僵了僵。

他聽見某人輕快的聲音透着試探:“叫聲哥,我送你一片春色滿園關不住(注1)。”

長熒動動肩膀掙開宣瓊的胳膊,他就知道這人正經不過三句話。

“謝了,不要,我不叫。”

腳下衣擺與雜草飛速摩擦,勾着蘭蕙的邊蹭了一襲清香,長熒在路上小跑着,宣瓊快步追着。

陽光自頭頂一閃而過,竟不知誰更惹眼。

“砰!”長熒沖向拱門,卻一頭撞在了虛無的牆上。他被彈到地上,手中的桃枝掉在胸口。

“嘶……”長熒吃痛一叫。

宣瓊忙跑過來扶起他:“沒事吧。”

長熒搖搖頭,伸手碰了碰面前并不存在的牆,皺起了眉頭:“這裏怎麽會多了一堵牆?”

宣瓊把長熒拉到身後,自己伸手摸了摸,觸手卻是柔軟至極。

“你覺得是硬的?為什麽我摸着是軟的?”宣瓊試着将手往裏一探,只覺得冰涼一片,手指憑空消失在了面前,“可能是個結——”

“宣瓊!”長熒瞳孔驟縮,忙伸手去抓宣瓊的身體。

宣瓊話未說完,整個人便如同扭曲了一般被吸入結界裏。長熒沖了上去,卻直接穿過了拱門,竄進了桃迎的院落。

“宣……瓊?”長熒看着空蕩蕩的手,空蕩蕩的路,語氣裏帶上了一絲慌張。

四周寂靜非常,已然沒有了宣瓊的蹤跡,還在盛放的樹也凝滞在了這一刻,風聲與蟄蟲的低吟驟然斷去。

長熒低頭,腳邊靜靜躺着盛放的桃枝。

他彎腰碰了碰桃枝,手卻直接穿了過去。

長熒看向自己的手。

這是,怎麽一回事?

忽然,有人拍了拍他的肩膀,熟悉的聲音在耳邊響起:“你怎麽還在這裏?今天是祭神大典啊,快去母樹那邊看看吧!”

霎那間,周圍的環境陡然變換,風聲、鳥鳴聲、樹葉沙沙聲都回來了。

長熒轉頭,身後的人擋住了部分陽光,有些看不清他的臉。

魚塘裏,水霧彌漫,四周綠林環繞。

小閃閃半身沒入池塘中,徒手抓魚,與魚蝦們嬉戲。

七月十五,祭神大典,錦鯉們喜悅地在水中游來游去,遠遠望去,水波蕩漾,水花飛濺,魚塘像是沸騰了一般,細密的水霧氤氲了四周。

“閃閃,去釣魚!”缪期中氣十足的聲音自竹舍裏響起。

小閃閃置身于水中,耳邊僅是水流潺潺、水潮翻滾之聲,對于魚神的呼喚,他竟是一字未聽清。

“啥?”

“釣魚咯!”

小閃閃捧着手中的錦鯉,爬上了岸,身上的水滴滴答答落了一地,在身後留下一串濕滑的痕跡。

小閃閃用後背頂開了竹舍大門,探頭望向玄關處的缪期。

“魚爺爺,去哪兒釣?”小閃閃腳下一個趔趄,險些滑倒,忙伸手扶住了門框站穩腳,只是受傷的錦鯉滑膩地滾落到了地上,在木板上左右翻滾,跳來跳去。

此時,小閃閃體內的長熒終于意識到,他現在身處回憶裏,附身在了過去的自己身上。

長熒手腳不受自己控制,只能随着記憶裏的小閃閃動作。

那個結界把他拉進自己的記憶中做什麽啊。長熒不解,但此時他也沒有辦法逃離,只得聽天由命。

不過,這樣透過過去自己的眼睛,看見熟悉的親人,倒有種別樣的親切。

只是現在長熒并不想看見。

小閃閃“嘿嘿”一聲,忙把一地的魚拾起,重新塞進懷抱裏。晨起時剛換上的新衣,現在已經濕的不成樣子,臂彎膝蓋後背處,破的破,碎的碎,若是艾瓖看見了,肯定要笑罵他小乞丐。

“小東西,又調皮,快把魚放下,這樣抓來的魚不能拿來參加大典。”缪期笑着擰了一把小閃閃的頭發,順手勾下來幾根水草,白花花的胡子随着咯咯笑聲一顫一顫的,老頭看起來精神矍铄。

“略。”小閃閃調皮地吐舌,倒也聽話地轉身放還這幾只出水不久的錦鯉。

一入水,錦鯉便如同久旱逢甘霖,飛快地游向魚群。

此刻入秋不久,微風清爽陽光溫煦,萬裏無雲一碧晴空。

祭神大典午時開始,缪期要釣幾條合适的魚帶到無極樹下,讓他們努力躍過“龍門”。龍門是溟河上橫亘河面連接無極樹和另一邊岸上的一座天然拱橋,整個橋面呈龍形,橋上常年有一道彩虹,陽光合适時,便現身令衆人一睹芳容,也被稱作虹橋。

傳說很久之前,溟河中的一條錦鯉得了天賜的良機與福澤,在七月半仰身一躍,跨過龍門,它的身體在空中劃過一道優美的弧線,與顏色正好的彩虹相合,在半空中幻化了龍須龍尾。巨大的身軀遮天蔽日,金色的龍鱗挂着水珠,在陽光下折射炫目光輝。

那是世間絕美的靈物蛻變,是造物主意料之外的一筆絕景,只有活了萬萬年的鲲神說,他少時曾見過一眼,此後便再無機會欣賞了。

“還有多久啊……”小閃閃無聊地編着已經軟糙的葦條,翻來覆去用葦鞭抽打着水面,吓跑一群好奇的魚蝦。

缪期閉眼,看起來像是睡着了。

小閃閃蹭到缪期身側,盯着平靜的水面和懸在水面上未纏魚餌的魚鈎。

“魚爺爺,我們要釣什麽魚啊?”

缪期依舊閉着眼,唇瓣開合:“姜公魚。”

這個名字是鲲神起的。

小閃閃詫異地指着水面的魚鈎:“可是這裏什麽都沒有,也不入水,怎麽釣啊?”

缪期睜開了眼,看向小閃閃:“既是祭神大典用的魚,必然是要用非常手法釣取。這鈎是鲲神所制,名為‘願鈎’。上面有封印與法陣可助修行,只有開了靈智的魚,修行到了一定境界,能夠感知上面的東西于他們而言是有幫助的,就會自己咬上魚鈎。”

“這樣真的會有魚上鈎嗎?”

“每年都有。”

小閃閃眼睛亮了亮:“那那那,那有成神的嗎?”

“噗叽”一聲水聲乍起,魚竿動了動。小閃閃馬上被這動靜吸引了注意力,只見一只白肚紅鱗黃額紋的錦鯉咬住了願鈎,魚尾拍打水面,仿佛是等不及一樣期待人們将它取下。

“小一!是小一!小一你要成神啦哈哈哈……”

缪期沉默地看着小閃閃歡樂的身影,默默将這只額上一道黃紋的錦鯉取下。

他嘆了一口氣。

若是躍不過龍門,成什麽神。無極樹降下恩澤普惠衆生是一回事,是否福緣深厚有力消受是另外一回事,躍不過龍門,一身法力封在俗物身上,豈不是浪費。

小閃閃開心地捧着小一。

小一是他的好朋友,他每次下魚塘裏,都會找他玩兒,只因為這只錦鯉不懼怕他,還帶着他游泳賞景采荷花。

若是小一成神,他就可以和小一談天說地,去無極樹上看雨,在迷榖花海間聽風,躺在夜間草坪上賞月,就着涼涼月光吹笛……嘻嘻,想想就好快樂。

缪期無奈笑笑,刺目的陽光讓他眯了眯眼,他盯着小閃閃視若珍寶捧在手心的錦鯉若有所思。

“閃閃,要不你去将他送入溟河,看他躍龍門吧。”

“真的嗎?”小閃閃興奮地小跑起來,朝無極樹的方向奔去。

溟河岸,熱鬧非凡,通往無極樹的一路上張燈結彩,喧鬧徹天。無極樹下,祭神大典所用祭品早已準備齊全,祭樂從早晨起一直響到現在,未聞倦怠之意。

小閃閃站在岸邊,捧着小一,在它額頭上親吻了一下。

“小一小一,要快快成神陪我玩呀。”小閃閃為他祝福,十分真誠。

缪期站在河水裏,催促道:“快午時了,閃閃,獻鯉!”

小閃閃将小一輕輕送入溟河中,小一搖擺着魚尾沖小閃閃颔首。随後轉身向龍門游去。

缪期是引渡人,在河中為小一引路,他看了小閃閃一眼,伸手在小一身後撥了撥水花。

小閃閃一直盯着小一的動靜,一顆心髒激動不已。

突然,小一劇烈晃動了一下身體,好像在……掙紮?缪期急忙撫摸小一的頭部。小閃閃一聲“小一”卡在嗓子裏,怎麽也說不出口。

他擔憂地望着小一,看着越走越遠的一人一魚,只好不斷祈禱。

小閃閃身體裏的長熒皺起了眉頭,總感覺這個記憶裏出現的東西哪裏不太對勁。

“風調雨順,鯉躍龍門!”禮官一聲呼喊,場面更加沸騰,午時的鐘聲自話音終止時響起,平日裏悠長厚重的鐘聲此時很快淹沒在人聲鼎沸中。

“小一加油!”小閃閃在岸邊大喊,但他一人的聲音根本蓋不住衆聲喧嚣。

只是小一似是感受到了什麽,他回頭朝小閃閃的方向望去。

“跳啊!成神!”

小一在河水中舉步維艱,逆流而上本就困難,再加上身後的阻力……

一道漂亮的水花,自溟河河面上濺起,幾串水珠順着錦鯉擺尾拂過龍門上的虹。第一次跳躍,高度不足。小一轉身回游,又一次嘗試跳躍,卯足力氣。

一次又一次,終是差了那麽一點。

第八十次,小一以超高的弧度劃過龍門上空,金色的靈力早已準備點綴它的新衣,只是半身剛入虹中時,卻仿佛被什麽阻隔,又一次被彈了回來。

小一,不再跳躍了。

祭神大典結束,人群散去,留下一地香草香花。

小閃閃涉入水中,捧起筋疲力盡的小一,心疼地貼了貼它的身體。

小一累得直吐泡泡,魚腹起伏不斷。

“這是什麽?”小閃閃在小一身後摸到了一根極細的絲線,它貫穿了小一的魚尾,扯不斷也不知源頭,“你是因為這個才跳不過去的嗎?”

小閃閃祭出心火,将絲線燒斷:“太可惜了,不過明年你再上鈎一次吧,換我做你的引渡者,成神之路一定平安順遂!”

長熒看着這一幕,心裏咯噔一聲。

這條魚線……長熒想起那天在魚神地下室裏摸到的那段絲線,還有方才記憶中魚神在小一身後擺弄的那一陣。

為什麽?要給魚身上捆這條線?缪期難道不想讓小一成神嗎……

可是,自他降生之後,桃源的神越來越少,多一些神難道不好嗎?

還是說,必須要在他們身上捆上線才能滿足祭神大典的要求嗎?

長熒揉了揉很想揉揉眉心,但是他只能随着小閃閃而動。

不過,缪期活了幾百年,祭神大典他們參與了那麽多次,肯定沒問題。

目前不明白這個結界讓自己回到過去是做什麽,也不知道宣瓊在哪裏,遇到了什麽能不能解決。

眼下最重要的情況是,自己怎樣能出去,要是永遠活在回憶裏,桃源裏那些東西怎麽辦。

長熒頭疼地想到。

“唔!”長熒的頭更加疼了起來,身體似乎變得扭曲,眼前的事物也仿佛被什麽抽走了一般。

“額!”長熒伸手抱住了頭,這會兒他竟然可以動了。

可是那股疼痛從頭頂向下延伸,他站不住身體,跪在了地上,身邊的景色飛速抽離,一會兒放大一會兒縮小,一群人的聲音在自己耳邊飛速響起又飛速滅去。

他的腳下是水波一樣的地面,倒映着自己模樣。

他回到了十歲的樣子。

長熒一只手死死扣着自己的頭,另一只手伸向地面。

“怎麽回……事。”他痛苦地捶打自己的頭,顫抖着伸手。

指尖碰到地面的那一剎,白光乍現,長熒閉上了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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