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葉落歸根

第15章 葉落歸根

“主人,不能,劍訣,我,崇光……”扶搖的聲音低低傳來。

扶搖現在的狀态自身無法很好地控制身體,他提醒宣瓊最好不要随意使用劍訣,否則有可能傷及自身。

宣瓊不擔心這個,于他而言,桃源裏幾乎沒什麽危險,無非是不夠方便而已,躲過一些小麻煩的能力,他應當是有的。

“拜你所賜我現在一點法力也沒有了,就算想用也沒辦法。”宣瓊道,“對了,你劍鞘呢?”

扶搖吞了崇光之後,劍身幾乎是崇光劍的形态,原來的劍鞘已經碎裂不能再用了。據《器典》記載,崇光是絕不是無鞘之劍。

“封印,我不知曉。”

這倒是個說麻煩也不麻煩的事情,好在平常扶搖劍在神識中修養,只是召喚出來就露出了鋒芒多多少少會吓到一些人。

從無極樹那裏出來已是深夜不知幾更天,再回到桑落院子那邊時,即将破曉。四周黑漆漆的,桑落的院門依舊是大敞開的樣子,與他來時相比沒有變化。

宣瓊心裏一念而動,難道長熒也被困住了?他忙摸着熟悉的路來到後院,穿過了拱門。

一折盛放的桃枝靜靜躺在牆邊。

不見長熒蹤影。

“主人,波動,陣法。”

宣瓊聞言,疑道:“你那個陣法還會拉不相幹的人進去?”

扶搖搖了搖頭:“崇光。不是,我的。”

“什麽陣,能直接破開嗎?”宣瓊四周走了走,沒能發現陣眼。

扶搖依舊搖搖頭:“夢陣。”

宣瓊了然,夢陣會将旁人拉至陣中,強行破陣,會傷到陣中人。

宣瓊道:“那你撕一道口子,我帶他出來。”

扶搖擡手,指尖凝成幾柄小冰劍,找了找四處的陣眼,随後冰劍相連,于陣中處破開一道口子。

“主人,可以。”

宣瓊攏了攏手中的桃枝,走了進去。

一陣精神恍惚過後,宣瓊跌倒在了地上。

“主人。”扶搖擔憂地托着宣瓊的手臂,扶他起來。

宣瓊擺擺手,眼神稍有渙散。

因為沒有法力護身,強行鑽入這種縫隙,靈魂有些不穩。

宣瓊調息一瞬,感受到丹田裏僅僅恢複一絲的靈氣後,嘆了嘆。

桃源靈氣枯竭,劍靈也無法将法力借給他,他得想點什麽辦法了。

“走吧,找人去。”宣瓊起身,四處望望。

“轟——”

遙遠天外處,傳來沉悶的雷鳴。

宣瓊眯了眯眼,朝長空望去。方才還是萬裏無雲的天氣,怎一眨眼的功夫,就要下雨了?

天幕低垂,滾滾烏雲自九天之外翻湧而至,伴随着雷聲轟鳴,閃電肆虐。

狂躁的風拍打着禿蕪的無極樹幹,一下,一下,與枝桠摩擦出不滿壓抑的嗚咽聲。

“讓讓,快讓讓!”

宣瓊朝喧嚣處看去。

缪期院中,已經聚集了聞訊而來的衆多人,閃閃瘦小的身影夾在其中,一頭金發異常耀眼。疇耕緊随其後,艱難撥開人群,讓閃閃站在缪期身邊。

“找到了。”宣瓊走近了些許,左右打量桃源諸神。

這是他第一次直面桃源裏的神,有的面容清晰,有的卻是模糊不清。

“為什麽看不清人臉?”宣瓊問道。

“記憶,陣中人。”扶搖答。

“我們現在是在長熒的記憶裏?”

扶搖頓了頓,意識到長熒就是小主人後點了點頭。

可能跟時間也有關系,記憶模糊的時候也許面容也是不清晰的。

但是這樣的場景看久了依舊十分詭異。

宣瓊的手緊了緊,目不轉睛盯着院中的人。

人頭攢動,間或低語,每個人的手裏都捧了一把帶着微弱靈息的土,那是來自無極樹根部的土。

這裏的人由無極樹孕育而生,桃源一切又養育了無極樹,他們本質上同根同源。

往年,長熒誕生前的那萬萬年的時光,神的隕落是一件罕見事,一把根土,能讓瀕死的神多活幾日,再化作飛沙散去。

如今,每日都有神死去,桃源裏失去了歡聲笑語,因為誰也不知道,下一個突然倒下的,會是誰。

那一把根土,一點用處都沒有了。

“缪期爺爺……”閃閃的目光,落在了死氣沉沉的缪期身上。

慈愛和藹的,那個活力滿滿喜歡爽朗大笑的老者已失去了生氣,枯槁如柴的手再也握不起長長的魚竿,拽不動細細的魚線了。

閃閃心中一陣惋惜。

鲲神講過,天地間有輪回的道,往生是江河,今日是人,來世便是風雨。萬物永恒,離去卻并未離去。閃閃堅信這一點,因而不會展露悲傷難過。

可是除了他,桃源裏其他人似乎從未聽過鲲神講過的話。他們會因為逝去而痛苦,會因為分離而悲怮,沒有人會祝願已死之人來日逍遙。

“他們這是在做什麽?”宣瓊不解道,“我現在應當怎麽做?”

扶搖有些懊悔,支吾道:“我……不知。”

宣瓊只好在一旁繼續看着。

那位看起來溫婉清麗的姑娘,應當是長熒提過的盈漪,躺着的那位白發老者,是缪期。

“這個陣是讓人重新過一遍自己的記憶嗎?會對陣中人有影響嗎?”

“是。記憶,好的壞的,美好的,痛苦的。”

損益參半,喚醒遺忘的東西,會讓人幸福,也會帶來痛苦。

宣瓊皺起了眉。

盈漪帶着衆人将手中的母樹根土撒在缪期身側,一捧一捧,微弱的靈力不斷彙聚,最後一齊湧入了缪期透明黯淡的身軀中。

天空中聚集了紫紅色的烏雲,有烈焰般狂躁的閃電在雲中翻滾奔騰,時而炸裂在雲端,焦躁不安。

天地間異常的不詳之色映得缪期身體亮了一瞬,旋即失去光彩。

只有這點……盈漪抿了抿唇。

只有這點,不夠啊……

随着缪期的氣息在天地間不斷消散,人們的心逐漸沉進了谷底。衆人的神情無比失落與悲傷,盈漪淚流滿面,幾乎站不住腳。

“她要做什麽?”宣瓊腳步往前走了走,觸碰到栅欄前的一瞬停下了。

在宣瓊的角度,只能看見盈漪一步一步朝閃閃走去,閃閃站在原地一動不動。

“你為什麽……不難過?伴你長大的魚神走了啊,閃閃……你那是什麽表情?”盈漪盯着閃閃的臉,痛苦道,“閃閃啊,你告訴我,為什麽……”

閃閃搖了搖頭,滿面茫然。

長熒透過閃閃的眼,望着盈漪的臉,想到了一些……幾乎要喘不過氣來。

“不……”

長熒渾身上下猛烈顫抖,只覺得心髒處疼痛不堪。

長熒就算閉上了眼睛,閃閃看見的一切都會在腦海中閃過。

“我不要看……”

宣瓊站在栅欄之外,啧了一聲就要沖過去。

“沒用的,主人。”扶搖拉住了他,“您碰栅欄。”

宣瓊伸手摸了摸身前的栅欄,手指直接穿了過去。

“為什麽……你說話啊!”

什麽為什麽,為什麽不難過?為什麽沒用?為什麽你要降生?

閃閃沒有說話,少年人的身形還不足以承擔起天地的重量,此刻他顯得無力又渺小。他被盈漪抓的站不住腳,半轉過身來依舊一動不動,表情展露在宣瓊眼前,平淡得不似鮮活的人。

歷經上百次生離死別,難過是一件毫無意義的事情,來去有道,擁有的從未失去,何必痛苦。

宣瓊望着他從未見過的長熒,心上湧進了一絲奇怪的感覺。

就仿佛,這個人與這個世界格格不入一般。

“你是無情的人嗎,閃閃……”盈漪腫脹着眼,在轟鳴的雷聲中喃出一句這樣的話。

大雨傾盆而下,濡濕一地塵土。

閃閃動了動手指,緩緩轉頭,視線透過宣瓊朝遠方望去。

那是無極樹的方向。

長熒卻是看見了宣瓊,瞪大了眼。

“宣……瓊……”長熒想要掙脫束縛控制身體,卻一直被記憶壓制。

他喘息着搖頭,想要丢下曾經記憶裏的痛苦,以及那些硬生生藏在心底卻又被翻出來的種種。

有人在哭,他也哭過的。

小時候,很疼很疼,他會哭。

有人失魂落魄,他何嘗沒有過。

第一次親歷親人的隕落,他也在痛苦。

為什麽要發怒?

閃閃不解。

長熒不解,長熒也不想了解,這是他抛卻了幾十年的疑問,為何又讓他想起。

閃閃望着諸神的神情,諸神望向他,臉上帶着莫名的情緒,帶着傷心不舍之外的含義。

為什麽會有這樣的情緒?

長熒搖了搖頭。

因為他們恨你。

長熒心道,才不是。

他們恨你,你造成了諸神的隕落,你是罪人啊閃閃。

長熒掙紮,一字一句道:“不是”

鲲……鲲在哪兒,在哪兒鲲神你在哪兒……

長熒透過閃閃的眼,看不見鲲神身影,只見宣瓊沖他露出了一個安心的笑容,仿佛在告訴他:“別怕。”

宣瓊以為閃閃能看見他,但是無論看沒看見,他都想做,不知道為什麽,只覺得對方應該需要這個。

長熒眼眶幹澀,好像有什麽東西要掙脫而出,但是依舊什麽也沒有。

缪期的身體逐漸透明,化作一道青藍色的靈力歸于天地。衣物散成齑粉,落入滿地泥濘。此刻一道閃電劈開猙獰的天空,劈入缪期躺過的那片土地,泥土焦糊的氣息撲面而來,經雨水沖刷後,只留下了一道不深不淺的裂痕。

衆人沉默着收歸那些泥土,他們要将這些東西重新送回無極樹那裏去。

逝者已逝,落葉歸根。

沒有人理會沉默的閃閃,沒有人關心他此刻的狼狽。

這就叫做無情嗎?原來以為逝者可以永恒于天地而不去悲傷,叫做無情啊……或許真的只有鲲神能夠與他相互理解,這種場景下,他們的做法,會別無二致吧。

可是此時他唯一的老師,并不在他的身旁。

宣瓊站在那裏,站在記憶之外,落入記憶之中的長熒眼中。

長熒閉眼,面色蒼白,呢喃道:“不是……”

“都不是,沒有人懂……”

我是與桃源衆人格格不入的……

宣瓊明知道會踩空,卻還是一腳蹬上了魚塘,身體栽了過去。

“啧,怎麽能救他出來。”宣瓊心疼地看着淋雨的小長熒。

扶搖也焦急道:“紐帶!紐帶!”

宣瓊不能理解,但還是盡力去猜。

“我和他共同觸碰過的東西?”

“房子,樹,花蟲,鳥魚!”

宣瓊看了看四周,亘古不變能存在幾百年的,被兩個人都碰過的東西。

桃樹。

“要怎麽做?”宣瓊拿起手中的桃枝。

扶搖看着宣瓊手中的桃枝,想了想,道:“桃樹他碰,您,桃枝,手中他,放!任何樹!”

“你到底說的是什麽啊。”宣瓊哀嚎。

扶搖也幹着急,嘴裏颠三倒四的話努力捋順了說了好幾遍,宣瓊才勉強明白要先去找桑落的院子。

他手上那條桃枝,是桑落院子裏摘下的。

宣瓊發愁的很:“誰知道他哪年能去桑落那後院呆着啊……”

閃閃動了,在所有人走的零零散散之後,他朝着無極樹的方向緩緩走去。

“別去。”宣瓊下意識伸手攔住了他。

宣瓊從未想過,長熒記憶裏的桃源,遠不如他自己曾經形容得那麽美好。

起碼他現在看到的記憶,清晰的臉上露出的排斥冷漠,模糊的身影轉身離去的決絕。如果是這樣……

閃閃卻是轉頭看了宣瓊一眼,身體從宣瓊手臂穿過。

那一眼是長熒費勁心思做到的,他也只能做到這一眼了。

宣瓊自然注意到了方才閃閃的動作,他驚訝道:“他能看見我?”

宣瓊追了上去,湊到閃閃面前:“閃閃,聽我說,你找機會去桑落院子裏。”

長熒眼前的宣瓊嘴巴一開一合,語速那麽快,他看不清對方在說什麽。

“我聽不見的……”長熒疲憊搖了搖頭,“聽不見啊。”

方才強行瞥過去的那一眼,已經是他竭盡全力能做到的唯一一件事,現在身體如同撕裂一般疼痛,根本動彈不得。

宣瓊從懷裏摸出了那折桃枝,一只手指着它,轉而指了指桑落院落的方向,在閃閃面前晃了晃:“去摸桃樹。”

“唔!”

宣瓊話音未落,只見閃閃突然蹲在了地上,顫抖着摁住了頭。

又是,又是那股自頭頂鑽至腳心的疼痛。

“長熒!”宣瓊焦急喊道,他虛虛拍拍空氣,卻見對方也想隔空抓住他的手。

“我現在,能聽見你說……你快……”長熒的手落空,緊接着身體開始扭曲,周圍的景色也随之變化。

顧不上追問現在是什麽情況,宣瓊快速道:“找機會去桑落家摸桃樹。”

宣瓊只覺得一陣頭重腳輕,他強行穩住身體,沖着不斷扭曲變形的長熒道:“別怕。”

長熒精神恍惚一陣,直到四肢傳來劇烈的疼痛才回過神來。

方才,宣瓊說什麽?

長熒眼前之景逐漸清晰,看見昏暗卧房的一瞬,又見面前熟悉清晰的人臉。

他痛苦地閉上了眼。

奈何現在身體的控制權回到了閃閃身上,就算閉眼他也依舊能看見。

為何他不想看見什麽,卻總是讓他看見,明明是遺忘掉的東西,為什麽還要出現。

宣瓊和扶搖則是站在無極樹下。

無極樹一處,狂風大作,飛沙刺臉。

宣瓊望了望這又要死人的天氣,手裏緊抓桃枝的一端,低聲道:“走吧,找閃閃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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