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罪責于我

第16章 罪責于我

無極樹的怪象并不是突然出現的,幾月裏一直如此。滋養無極樹的溟河之水,有時也會出現大大小小的漩渦,常有怨靈碎片,或者是不純淨的靈氣自旋心湧出,然後再被桃源純淨的六氣淨化。

閃閃站在盈漪床邊,輕聲喚道:“盈漪姐姐。”

盈漪卻只是輕輕動了動手指,眼睫微顫。

閃閃剛要再喚,卻頓了一下,他伸手試探盈漪的鼻息,微弱如蚊。閃閃見怪不怪了。

“你也要走了啊。”

屋外天色漸晚,有風拍擊着腐朽的門框。

疇耕讓閃閃去喊盈漪竄田,這下,可能等不到了。

閃閃為盈漪掖了掖被子,準備出門叫人。

“閃……”盈漪突然抓住閃閃的手臂,将人拉住,“閃閃,去,拿根土……”

閃閃驚了一下,根本沒聽清盈漪在說什麽。盈漪臉色十分奇怪,眼神無光,臉頰泛起不正常的紅暈。

“盈漪姐,你說什麽?”

“根土!”盈漪蹙眉,面露焦急之色,從嗓子眼裏嗆出幾個破碎的字音,汗如雨下,“根土!”

“轟——”屋外,無端炸起一聲雷鳴,刺眼白芒一閃而過。疇耕在遠處的聲聲呼喚被雷聲淹沒。

盈漪坐在床邊,雙手反撐着床沿,淩亂的頭發虬錯扭曲張牙舞爪。

“母樹……根土。”盈漪不斷低聲呢喃着。

閃閃擡手,撥了撥盈漪亂七八糟的頭發,卻在觸碰她的一瞬間,感受到心口處撕裂般的痛楚。

那是,他的魂火,被硬生生抽走了一縷。

長熒全身一顫,心髒一抽一抽的,完好無損的魂火不安地跳動着。

“是夢而已。”長熒自我催眠道,“沒事的……沒事的……”

閃閃愣神之際,盈漪将他掀翻在地,大力将他摁在地面上。

閃閃來不及錯愕,便被皮肉刺穿的痛苦奪去了全部注意力。

“盈……漪……”

盈漪枯瘦的身體壓在閃閃身上,硬邦邦的骨頭像鎖鏈一樣桎梏着他的雙手。盈漪鬼魅般不似人形的身影落在閃閃脖頸間。閃閃只覺得一陣刺骨寒冷的氣息拂過,脖頸處便被尖銳的牙齒刺破。

“盈漪!你做什麽!別……疼,我疼,我疼!”閃閃驚慌掙紮。

“閃閃!”宣瓊與扶搖一間屋子一間屋子的尋找,終于找到了果神的院落。他聽見室內傳來的聲音,穿牆而過進去便看見眼前這一幕。

閃閃壓抑着自己脫口而出的嗚咽,緊咬唇瓣。鎖骨之上,傳來劇烈的痛意,汩汩血液被大力吸出。

盈漪在飲他的血!

“混蛋!”宣瓊猛然沖上去推盈漪,誰管她是不是女人。

自然是撲了個空。

“扶搖,我……”宣瓊眼神冰冷至極,憤恨的收了手,“這些人究竟是什麽東西,敢這樣……”

“主……主人……沒用的,主人。”扶搖弱弱出聲,拉了拉宣瓊的衣角,“我們只能找機會……”

“若我……”宣瓊擡手,盯着自己手指尖,長籲一口氣,“若……”

無論是扶搖還是崇光,破陣之法只會兩種,一種是不損害法陣,撕開口子供人進出,另外一種就是将法陣裏的一切徹底絞殺。但是精通陣法之道的修士,哪怕是夢陣,也有方法能把人直接帶出來。

宣瓊專修劍道與符咒,陣法一門尚未精進,此刻無比痛恨自己閱歷尚淺。

屋外的大風兇狠地擊打着搖搖欲墜的柴門,吱呀哐叽聲不絕于耳,那頻率無比巧合地與閃閃心裏那簇火的躁動相契合,紊亂的,毫無規律的。如一個失去理智的瘋子用尖銳的東西刺穿人的心口。

良久,久到閃閃手腳冰涼,盈漪才顫抖着擡起鮮血漫布的臉。一雙大眼睛向外凸出布滿血絲,失去了往日的靈動,充斥着貪婪與罪惡,像極了扼喉而死的屍體。

“盈,盈漪。”閃閃無力開口,聲音如破舊的木輪,“你……”

“哈哈,哈哈哈……”盈漪抓住閃閃的頭發,迫使他揚起了頭,“原來如此,哈……原來你的血才有用!哈哈哈!”

閃閃悶哼一聲,傷口開裂再次湧出血液。

“什麽……”

好疼,真的,好疼。

長熒在閃閃身體裏又一次承受着這樣的痛苦,記憶裏便是如此……

盈漪輕輕舐過那流着鮮血的傷口,眼裏盛滿癫狂與喜悅:“你的血啊,可以救人,可以救人呢!”

“哈哈哈!”盈漪将閃閃松開,笑的花枝亂顫,嘴角咧到耳邊,如地獄羅剎般的臉,在閃閃眼前晃蕩,“你是,母樹的孩子,母樹,最後的孩子。”

“我們親眼,看着,她把力量全都給了你,原來如此。”

“原來如此。”

閃閃猶如一枝被折了莖的花,被人搖得東倒西歪。

“你在,說什麽……”閃閃眼前黑壓壓的一片,耳中一陣嗡鳴。

盈漪歪頭,沖閃閃一笑,笑容上爆開無數鮮紅燦爛的血花,詭異地令人頭皮發麻:“好孩子,我對你好不好……”

“大家對你好不好?”

“大家對你這麽好,你為什麽要害大家呢?”盈漪蹙眉,撫上自己的臉頰,“你的血啊,能救我,你去救救別人啊,為什麽你卻袖手旁觀呢?”

“為什麽要害大家呢?”盈漪一步步靠近閃閃,腐朽的氣息混雜着血鏽的惡臭撲鼻而至,閃閃一陣窒息。

宣瓊冷哼一聲:“放屁。”

意識到了自己說了什麽,他又瞥了一眼扶搖,只見自家劍靈眼淚已經啪嗒啪嗒落了一地,肩膀一縮一縮的。方才氣昏了頭朝盈漪撲過去撲了個空,這下情緒稍稍穩定下來,坐在一旁觀察夢中人的一舉一動。

“我沒有。”閃閃否認道。

“我沒有。”長熒閉着眼無神地喃道。

“你做了!”盈漪堆砌的笑意瞬間坍塌,屋外扯過一道閃電,映照了她蒼白恐怖的臉,“你為什麽要誕生!你吸幹了母樹,你讓無極樹枯死讓大家隕落自己卻心安理得地活着,你是罪人,閃閃。”

“我?”閃閃茫然道,“是我?”

“贖罪吧。”盈漪從旁邊桌子上拿起一把刀,用自己衣物擦了擦,一步一步逼近閃閃。

窗外已經開始下起了傾盆大雨,稀裏嘩啦地踐踏着土地。閃閃坐在原地一動不動。

“哐呲——”盈漪手中的刀突然掉到了地上,與地面摩擦出刺耳的聲音。盈漪停下腳步俯身去拾刀子,透明的手指穿過刀把,沒有撿起半分。

“盈漪姐……”閃閃在暗處,看不清盈漪的動作。

“落葉……歸……”盈漪仿佛呆住了一般,口中喃喃道,“歸根……”

“不要!我不要歸根!我不要,我不是好了嗎……我不是好了嗎!”

盈漪驚慌地看着自己的手,不斷重複着撿刀子的動作。忽然她擡起頭,盯着閃閃。

“好孩子,給我血……快……”盈漪一步一步逼近閃閃,“快給我你的血!”

閃閃吓得不知所措,張嘴猛烈喘息。

一步一步,一步一步。

盈漪的身影逐漸透明,她的發絲逐漸自末梢變白之根部,最後逐漸消散,年輕的臉上逐漸生出裂痕。

“給我!”盈漪湊到閃閃面前,踉跄了一下,張着嘴險些落在他身上。

“啊!”閃閃害怕地叫了一聲。

雷雨交加,電閃雷鳴,狂風大作,飄搖的木屋似乎承受不起蒼穹的怒意。

“你應當贖罪,快給我血!”盈漪揮舞着殘破的四肢去觸碰閃閃,但已是徒勞,她的隕落,似乎已成定局。

“哈哈,哈哈哈……”盈漪看着自己的身體,笑得愈發癫狂。

“你不救我,哈哈哈!”

“哈哈哈閃閃,好閃閃啊!”

“好閃閃啊……”

“轟——”屋外,爆起了一聲巨響,兇猛的風向破舊的木屋發起了更猛烈的攻勢,持續了幾息時間,才逐漸恢複了安靜。

果神的身影消失不見,屋內恢複了寂靜。

“啊……”閃閃喘息着,伸手往前探了探,指尖顫抖。

緩緩往下,碰到了一地塵土。

“盈漪……”閃閃叫了一聲,沒有人回應他,他摸着自己的脖子,摸到了一手鮮血。

“哈!啊!”閃閃捂着不斷流血的脖頸,連滾帶爬奪門而出。

宣瓊嘆了一口氣,同扶搖道:“跟上。”

“啊!”

閃閃腦子裏不斷回想着盈漪隕落前的低語,醜陋至極的面容。往日溫柔的人,死亡前竟然是如此醜态。

閃閃踉跄跑出院落,赤腳踩着一地飛沙走石。

他們對死亡,就如此畏懼嗎?對永生就如此渴望嗎?

對根土的執念,不過是臨死前的掙紮,一句句執着,一聲聲吶喊如魔咒一樣萦繞在心頭。

閃閃閉着眼,不斷奔跑。

卑微醜陋的欲望在極端的境遇下暴露在世人眼前,可是,該來的總會來,該走的總會走啊不是嗎!

在自然規律面前,不過是無用的反抗罷了。

閃閃迎面撞進了一個充滿芳馨的懷抱。

“閃閃?”鲲神的聲音,自頭頂傳來。

“啊——啊……”長熒聲音嘶啞,幾乎無法令人聽見,“鲲……鲲……鲲!”

宣瓊追了一路,看見閃閃的身影鑽入了一個懷抱,于是加快步子沖上去。

那人身姿挺拔,一身衣衫垂墜在地,給人一種清風拂來邊可乘風而去的飄逸感。

應當是鲲神吧。他想。

即将看見鲲神面容時,整個場景突然開始扭曲變形,就像上次一般。

宣瓊停下步子,望着相擁的閃閃和鲲神。

他遙遙地看見鲲神那雙眼,在閃閃的背後,透着寂寞無奈,和一絲惋惜。

不知為何,這兩個人身上的氣質,竟重合相像至如此。

再次回到無極樹下,倒是不用再費勁找人了,因為閃閃就在他們身邊。

長高了不少,與他熟悉的長熒更為相像。

此時閃閃怔怔地站在樹下,望着樹根。

長熒渾渾噩噩睜開了眼,動了動手指,發現自己能稍稍控制這具記憶裏的身體了。

他轉頭,看見身旁的宣瓊。

宣瓊注意到了這一點,問道:“他能控制身體了?”

扶搖道:“可能此時小主人更接近入陣時的身體狀态了。”

閃閃視線下移瞧見那折桃枝。

仿佛想起了什麽一般,轉身望了望桑落家的方向。

“閃閃!走啦,來我家做客!”桃迎站在虹橋另一端,擡手遙遙打着招呼,“我們先去桑落家吃飯,晚上去我那裏聽故事呀!”

閃閃幾乎是立刻朝着虹橋的方向轉身,朝着桃迎走去,臉上洋溢着笑容:“好啊。”

仿佛剛剛失神凝望的人不存在一般。

“這是……只要有旁人在,身體的掌控權就不在自己身上了?”宣瓊道。

扶搖點點頭。

“走吧,跟上。”

正巧桃樹在桑落家。

桃迎拉着閃閃一路歌一路舞,閃閃就在旁邊靜靜的看着,偶爾哼哼兩聲桃迎唱過的歌,被發現了也不尴尬,只好笑笑。

“閃閃,我教你的歌,你能不能唱給我聽聽啊?”桃迎歪頭在閃閃面前停下腳步,沖他笑道,“唱一唱嘛。”

閃閃有些羞赧的搖了搖頭:“不,不了,我唱的不好聽……”

桃迎故作生氣道:“你不唱,我就不走了。”

閃閃忙道:“別,你不走,桑落哥會生氣的。”

他看了看近在咫尺的兩家比鄰院落,又看了看身後耍賴不走的桃迎。

“啧。”宣瓊眯了眯眼,忍不住道,“我也挺想聽。”

扶搖險些一個步子沒邁出去,差點摔倒在路上。

宣瓊看着眼前的一幕,希望這段回憶能是一個不那麽痛苦的故事,前面的什麽亂七八糟的神對他們閃閃都進行了什麽樣的摧殘啊。

宣瓊嘆了一口氣。

“桃迎。”桑落的聲音不遠不近傳來。

衆人望去,只見一少年赤/裸着上半身,上衣系在腰間,露出緊實好看的肌肉。

宣瓊挑了挑眉,看了看相比之下瘦小的閃閃,又去瞅了瞅桑落的身材,鼻尖輕輕哼了哼。

桑落有着一頭灰金色的頭發,陽光下沒有閃閃那麽亮,他懷裏抱着很大很沉的包裹,一路走回來,流了不少汗。

“桑落哥哥你又去幫疇耕了啊。”桃迎抛下身後的閃閃,朝桑落跑了過去,語氣裏透着開心。

閃閃站在原地無奈嘆了口氣,緊接着跟了上去。

“幹活兒了身上髒。”桑落離桃迎遠了一些。

“桑落哥,”閃閃站在桃迎身後,低聲叫道,“我……”

“你來做什麽?”桑落面對閃閃表情卻不是很好,他皺起了眉頭,又看了一眼桃迎。

宣瓊像個人精,來回在幾人臉上看了幾遍,哈了一聲:“這三個人,有問題。”

桃迎捅了捅桑落的腰窩:“桑落哥哥你這麽兇吓到閃閃啦,人是我拉來做客的,晚上春婆婆講故事我想帶他一起聽嘛。”

“嘶,你別捅。”桑落目光盯着閃閃,彎腰躲過一劫,聞言冷哼一聲轉身,“進去吧。”

閃閃站在原地步子有些遲疑。

桃迎開開心心進了桑落家,桑落在後面不緊不慢的跟上。

宣瓊勾唇,心道:這三個人眼神都不怎麽好啊。

“還不走嗎?”桑落側目朝身後閃閃望去。

閃閃應了一聲,忙跟過去。

“走吧,看戲,今天運氣好的話馬上就能出去了。”宣瓊拍了拍扶搖的頭,長舒一口氣,“我還以為……”

話音弱了下去,宣瓊似是想到了什麽,笑了笑:“倒也不奇怪。”

扶搖一臉茫然,什麽有,什麽以為,什麽不奇怪?

不等他問出問題,宣瓊就已經走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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