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蒼山被雪

第20章 蒼山被雪

越向山頂前進, 山路便更加陡峭狹窄。長熒随時注意着身邊的一切,連碎石也不放過。

山頂的雪,積得約莫沒過腳背深, 這之中陳年積雪終年不化,新雪悠悠地蓋在上面, 與之交融。雪地行路, 舉步維艱。

長熒離開宣瓊之後, 一路不停歇, 走了半個多時辰, 已然有些疲憊。

天色漸暗,西邊的長庚星熠熠閃爍, 連過耳的風聲中都夾了幾絲倦怠。長熒并未停下,反而加快了腳步。

雖然現在宣瓊有了法力和他的心火護體, 但并不能完全阻隔寒氣,自己若是早些發現些什麽線索, 早點處理早點回去,也好不讓二人受苦。

方才是他自己情緒不對,識海相融那一瞬間, 長熒的身體出現了一種奇怪的感覺,那是往日的歲月裏不曾有過的,想和人親近的渴望。

甚至于……

長熒想到方才自己最不對勁的地方,使勁搖了搖頭。

他緊抿着唇, 壓下心底那一絲旖念。

自己那處絕對是病了,不然怎麽解釋,僅僅是給他看了識海而已……和鲲神也有過, 為何……

長熒徒手掰開一塊兒分裂的岩石,指尖被磨的殷紅。碎裂的岩石下, 一抹亮眼的紫色進入了他的視線——那是一株紮根石縫中的卧龍花,綠葉日久受石壁壓迫而卷曲着,紫白的花朵開了一串,一朵一朵弱小卻又頑強地迎着石縫中透進來的光。

造物主賦予萬物生命,卻又将它置于危險之中,暑蒸日曬風吹雨淋。如此境遇下,竟也鍛造出這般美麗的事物,長熒小心翼翼地找完後,又把碎石搭了回去。雖然不似原來形狀,但幫它擋些風寒,應當是夠了。

長熒再一次上路了。

迎面一座孤立的山峰,崖壁也是一片禿蕪,沒有任何地方可以借力攀登。整座山峰被冰雪覆蓋,嚴絲合縫。

“這,怎麽爬……”長熒有些發愁,他手上也沒有任何工具和法寶,唯一的工具就是心火。

能拿來做什麽?照亮雪山?

長熒折返一段路,從走過的路上尋找了兩塊錐形的石頭,再次回到這裏,便開始鑿着山峰向上攀爬。

他有靈力,但他不會飛。沒有辦法,過去的日子裏并沒有學會也沒有學過這種術法。

長熒握着石錐的手鑿一次便會完整沒入雪中,長熒兩只腳也要在雪花掩蓋的峭壁上反複尋找幾次,才能找到合适的地方落腳。

要是有兩把彎鈎就好了。長熒鑿得手酸,此時伏在崖壁上歇息。

天色愈暗,風愈冷。長熒不敢貪逸,繼續抽了石錐向上鑿去。

“喀。”長熒一只腳踩上了松動的石塊,險些摔落下去。

他急忙換了落腳點有些緊張地向上爬去,踩到了一塊能容半只腳的小平臺。

“咔!”

又一聲更為清脆的斷裂聲響起。

“糟糕!”長熒腦中繃緊的弦斷了,下一刻,山石開裂,他整個人如同一只折翼的幼鷹向下墜落。

長熒護住頭部,身體的失重感越來越強,砰得一聲沉悶的像,他重重砸在雪地裏。

前功盡棄。

“啊……”長熒頭暈眼花一陣,腰後傳來尖銳又麻木的濕熱感,他伸手,摸到了一手血。

長熒腰後被一塊棱角分明的矩形石塊戳了個不深不淺的窟窿,鮮血染紅了一小片衣服,一朵朵雪花盛放在白雪之上。整個腰背都被撞得生疼,長熒頭腦恍惚,有些站不起來身。

空氣中,鐵鏽氣味彌漫而來,立刻被冷風吹散。

長熒熄滅了心火,任寒冷侵襲全身,麻痹痛意。

很疼。

長熒咬着牙,僵硬地起身,牽扯到傷口時,抽了一口氣。

好疼。

長熒把那沾了血的謀殺兇器挪到一旁,順便又清理了一下周圍的碎石塊,萬一又掉下來,他不想再戳個洞。

重新拾起石錐,他終于能與“天大寒硯冰堅(注1)”共感,手指幾乎凍僵了,反應甚是緩慢。

原來,這麽冷。長熒心想。

他被心火一路暖到方才,而宣瓊一直挨凍到現在。

也不知道那人到底追沒追上來。長熒回過頭看了一眼來時的路。

倘若追了,不至于這麽久都沒有找到他吧,難道是走了另外一條?

長熒這次穩穩當當地爬上了山峰,仔細确認安全位置才去落腳。

又開始下雪了,雪花紛紛揚揚,雪片連着雪片,有人拇指般大小。長熒凍得麻木,全靠意識強硬控制着手腳動作。

他不敢用心火取暖,否則身體一熱,身後的傷口血流不止,到時候恐怕更加危險。

長熒有時候覺得自己不像個神,不會愈療術,不會飛行,什麽法術都不擅長,除了發個光,開個花,簡直沒什麽作用。

像個普通人。

只是不清楚人世間的普通人是否也同他一樣。

待成年後,一定要去人間看看,看看鲲神提過的風月,看看宣瓊講過的書籍。若有機緣,一定要向高人請教入世哲學,請教如何使用力量。

“額!”長熒終于爬至頂峰,翻身滾了上去,大口大口喘着氣。

他只歇了一小會兒,便起身觀察四周。

身後一道孤零零的石塊屹立于峰頂,像是一道門,前後是空蕩的山雪。

長熒迎着寒風上前觸摸這不及他一人高的石門,摸到了石門中心有一個矩形的凹槽,凹槽看似四四方方,實則是一個向裏紮進去的錐子形狀。

有些眼熟,就像……

方才紮傷他的石塊。

想到這裏,長熒就覺得肉疼。

他趴在崖邊向底下望去,山雪已經覆蓋了方才他站過的位置。

總不能再下去一趟帶他爬上來吧?長熒伸手,心裏漸漸浮上來一句熟悉又陌生的咒語。

半晌,沒有動靜。

隔空取物,印象裏,年少時桑落哥教過自己。

當年鬧着玩,桑落搶了自己練字的毛筆,讓它在空中飛來飛去,自己愣是抓不到,只能随着毛筆的軌跡跳來跳去。後來還是桃迎開口嗔怪桑落欺負他,桑落這才笑着把筆還了回去。

事後長熒纏着桑落教他,桑落教了一半,只待實踐,長熒就被鲲神叫走了。那之後也忘記了要學習小術法這件事。

有些可惜。

長熒絞盡腦汁,也沒辦法想起到底哪一步出了錯。

不過桑落并不是擅長教人的類型,他對于要領的講解言簡意赅,不帶贅餘。年幼的長熒估計也只聽了個半懂不懂,就稀裏糊塗過去了。

“凝神……”長熒長籲一口氣,目光灼灼地盯着下面那塊石頭。

那塊石頭沾染着他的鮮血,帶着他的氣息,還是比較好認的。

長熒右手手指緊繃,對着石塊的方向動了動手指。石塊兒在地上左右微微搖晃,若有若無的靈氣四散開來。

動了!

石塊從雪中完全露了出來,漂浮在空中,顫顫巍巍地,仿佛随時會掉下去一般。

長熒凍得渾身冰涼,卻還是緊張地出了一手心的汗。

近了近了。

已經近在咫尺了,長熒只要再堅持一下。

雪漸漸小了,但是風卻怒了起來,長熒卻無暇顧及。

石塊被牢牢握住,長熒揉了揉酸痛的胳膊,回到石門前。

長熒用指甲扣去表面的污物,吹了吹,對準凹槽塞了進去。

咔嚓一聲,石塊與石門融為一體,竟然看不出絲毫縫隙。

剎那間,山雪停了,山風熄了,天地間驟然安靜下來。

“怎……怎麽回事?”長熒後退一步,警惕望向四周。

“額!”

突然,長熒的心髒劇烈疼痛了一瞬,緊接着,他開始呼吸不暢,難耐地蹲了下去。

好疼!

仿佛,有一張極小極小的網,攏住他的心髒,然後從開口處驟然縮緊,将髒腑從網眼中擠出。

長熒發狠地揪住自己心口處的衣物,痛苦地蹲下身子。

呼吸,呼吸要被奪去了。長熒急促地大口呼吸着,肺部一陣一陣地抽疼。

“啊……”

四面八方有無形的手,扼住了他的命脈,并用嚴酷的刑具,拷打他的軀體。

“轟——”

山門轟然倒塌,那塊石頭亦無所蹤跡。

遠處,似乎傳來山崩之聲……不,聲音自腳底下傳出!

長熒蜷縮在一旁,痛得幾乎動彈不得。身下的山體,以肉眼可見的速度無情開裂。

山雪炸裂成一團團白霧,山石滾落,群山激蕩。

*

“扶搖,飛。”宣瓊拍了拍扶搖的身體。

扶搖抖了抖。

“去找長熒。”宣瓊道。

扶搖應聲嗡鳴,抽身而上,宣瓊站到劍上,一人一劍朝上空飛去。

長熒随着山體的塌陷而墜落,周圍的景色飛速向上流逝。

耳邊是如怪獸嗚咽般的風聲,但長熒此時聽得更加明晰的,是自己急促而紊亂的心跳,随着山石一同下墜,又急速盤旋而上。五髒六腑如同在沸水中滾了一圈般灼熱沸騰,不安震顫。

他不能呼吸,亦不能伸展身體,只得這般緊縮着卷攜山雪下墜。長熒四肢九竅都仿佛被注了岩漿一般滾燙。

有火在燒,有燒鐵在烙印。

會死的吧?

長熒想。

眼眶幹澀,流不出淚水。

這樣摔下去,會死吧?

筋脈中是無法形容的疼痛,幾乎令他感到麻木。

長熒無助地閉上了眼,任憑自己的身軀撞上身邊無眼的滾石,和尖銳的枝杈,細長密集的傷口滲出血珠,旋即被呼嘯而過的風吹散。

一塊熟悉的石頭以反常的速度撞入長熒懷中。長熒吃力地抓起,下一刻,那石頭毫無征兆地炸裂開來,炸了長熒一手鮮血淋漓。奇怪的是,碎石沾了長熒手心的血後,就立刻化成了一灘靈氣,鑽入了傷口中。傷口被撐開,更多的血魚貫而出。

長熒眼前漆黑一片,再也感受不到外界的一切了。

遠處,一道黑芒一閃而過,劍上的人穩穩托住長熒腰身。

劍還有些不穩,搖搖晃晃,時而伴随宣瓊一聲低呼。

宣瓊确确實實走錯了路,直直朝山的另外一座峰而去,若不是中途感覺不對勁,恐怕折回來根本遇不到長熒。

“長熒……”宣瓊抓着長熒身體的手緊了緊。

幾乎是連天的一片雪山,頃刻間蕩然無存。此去百裏諸多山脈一損俱損。只剩下極北極東之地的“老友”,沉默地目送睦鄰的逝去,借山風送來無聲的哀悼。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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