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吵架和好

第21章 吵架和好

左腿似乎被什麽硬扯了一下, 骨頭咔咔響。長熒硬生生地被疼痛從噩夢中拉扯出來。他斷了的手臂早已被人接上,與木板捆在一起固定着,錯位的腿骨也已經正好。

長熒的傷口渾身上下纏滿了繃帶, 隐隐透着血色。

“宣……”長熒啞聲叫道,聲音如同指甲蓋在老朽的枯木上剮蹭, “宣瓊。”

宣瓊擰了布, 正輕輕擦拭長熒的腿, 他小心避開了傷口, 仔細擦去皮膚上的血污, 然後細心纏好繃帶。

“你的……眼睛怎麽樣……”長熒看着宣瓊的側顏,看着他的眸子, 輕聲道。

宣瓊愣了一下,輕聲道:“好了。”

宣瓊洗了布, 開始擦拭長熒拆了繃帶裸露在外的右臂。

長熒松了口氣:“啊。”

宣瓊張了張嘴,不知如何開口。只好繼續下去掀開長熒蓋在腰胯間的布, 輕輕擡起另外一條完好的腿。

“等……等等等等等等等等等,不用擦,這裏不用擦。”長熒窘迫又不自在地攏了攏膝蓋, 但沒有絲毫作用,“真的不……”

“擦一下血跡。”

“我可以自己來。”

長熒擡手奪過宣瓊手中的布,擦拭幾次自己的大腿。

一次又一次,每次都沒能擦掉血污。

宣瓊幾次看到長熒僵硬住的手, 看着一言不發的他,看着他別扭想說話又不說的樣子。

宣瓊把長熒手中浸滿血污的布放進了渾濁的水中,眼神瞟了瞟長熒的慘狀。

“你這樣能擦?別逞強了。”

長熒垂下頭, 低聲道:“不是逞強。”

宣瓊一聽這個又氣又疼:“不是逞強是什麽,你都這樣了也不開口讓我幫你。就不能不跟我賭氣嗎。”

“誰跟你賭氣!”長熒煩躁地說了一句, 又悄悄看了一眼宣瓊。

宣瓊當時看見長熒半死不活的樣子,差點沒暈過去。顫抖着将人抱在懷裏,試探到了對方的鼻息才稍微松了一口氣。

“我不是好好的嗎,也沒多大危險。”

“我,我當時,我差點……”

“沒事沒事沒事我活着的沒什麽事,神仙哪兒有那麽容易死的!”長熒擡起完好的手在耳邊晃了晃,“只是一點傷……”

“說了你等等我,別一個人上去。”宣瓊滿眼心疼,心中又有着不知是對自己還是對長熒的怒火,下手稍稍有點重,長熒腿上就有一片皮膚紅了一小片,宣瓊忙把溫熱的毛巾貼上去敷了敷,“自覺本領通天,轉身都不帶回頭的,我都跟不上你。”

“說了只是一點傷。”長熒皺着眉嘟囔。

“一點傷?若我當時沒有找到你,或者壓根不去追你,你就直接摔死了知不知道!”

“我知道了我知道了我知道了,你能不能不要一直說了啊。”長熒把宣瓊拿着毛巾擦拭他膝蓋的手推開,扭過頭去,“你總是這樣說教我,給你法力你也要說,我做什麽你都要說。”

宣瓊放下布巾,輕擰了一下長熒腫脹的右腿,讓他輕嘶了一聲。

“對不起,以後不說教你了,随你怎麽做吧!”

“是你先推開我的。”長熒擡頭,表情很是受傷,“是我想幫你,快點找到你的劍意,還有別的什麽東西,可是是你先推開我的。”

“我想幫你,但是你不需要。”

“你還那麽兇,為什麽啊,我要是做錯了你好好說啊,你為什麽要推開我啊?”

“我推開你是因為……”宣瓊急道,“我……”

他該說什麽,總不能說是因為神識相融自己的身體産生了不可言說的反應吧?

宣瓊低下頭,道:“有些東西你不明白……”

長熒轉頭,目光射向宣瓊:“你說我就會明白,我需要你說而不是你避開我推開我,我都沒有避開!”

他都沒有避開,先前經歷的好事壞事,他沒有逃避,肢體接觸帶來異樣的心情之後,他也沒有避開。

場面突然陷入了沉默,只能聽見長熒沉重的呼吸聲。

“對不起。”

良久,宣瓊開口道歉打破了沉寂。

“我是真的擔心你,也很……”宣瓊張口欲言,詞句在齒間打了幾轉,“很珍惜你。”

長熒冷哼一聲,鼻音稍重。

“我方才語氣很重,是因為,我每次見你不顧自己安危去幫我,受了一身傷,我很心疼,也很氣憤。”

“那是我樂意。”長熒倔強道,“我願意做什麽事,後果我自己付得起。我是神,你是普通人,我沒死,受傷無非疼一疼,我不需要你想那麽多。”

“所以我說你不明白……”宣瓊氣道,他到底該怎麽說自己珍惜他,所以才會心疼他,希望他安安全全健健康康的。

“你又這麽說,是,我就是不明白你為什麽推開我,為什麽又生我的氣,你說些我聽不懂的話你又不說明白,我怎麽能明白!”長熒氣的咳喘不斷。

“你為什麽總是在說我推開你……”

“是因為你拒絕我我真的很不開心。”

宣瓊自知自己雙方都有錯,他也很想跟長熒在心平氣和的情況下好好談一談。

“對不……”

長熒偏過頭去,揉了揉幹澀的眼眶:“我現在不需要你,我想一個人呆一會兒。”

宣瓊的話被打斷,睜大雙眼不敢置信,眼角肌肉微微抽動。

他只好調整了一下呼吸,盡量平靜道:“你好好休息。”

然後他開了門,走了出去。

竹門被輕輕帶上,掃起門框上的小鈴铛,叮叮當當地響着。窗外的陽光被厚重的雲層遮擋,今天是陰天,無風無雨,空氣中帶着沉悶又潮濕的味道。陽臺上那一折桃枝被修剪過,安安靜靜地插在了一個盛滿水的修長陶瓶中。

宣瓊離開後順着南邊的小路漫無目的地走着,他一腳踢開碎石子,眉心緊皺,氣息尚未理順。

不需要我?宣瓊閉了閉眼。

“呼……”

是不是他最近脾氣太差了,明明長熒是為了他才受傷的,自己怎麽可以用擔心他這種理由來沖他發脾氣,而且,明明是他自己的原因……

雪山那次,今天這次,自己為什麽會因為思緒的混亂而傷及他人,他怎會如此克制不住?非要将話說到如此傷人的地步?

沒有風,空氣中的涼帶着一絲沉悶,宣瓊只覺得有什麽東西壓着他喘不過氣。

“啧。”宣瓊揉了揉眉心,扇走了面前一只亂晃的蝴蝶。

長熒吸了吸鼻子,一把掀開宣瓊披在自己身上的毯子,抻動另一只受傷的手輕輕嘶了一聲。

好冷啊。

外面會更冷吧。

長熒抿抿唇,用僵硬的手艱難地把毯子重新披在自己的身上。

宣瓊走時,只帶了一把劍,天氣如此無常,冷了沒有禦寒的衣物,萬一又往雪山去,他的眼盲症會不會時常發作?崇光劍現在趁手嗎?遇到危險如何……

長熒不敢細想,心上心疼之餘,湧上一股委屈之意。

“只說擔心我……怎麽不想我也會……”長熒嗫嚅一陣,眼神不斷瞟向窗外,忽又閉上了嘴。

畢竟方才是自己氣急,将人氣跑了出去。長熒垂下手,又扯到了自己的傷口,疼得他眼眶泛紅。

“宣瓊……”長熒盯着桃枝,想着跑出去的人。

他呆呆地坐在床上,時光如流水一般悄然逝去。

三天,他回來昏睡了三天,現在呆坐了一下午,腹內空空,早就在抱怨不滿。

什麽時候自己竟然開始對食物有所渴求了?明明自己辟谷之後,吃不吃都無所謂啊……為什麽肚子開始懷念起被食物填飽的滋味了?

甚至在那人走後,思念變得愈發深刻。

長熒拆下木板,單手支撐着床沿坐在床邊。地板上,還擺着兩盆一清一濁的水。兩塊毛巾浸泡在水中,軟的發漲。涼了一下午,水早就失去了溫暖。

“倒水……對,對。”長熒吃力地站起來。

長熒扶着牆壁緩緩蹭到兩個木盆邊上,他一只手的骨頭剛剛接好,動彈不得,只能用另外一只完好的手托起其中一個盆,架在自己的腰間和手上,向門口走去。

每一步都伴随着身上的鈍痛。

長熒來回倒一盆水,竟用了一盞茶的時間。污濁的那一盆倒了出去後,長熒搓了搓兩塊布,架在架子上,随後端起剩下的這盆。

随着柴扉一聲“吱呀”,木盆裏的水傾瀉而下,長熒應聲而倒,身後靠上桌子沿。

宣瓊聽見動靜,來不及放下藥簍,腳下生風破門而入。

長熒動作間,繃帶松動,松松垮垮地挂在身上,幾處愈合的傷口又一次開裂,向外滲着血。他的身上盡數被冰冷的水淋濕,布料邊緣滴滴答答地落着水珠。

見宣瓊回來了,長熒沉默地扯了扯繃帶,但是心底的慌亂讓他手上的布條胡亂地纏在了一起。

宣瓊放下了藥簍,挽了袖子朝長熒走來。

長熒向後一躲,牽扯到腰後的傷口悶哼一聲。

宣瓊回來了,宣瓊挽了袖子,宣瓊要做什麽?

長熒眼前模糊起來,思緒開始亂飛。

是會說怪你,還是會像夢裏那些東西一樣對他說要離開他?還是……

為什麽要這樣想?長熒也不知自己為何如此。夢境與現實時有重疊,他卻分不清何處才是真實,無法揮散那些陰影。

宣瓊的影子籠罩住了長熒。

長熒擡手擋在額前:“不,不要……”

緊接着,手腕被人牢牢抓住,一雙淨過水的手還透着溪水和藥草香,理順了糾纏不清的繃帶。

宣瓊低着頭,一言不發。

“我,只是……”只是什麽?長熒什麽都沒有說出來,把頭埋得更低。

宣瓊心裏嘆了口氣。

笨蛋。

是說宣瓊自己。

真兇。

不知道是說宣瓊還是長熒。

不能學桑落。

宣瓊對自己道。

“對不起。”宣瓊率先道歉,擡眼看向長熒的發頂,他撥開長熒的手,指尖劃過滴着水的臉頰,勾起一卷碎發。

宣瓊的手覆在長熒頸間,冰涼的脖頸與滾燙的掌心相碰,那縷溫熱微微發力,長熒側了側頭,眼皮沉了沉。

“你的身體裏融合了補天石,是扶搖告訴我的,這些日子你在昏迷,神魂血液都在沸騰,我不應該刺激你。”宣瓊拇指蹭了蹭長熒的頸側,摸到了他因緊張和害怕而不安跳動的動脈。

宣瓊的視線随着自己的手轉動,嘴唇不經意碰到了空懸的發絲,抿了抿。

長熒呼吸一窒,猛然睜眼瞥向盯着自己脖子看的宣瓊,被他眼裏的溫度燙到心跳漏了一拍。

宣瓊的拇指摁住了他頸側的動脈,感受血脈裏隐約的神器靈息。

長熒耳根傳來絲絲縷縷的麻意,四肢仿佛突然置入冰水中。

“只是我一想到你什麽都不懂便莽着向前沖的樣子,我就止不住地擔心,這些日子的相處,總是把你當做自家小孩,是我的不對,我以後不會那樣了。”宣瓊的手緊了緊,“我想了很多,你是桃源裏獨自長大的小神明,我不完全清楚你的過去,我只知道你是單純善良之人,你說你向往桃源之外的生活,只是我擔心你會被欺負。”

“你我總會分別,我真的迫不及待想要讓你知曉我在人間所遭遇的塵世苦楚。”

長熒眼角擠出幾滴淚水,他依舊緊閉着嘴,雙手在身側握成了拳,心裏的疼痛遠遠超過了肢體上的傷痛。

“只是我錯了,我忘記揠苗助長本就是不良之風,那些苦痛曾經也沒有人告訴我。是我親身經歷,才發覺原來人世亦有污濁,對不起。”

宣瓊松了手,長熒瞬間可以暢然呼吸。那手順着他身體的曲線,往下貼在了他的胸口,心髒。下一刻,一股溫暖的靈力從皮膚表面湧入自己的心髒,捂熱了泵出的血液。身體瞬間溫暖了不少。

但宣瓊不敢施力太過,畢竟傷口還裂着。

長熒心裏一亂,急喘兩聲抓住宣瓊的衣襟,盯着他的眼:“我并非不知人世髒污,你看過我的記憶,桃源也并非全是善良之人,只是我……”

長熒看着宣瓊抿起卻微微顫抖的唇,要說什麽話的嘴最後還是失了聲。

“我們相知相交這麽久,我希望你信任我,我也會更信任你。”

長熒搖了搖頭,想要否認什麽,半晌才道:“我信任你……”

宣瓊伸出另外一只手,蓋住胸前長熒抓住自己的手,他眸光深沉,語氣亦無比沉重:“我希望你,任何的不滿與怨懑,都不要憋在心裏,我希望你同我說,我這個人,很笨,我很難猜到別人想什麽,不像你玲珑心思,你早将我想什麽猜得很準。”

長熒悶聲道:“我猜不到,你也不願意同我說,只有我說就像是我在無理取鬧。”

宣瓊低頭湊近長熒,在自己鼻尖将要蹭到對方額頭的時候停了下來,只是拍了拍長熒的手。

“對不起。”宣瓊閉了閉眼,“雪山上,是我對你太兇,是我不對,對不起。”

“我以後也有話直說,我們都坦率點,好不好?”宣瓊停止輸送靈力,指尖插入長熒發頂,輕輕抓了抓,“你原諒我,好不好?”

“我并非不想聽你的話。”長熒閉眼,隐去眼裏的暗紅,“我原諒你。你說的話,我若聽不懂,我若學不會,你就仔細教教我,我聽話的,我不想聽你說話說一半被蒙在鼓裏。”

“好。”

“還有。”

“你說。”

“宣瓊,”長熒的手緊了緊,“我……”

“我在。”

“我,”長熒的顫聲道,“我疼……”

“哪裏疼?”宣瓊兩只手分別穿過長熒的膝下和後背,将人橫抱起。

長熒左手僵硬地直在一旁,右手順勢勾住宣瓊的脖子,他不斷平複呼吸,鼻音濃重好像快要哭出來。

“手,腿,身上……哪裏都疼,宣瓊……”

“還有嗎?”

“我做夢了,噩夢,夢裏好疼,我怕,我害怕。”

宣瓊的心髒揪了起來。

“我在,不怕了,我給你上藥。”

“我……”

“想哭就哭吧。”

“丢人。”

“這有什麽,哭吧,不丢人的。”

哭吧,哭是你的權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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