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星沉
星沉
在最後一段路程裏,白吟酌一言不發,棠醉不知道那塊玉镯代表什麽,只是跟在嫂嫂的身後,偷偷用手帕将那些碎片拾了起來,小心藏在袖中。
直到一行人抵達扶芳城內,白吟酌才開口簡單向仆人們叮囑了些。
“在下扶芳主簿關昌言,見過鎮關王夫人、肖大人。”
主簿關昌言候在城門口帶人迎接,而鎮關王夫人現在似乎沒心思應付他那些官場之上的客套,假稱路途遙遠、身體抱恙,如此,關昌言便省了許多漂亮話,直接引一行人安頓好,不再打擾。
棠醉乖乖跟在嫂嫂身邊,大氣也不敢出一聲。
白吟酌見她這副模樣,不由覺得好笑,待所有家仆都退下後,才打趣道:“我們阿澄,什麽時候喜歡當小啞巴了?”
棠醉瞧着嫂嫂已然一掃陰霾,這才笑着湊到嫂嫂身邊,滿臉堆着笑,撒嬌道:“嫂嫂,我餓了。”
白吟酌摸了摸棠醉的腦袋,莞爾一笑:“早就讓人備着了——這一路上啊,你的肚子比你自己還興奮得多。”
棠醉坐在嫂嫂腳邊,仰着個腦袋癡癡望她。
小時候,她也喜歡這樣望着母後,只是母後每每都覺得她太過依賴自己而把她趕到一邊,再後來,母後早亡,她便再也沒有這樣的機會了。
“嫂嫂你說——你堂堂鎮關王夫人,扶芳怎麽就敢只派一個小小的主簿出面迎接呢?”棠醉抱着曲起的雙腿,回想起關昌言的模樣,“我還以為關昌言會是個穿戴華貴、膀大腰圓的富态模樣,今日一見,倒頗有書生般的清冷高潔之氣,怎麽也不像是會私吞十萬餘赈災款的貪官啊。”
“你先前不才剛剛叮囑我——人不可貌相的嗎?”白吟酌輕笑了一聲,轉而有些傷情道,“剛進城的時候,多少聽聞太守家裏出了喪事,許是怕儀容不佳、心緒不寧,恐怠慢了我們吧……關昌言算是喬逸舟的心腹,也是這扶芳城裏暫且主事之人。”
棠醉卻是冷哼一聲,拆臺道:“我看啊,喬逸舟是怕現在腦筋遲鈍,被咱們抓住了馬腳,才躲着不見人的。”
白吟酌沒回應,只是将一個湯婆子遞到棠醉手中,柔聲笑道:“怎麽這麽怕冷,跟個小姑娘似的。”
棠醉心下一顫,下意識望向嫂嫂,見她只是平常的打趣,并非故意所指,便沒太在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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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在棠醉慌亂的瞬間,白吟酌已經起身喚人備車。
“嫂嫂,去哪兒啊——”
棠醉抓着湯婆子就跟上了嫂嫂的腳步,卻沒注意到先前嫂嫂往自己身上披的大氅,腳下不小心被絆了一跤,生生跌倒在地。
白吟酌聞聲回頭時,棠醉正撲倒在地上,手裏卻還穩穩地護住那個湯婆子。
“怎麽毛手毛腳的……”
明明是責備的話,從嫂嫂嘴裏說出來卻總是那樣溫柔。t
“我沒事。”棠醉笑嘻嘻地趕在嫂嫂搭手之前爬了起來,不好意思地撓了撓後腦,再次詢問道,“嫂嫂,咱們去哪裏呀?”
白吟酌見她的确沒傷到哪裏,才放下心來。
“去一個能聽到真話的地方。”
明明是扶芳城內,但車馬所行之處卻荒無人煙,偶爾冒出的幾個人影猛地撲向鎮關王府的轎子,棠醉只聽到嗚嗚咽咽的嚎叫聲,具體所言為何卻聽不分明。
他們仿佛沒了人的意識,只剩下最原始的本能求生。
好在護衛将這些時不時出現的難民牢牢攔在外圍,沒讓轎內金貴的二人受傷。
轎子在一處府邸前落了腳,棠醉掀開簾子才瞧見匾額之上寫着“夜心園”。
“這是誰的府邸啊?”
棠醉跟在嫂嫂的身後四處打量,這處院落似乎剛建成不久,還沒來得及修繕,許多角落都蒙着灰塵,庭院裏的擺設也尚未完成,只有門口那處匾額嶄新得很。
“關星沉,關昌言的獨子。”
白吟酌頭也不回地往正廳而去,似乎對這座府邸的裝潢毫無興趣。
“這座府邸,是關昌言贈予他獨子成親的賀禮……只可惜,沒能等來它的女主人。”
棠醉還想繼續問清楚,卻被門外飄忽的腳步聲打斷了。
白吟酌只是掏出塊手帕微微擦拭了下兩張椅子的灰塵,示意棠醉先坐下,好一會兒才向姍姍來遲的男主人遞上一個沒什麽情緒的眼神。
“你是……什麽人?”
他的聲音有些虛弱,同他的腳步聲一般,完全不肖正值大好年華的俊朗青年。
關星沉望着高高在上坐于自家正位之上的女人,和一旁穿戴華貴的富家公子,頗為疑惑。
棠醉剛想禀明身份,可嫂嫂卻先自己一步,大袖一揮,狠狠将一個紅色的帖子甩在關星沉腳前。
就在關星沉蹲下身來撿起那張帖子查看之時,只聽一道清冷的女聲從自己頭頂飄過。
“喬兒喚我一聲姐姐。”
兩雙眼睛同時向白吟酌望去,一邊是好奇,一邊是震驚。
“你是——燭妹的白姐姐?”
“不錯。”
白吟酌冷漠地睥睨堂下之人,只覺他配不上那可憐的妹妹。
“喬兒寫信,萬分欣喜地請我來見證你們的喜事。”白吟酌頓了頓,眼底閃過稍瞬即逝的恨意,“可眼下看來,我是連她的喪事,都錯過了。”
棠醉作為局外人雖然還有些一頭霧水,但是她分明覺察到關星沉眼神裏恐懼與悲痛的交織。
“你……你見過喬大人了?”
“尚未,”白吟酌沉沉地呼了口氣,微擡了下眼皮,一字一句道,“但我見過喬兒了,在亂葬崗。”
關星沉的雙腿再也支撐不住,直直地跪倒在地,抱着頭深埋在地上,只聽得撕心裂肺的吼叫聲。
“你沒保護好她——關星沉之妻……呵,你配嗎!”
白吟酌想起亂葬崗附近,那塊潦草的墓碑,周圍是斷壁殘垣,寸草不生——那個怯生生的小姑娘,她該有多害怕啊。
“我會把她帶回關家祖墳的,會的……待此次饑荒之事了結,待我們等到了朝廷的赈災款……”
“荒唐!”
白吟酌已然拍案而起,其上的熱水灑了滿地。
“關星沉,你當真不清楚嗎——害死她的,不正是那筆不翼而飛的赈災款嗎!”
棠醉頭一次見嫂嫂如此動怒的模樣,又生怕熱茶燙傷了嫂嫂,便從後方悄聲繞到她身邊,輕輕用衣角擦拭了一下。
“讓我猜一猜——喬兒是從不單獨出府的,可為何那日偏偏落了單,成為那群虎視眈眈的難民的盤中餐?”
白吟酌一步一步走向跪在地上崩潰的關星沉,冰冷的影子迅速籠罩住他,居高臨下。
“關星沉——你興致勃勃地邀喬兒私會,想要将這座府邸作為驚喜送給她時,可想到過那個天真無邪的姑娘,竟會被她曾日日施粥與恩的難民們啃食幹淨?”
在真相又一次被如此直白地講述出來後,那日悲慘的場景再度充斥着關星沉的大腦,斷斷續續的嗚咽聲瞬間變作了難以承受的嘔吐。
白吟酌皺了皺眉,望着眼前這個無用的男人,冷漠地繞開了趴在一旁狂吐不止的他,放任其繼續軟弱下去,不再多言。
經此一遭,棠醉也将他們之間的關系猜了個大概,難怪當時在亂葬崗看到不遠處疑似墳墓的石碑,嫂嫂明明察覺到了卻沒再多停留,原來那竟是嫂嫂的故人——在望向墓碑刻文的那一瞬間,嫂嫂心下便已了然。
“等你想清楚,再來鎮關王府一行人下榻的客棧見我們吧。”
棠醉站在關星沉面前,從懷中掏出那塊包裹着玉镯碎片的帕子,猶豫之下,還是将它放置到關星沉的手邊。
“你落了一件遺物。”
說罷,頭也不回地去追自家嫂嫂了。
鎮關王府的轎子裏,鎮關王夫人正面無表情地端坐其中。
棠醉覺得這種時候嫂嫂肯定更想自己靜一靜,便沒鑽進去打擾,打算騎馬返程。
她小心翼翼地掀開了簾子的一角,生怕嫂嫂生氣,有些顫顫巍巍道:“嫂嫂……喬姑娘留下的玉镯碎片,我給關星沉了。”
“嗯,物歸原主也好,既是陰陽相隔,便再無瓜葛。”
話畢,白吟酌的嘴角勉強勾起一絲并不明顯的弧度,望向棠醉道:“阿澄,不上車嗎?”
“我騎馬回去吧。”棠醉歪着個腦袋沖嫂嫂笑道,“總坐馬車,骨頭都軟了。”
“好,那你注意安全,我們客棧見。”
白吟酌知道棠醉是特意想給自己留一個單獨的空間靜一靜,便接受了她這一番好意。
可是白吟酌都已經回府了,卻遲遲不見騎着馬本應比自己更快些抵達的棠醉。
他剛想差護衛詢問棠醉的去處,遠處便傳來一陣輕快的馬蹄聲。
“籲——”
意氣風發的少年在客棧門前猛然勒起了缰繩,高束的長發在晚風中肆意揚起一道自由的弧線,張狂的笑容蕩漾在白吟酌的眼中,令他躁動焦郁的心突然一陣清明。
“阿澄!”
白吟酌裹着大氅站在房檐下,相隔尚遠便喚着她的名字,聲音雀躍。
“嫂嫂!”
棠醉一眼便望見朱牆之內,披一身素白大氅的嫂嫂立于屋檐下,冰清玉潔,目光澄澈。
“你瞧我尋到什麽好東西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