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燭曳
燭曳
扶芳鬧饑荒,實在沒什麽山珍海味得以招待遠道而來的尊貴鎮關王府夫人。
雖然知道嫂嫂是從不在意這些的,但棠醉卻不想委屈了自家嫂嫂,更何況還是剛剛遭受喪友之痛的他。
正好棠醉擇了個由頭騎馬而歸,便盤算着可以趁此間隙到郊外打幾個野禽也好。
在被母後明令禁止舞刀弄槍之前,小棠醉時常鬧着讓三哥哥帶自己騎馬狩獵,雖然後來因為只能偷偷摸摸練習而束縛了手腳,但不過是射幾只野禽解解饞,對于棠醉而言不過是小事一樁。
棠醉抓着幾只野兔,得意地在嫂嫂面前炫耀了一番,一臉等待被誇贊的表情。
“沒想到阿澄你——還有狩獵的本事?”
白吟酌笑吟吟地望着棠醉,突然在她的臉上看到了林淮肆的影子——明明是遠方表兄弟,可是得意起來的模樣卻是如出一轍的張揚。
棠醉被白吟酌這樣一望竟有點心虛,生怕自己一得意便露出了馬腳,趕忙推着嫂嫂往客棧的廚房跑。
“嫂嫂餓壞了吧——今天阿澄親自下廚,你嘗嘗我的手藝!”
可是當棠醉站在竈臺前無從下手時,白吟酌就覺得自己今天這頓飯懸了。
有些不太美好的記憶突然湧上他的腦海——林淮肆那個家夥,曾經聲稱自己上得廳堂、下得廚房,在自己生辰宴結束時喝得酩酊大醉,偏要拉着自己去廚房,揚言要為愛妻大顯身手一番。
白吟酌拗不過他,又怕他耍起酒瘋吵來一衆家仆鬧得沸沸揚揚,再者畢竟他是為了哄自己開心才執意如此,便難得順了他的心意。
只是這一心軟,他便後悔了。
林淮肆那個金貴的九晟皇子,從小到大自然是十指不沾陽春水,哪裏會什麽做飯的本事。
果不其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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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晚,鎮關王府的廚房被炸了。
半夜三更,全府出動滅火。
第二天,“鎮關王為博夫人歡心,獻上廚藝賠了全府家當”的故事便在居安關內,毫不意外地傳揚開了。
白吟酌嫌林淮肆丢人,饒是大半個月沒有理他。
如今看這位遠房表弟的架勢,頗有林淮肆當時的風範,甚至還能青出于藍而勝于藍。
“阿澄,不然換我來吧?”
白吟酌試探性地問了一句,本想直接上手,又怕打消了她的興致。
“那怎麽行,說好了我親自下廚的!”
棠醉信誓旦旦地望向嫂嫂,可是轉過頭來盯着那尚待處理的獵物,卻是愁眉苦臉。
白吟酌這下更加篤定——這遠房表兄弟,完全是半斤八兩。
“阿澄啊,還是我來吧。”
白吟酌思慮着如何以較為婉轉的方式表達,才好讓她不覺t得失落。
“你看啊——今日這獵物本就是你的戰利品,你還要為我下廚,實在辛勞……況且我若是什麽都不做,也會覺得受之有愧。”
“你入府也有些日子了,卻還沒嘗過我的手藝,擇日不如撞日,給嫂嫂一個施展的機會吧?”
說話間,白吟酌已然默不作聲地走到了竈臺前,挽起袖子準備下手。
棠醉不自覺地便錯身到一旁,怔怔地看着嫂嫂利索地處理獵物、熱鍋、下肉。
很快,一陣香味便撲鼻而來。
“嫂嫂好厲害啊——”棠醉一臉崇拜地望着白吟酌,可是轉而又撇了撇嘴,酸溜溜道,“表哥可真是有福氣。”
白吟酌笑了笑,只道:“吃飯吧。”
兩個人只在廚房的長桌上點了盞油燈,白吟酌靠在桌邊,棠醉雙手一撐坐上了桌面,借着微弱又有限的燭光,二人的距離被迫拉近。
“我本是彌州人,殿下可曾與你提起?”
面對嫂嫂沒由來的一句話,棠醉下意識停止了悶頭吃飯的動作,塞得鼓鼓的腮幫子一動不動,就擡起眼望她,老實地點點頭,等待她的下文。
“那年大顏趁亂突襲,占領彌州要塞,屠殺彌州滿城——在死人堆裏,我撿回一條命。”
白吟酌講述起那段往事時,語氣若往常般輕柔,仿佛他所言不過是再普通不過的經歷,可誰人能知曉,這真相的重量是用整座城的屍體堆砌的死寂。
“後來經多方輾轉,我來到扶芳,為喬燭曳所救。”白吟酌往棠醉的碗中夾了塊肉,又補充道,“喬燭曳是喬逸舟的獨女,同關星沉是青梅竹馬。”
棠醉點點頭,似懂非懂道:“難怪嫂嫂會這般信任喬逸舟——能養出這麽善良的女兒,大概本身為人就清廉正直吧。”
白吟酌卻沒有回應,反而問道:“你可曾知曉殿下在兩年前,四處飲酒作樂、驕奢淫逸的名聲?”
棠醉沒想到嫂嫂竟會突然提起三哥哥,而且還是這樣的評價,下意識道:“當時都傳揚鎮關王威震四方,好大喜功,或許對九晟王之位早就蓄謀已久……”
白吟酌趕緊捂住了棠醉的嘴巴,擔心隔牆有耳,沒讓她再繼續說下去。
“這都是謠言,莫要聽信、不可議論。”
白吟酌神色嚴肅,見棠醉點了點頭,才舒了口氣放松些,繼續道。
“當時許多奸佞為博鎮關王歡心,甚至讓各地主動獻出‘花娘’,也就是最美的女兒家,要送給鎮關王當小妾……扶芳被看中的那位,就是喬燭曳。”
棠醉還是第一次聽聞這種事,她本以為三哥哥當時不過是受了父王暴斃和佳人另嫁的雙重打擊,為了裝裝樣子才如此荒淫無度,沒成想竟然不經意地促成了這般罪惡行當。
“那……”棠醉在腦海中迅速捋清了事情發展,猜測道,“莫非嫂嫂為了成全喬燭曳和關星沉,替她嫁給了表哥!”
白吟酌擇了杯清茶潤嗓,沒有言語,只當默認。
“嫂嫂你——這不是犧牲了自己的幸福和自由……”
“我在哪裏都一樣的,更何況,殿下待我不薄。”
白吟酌巧笑嫣然,似是安慰。
“從松漁一回來我便收到了她的信函,裏面還附上了那封喜帖……我還以為能見到她盛裝出嫁。”
白吟酌輕嘆了一口氣,燭光下映照的臉龐好生哀傷。
棠醉不想嫂嫂沉浸在失去妹妹的痛苦裏,便将話題轉移到關星沉身上。
“那嫂嫂是覺得關星沉知曉太守和主簿的所作所為嗎?可即便是知情,私吞赈災款、毀屍滅跡、欺君瞞上可都是大罪,那可是他親生父親,他也不一定會開口吧。”
“喬兒的慘死甚至全城百姓的性命,同血脈相連的貪贓枉法,二者之中,他必然要做出選擇,而我今日所為,是在給他機會——看在喬兒的面子上,還有可能将功贖罪。”
棠醉點點頭,明白嫂嫂的用意。
只是他那樣透徹地看清了別人的感情、為他們的圓滿讓步,可他自己呢?
嫂嫂真的就甘心在深宮大院之中被鎮關王夫人的名號壓住一輩子嗎?
“嫂嫂。”
白吟酌嗯了一聲,随即擡頭望她,難得見棠醉這般認真模樣,不禁一愣。
“怎麽了?”
“嫂嫂喜歡現在的生活嗎?”
棠醉問得沒頭沒尾,白吟酌的話到嘴邊,卻不知該如何措辭。
現在的生活是自己的選擇,他有非要為之的理由,至于是否快樂,那并不重要。
“怎麽這樣問?”
“因為表哥他……”棠醉差點嘴巴一快,便将他愛慕皇嫂的事情捅了出來,趕緊話鋒一轉道,“我覺得表哥他配不上這麽好的嫂嫂。”
“你表哥在你心裏這麽差勁嗎?”
白吟酌不禁覺得好笑,原來林淮肆百般嬌慣的遠房表弟,地位還不如他這個外人嫂嫂重要。
“不是的,”棠醉很是認真地搖了搖頭,“表哥他對我很好,哪裏都好,心裏揣着誰,也是一心一意的……”
白吟酌不由向棠醉投去意味深長的目光,聽懂了她話裏話外的暗示——表哥他深愛着的那個人,不是嫂嫂你。
原來這個愛操心的表弟,是在擔心他表哥心中另有所屬,委屈了自己啊。
這孩子,還真是有操不完的心。
“阿澄,你還小,等你再經事些,就會明白了。”白吟酌說話時完全一副長輩姿态,語重心長道,“想要過安穩日子,就不能奢求太多。”
“可嫂嫂想要的,該不止安穩而已。”
白吟酌警覺地望向棠醉,只是尚沉浸在憂愁之中的棠醉,沒覺察到他眼裏瞬時閃過的狠厲。
“嫂嫂這般美好的女子,本就是值得被疼愛的。”棠醉低下頭來,有些固執道,“我父,父親母親,在九晟開國前也曾颠沛流離,可即便如此,相互依偎的日子卻已然幸福無比……世道安穩後,他們也能恩愛如初,父親敬她愛她,此生只她一人,直至生離死別,那份深情也不曾淡卻。”
白吟酌看着棠醉那垂頭喪氣的模樣,明明是在勸他放棄情許他人的林淮肆,自己倒是先鑽進牛角尖悶悶不樂起來。
這個傻孩子,或許真的對他所扮演的賢淑嫂嫂這一角色,入戲太深。
“阿澄,你不用總是為我憂心,殿下會護我安樂無恙。”
白吟酌的話聽上去柔和,實則銳利——他用叔嫂的身份将二人拉遠,委婉地告訴他,不要越界。
棠醉沉默不語,她也不知道為什麽自己總是對嫂嫂的事情這般上心。
莫非,她也同三哥哥一樣,不知不覺間将自己的嫂嫂放在了心尖?
還不及想清楚這個問題,遠處突然傳來急匆匆的腳步聲,棠醉下意識跳下桌面,護在嫂嫂身前,剛剛站穩腳跟,便聽到家仆的聲音慌張傳來。
“夫人,大人——喬太守出事了!”
*
喬太守畏罪自盡。
棠醉和白吟酌聞聲趕到時,太守府外已經聚集了許多看熱鬧的難民,仿佛在等堂內的衙役們下達最後的結論,好讓他們飽餐一頓。
當然,這不過是那些難民的異想天開——太守的屍體,自然是要入殓厚葬。
“查清楚了?”
棠醉抱着胸望向為首的衙役,雖說是提出自己的疑惑,但語氣裏滿是不信任。
關鍵時刻,位居要職的太守突然自盡,怎麽可能一夜之間捋清頭緒,這衙役要是直接結案敷衍了事,她明日便要寫信去晟都,讓人革了這幾個不中用的家夥的職。
“這位是肖大人,這位是鎮關王夫人。”
面對衙役傲慢的眼神,身旁的關昌言打圓場介紹道。
而知道二人身份的衙役瞬間變了一副面孔,連連讓位邀請他們上座。
“喬大人,啊不——喬逸舟,他前些天剛死了女兒,思念過度,整日哀愁,再加之您們因扶芳饑荒一事前來問罪,他自知跑不掉便連夜服毒自盡,人證物證确鑿,實在沒什麽可查之處。”
棠醉聽了此話,不由在心裏翻了個白眼,看來這個衙役就是個吃幹飯的。
“屍體呢?”棠醉根本不搭他的茬,自顧自地往屋裏鑽,“現場發現什麽痕跡了嗎?”
一衆衙役大眼瞪小眼,誰也不吭聲——如此反應,棠醉也心下了然了。
她強壓着想罵人的怒火,已經徑直來到了喬逸舟的身邊。
他們方才抵達扶芳,還沒來得及見這扶芳太守,這人居然就死了。
如此巧合之事,棠醉是無論如何都不可能相信的。
“驗屍官怎麽說?”
其中一個衙役見這氣場,生怕再不說些有用的,這肖大人就能讓他們全都肄業,便結結巴巴開了口。
“就說是中毒,沒什麽特別的。”
“毒?”棠醉環顧了書房一番,只在喬逸舟的手邊看到了剩下的半盞茶,“下在這杯茶裏的?”
“是,驗屍官用銀針查過了,就是茶中之毒。”
“最後見到喬逸舟的人是誰?晚上都誰來過這書房,你們可曾問清楚了?”
白吟酌一t直沉默不語,只是跟在棠醉身後進入書房大致探查了一番,便聽她向衙役們詢問情況,難得見這冒失表弟如此認真的模樣,倒是頗為欣賞。
“你,你來跟肖大人彙報一下晚上的情況。”
衙役随手一指,一衆家仆之中,一個奉茶的孩子顫顫巍巍走了出來,連頭都不敢擡一下。
“說吧。”
棠醉見他光抵着頭不吭聲,本來急性子的她就有點不耐煩,但看他也就比月人大不了幾歲,還是忍下了脾氣,學着嫂嫂的語氣溫柔了些。
“回,回大人……這些天喬大人都心神不寧的,夜裏也睡不安穩,總是在書房點着盞燈過夜……今晚也是這般,而且特地說有重要的事情要處理,不讓人打擾……我們是見書房的燭光突然熄滅了,又發出很大的動靜,才趕來查看情況……”
“今晚沒人拜訪太守府?”
棠醉才不相信,這樣望過去,站在這裏的一衆家仆都不像有膽量下藥毒殺大人的人。
視線流轉而過,突然停留在人群最前方,那位主簿大人。
關昌言?
有關昌言在場,饒是真有什麽不對勁之處,也沒人敢吭聲。
“也不必這麽多人留在此處了,又不是什麽風光場面。”
身旁一直默默看着自己行動的嫂嫂突然輕飄飄發了話,語氣輕柔平和,卻極有分量。
“夫人,這裏有衙役處理後事便可,怎能讓您親自勞神。”
果然,鎮關王夫人一有趕人的架勢,看似安安分分的關昌言便開口了。
“嫂嫂有我陪着,不會讓她勞神。”棠醉适時插了話,抱着胸居高臨下地望着關昌言,“關主簿辛苦了,喬太守突然身故,日後還有需要你要操勞之處——今晚,便先安心歇息去吧。”
關昌言看了看棠醉,又看了看默許的鎮關王夫人,也确實不好再多說什麽,告了身便帶着人離開。
棠醉又盯着庭院看了許久,似乎是擔心關昌言留下什麽麻煩的尾巴。
“放心吧,殿下暗中派來保護我們的人,會好好盯守。”白吟酌在另一邊招呼棠醉,“阿澄,過來看。”
“嫂嫂發現什麽了?”
棠醉按着白吟酌的指示走到了偏位,這裏擺放着幾張桌椅,大抵是喬逸舟平時用來待客的。
“幾張桌子之中,只有這一張,擦得尤為幹淨,沒有一絲灰塵,相較而言,它太特殊了一點。”
棠醉聽罷便蹲下來同桌面的高度持平,頗為認真地觀察一番,直接用自己白淨的衣袖擦過去一片,果真如嫂嫂所言那般。
“有人來過,痕跡被特意抹掉了。”
白吟酌點點頭,又指了指棠醉腳上所踩的那片地面周圍,輕飄飄道:“你仔細聞聞。”
棠醉當真照着嫂嫂的話去做,卻沒覺得哪裏有異樣,偏過頭來,正對上嫂嫂那雙含笑又期許的目光。
“可覺熟悉?”
棠醉一時間想不起到底是在何處聞到過相似的味道。
“夜心園。”白吟酌見不得她那百思不得其解的頭疼模樣,輕笑道,“還記得我打翻的那碗茶嗎?你親手擦拭過的。”
被白吟酌這樣一點撥,棠醉便一臉恍然大悟的表情。
“關星沉來過!”
可轉而棠醉又一臉不快道:“關星沉大半夜來太守府做什麽……喬逸舟不是他的準岳丈大人嗎?喬燭曳意外去世,他不好好盡他那女婿的責任,反倒動了毒害之心?”
白吟酌只是搖搖頭,猜測道:“或許我那日在夜心園的偏激行為,讓他有所行動了吧。”
棠醉聽得出嫂嫂的語氣裏頗為失望,大概是在為喬燭曳覺得不值——嫂嫂給了他機會,如此看來,他并沒有放在心上。
“一壺茶嘛,既然夜心園能喝到,保不齊就是從主簿那裏得來的。”
白吟酌知道棠醉是在寬慰自己,但他也并非感情用事之人。
“關家父子總歸是脫不了幹系的——這品名茶,可不是什麽人都能輕易得來的。”白吟酌皺着眉頭,“再者,依照剛剛那孩子的說法,喬逸舟近來失眠嚴重,可這味茶卻偏偏有提神醒腦的效果。”
棠醉托着腮,腦海裏盤算着今晚在這間書房裏,到底發生了什麽。
“這些留下的證據倒是真切,朝堂撥發下來的赈災款,每一筆都寫得清楚,完完全全沒有遺漏。”
棠醉見嫂嫂正在翻看那些賬本,便不再湊過去浪費力氣,轉而繞到喬逸舟的屍體邊,想看看還有沒有什麽落下的線索。
“嫂嫂你看這裏——”
棠醉從領口扒開了喬逸舟的衣服,本想查看他身上是否還有其他傷痕,只是在後頸部向下幾寸,一個刺青猛然映入眼簾。
白吟酌起身站在棠醉的身後,順着她所指的方向望過去,眉頭不由緊鎖。
那刺青的紋樣,便是同繡衣上的圖案如出一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