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泥巴
泥巴
趙峰蹲在河溝邊,面無表情地看着手機屏幕。
半天姿勢都不會換一下,像是遭了美杜莎的詛咒,變成靜默的石像。
唯獨手機屏幕閃爍着,工作群不斷有信息彈出。
映照在他眼中,卻是暗沉沉的一片,好似一潭死水中掙紮的浮光。
群裏的信息無外乎是各種祝賀、恭喜的表情包、誇贊的紅包……反正與他無關。
祝賀什麽?
祝賀有人拿下了高額訂單,成為年度銷冠,可是這單業績明明就是……
一陣電話鈴聲響起,他連忙回過神,按下接通鍵。
“峰哥!那單業績到底是怎麽回事!”
女友平日甜美的聲音,此刻尖銳到有了穿透力,從聽筒處伸出手,捏着他的身體直晃,不敢置信。
“你為了這個項目前前後後忙了好幾個月,又是陌拜又是出差,市場調研是你做的,客戶商機是你發現的,合作價格是你談下來的,就連合同都是你親自送到對方公司的,可是為什麽這單業績最後算給了章俊華!”
章俊華,是和他同批次入職的同事,專長阿谀奉承,表面工作。
這次竟然将手伸到了趙峰的項目上,也不知用了什麽龌龊的手段,導致他幾個月的努力付之一炬。
趙峰不願再回想,更不想與女友聊這個話題。
“沒有什麽為什麽。”他盡量放松語調,“你別瞎操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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聽筒那邊沒再說話了,卻能聽到女友劇烈的呼吸聲,應該是氣壞了。
果然下一秒聽她怒道,“這次的業績考核會末位淘汰,他這樣惡意搶業績屬于違規操作,你就打算白白吃啞巴虧?你以前不是這樣的,是不是有什麽不便之處?”
頓了兩秒,沒等到回複,她語氣決絕,“算了,你不和我說,今天下班我幫你去問王總!”
女友擔任公司的財務,工位就在老板辦公室外邊,可謂是近水樓臺。
趙峰卻說,“你不清楚我們部門的規章制度,你确定他是違規操作?而且就算他有問題,從工作的角度來說,你是財務,我是銷售,這件事情和你沒有任何關系,不要多此一舉。”
想到自己職場人的身份,女友總算冷靜了一些,“……好吧。”
他們是青梅竹馬,女友一路看着趙峰從小優秀到大,學習成績名列前茅,進入公司更是各個部門争搶的香饽饽,沒想到卻遭遇這種事情。
不免有些心疼他,于是放柔了聲音哄,“剛才是我上頭了,你現在一定很難受,要不今晚我陪你散散心?”
“不用了,我已經提前離開公司了。實際這件事對我的影響沒有你想象的那麽嚴重,我沒有那麽脆弱。”
“那就好。我得趕緊回工位上班了,晚上再聊。”
“快回去吧,晚上聯系。”
與女友結束電話後,趙峰站起身,望向遠處的高樓。
剛才不過是為了讓女友安心,不要牽連她,所以扯了善意的謊言。
這件事怎麽可能對他沒有影響?
剛知道業績被劃分給別人時,他不顧同事的阻攔,直接沖進了上級的辦公室。
他反饋過,也争取過。
上級卻說,是合作方那邊指定要與章俊華簽單,否則就不打款,按照公司的規定,合同上的負責人寫誰,業績就歸屬于誰。
所以就算他從零将這個項目搭建起來,但是合同上沒有他的名字,就和他一點關系都沒有。
他殷勤地将合同親自送上門,對方只當他是免費的快遞員,為別人做嫁衣。
對公司而言,章俊華用了什麽見不得人的手段并不重要,達成了這一單合作,那就是他的能耐,他為公司帶來了利益,是有産出,有價值的。
而争論業績歸屬,是不會産生價值的,所以一向器重他的上級,這次站在了對面。
不管趙峰願不願意接受,這就是這件事的最終結果了。
“職場上沒有公平,沒有是非,只有利益。”
上級做起和事佬,遞了根香煙,想要大事化小,“你啊,是高材生又肯吃苦努力,只是剛入職場太老實了,比起俊華還是差了些,你多跟他學習學習……”
趙峰推開遞上來的煙,“一個公司,連基本的公平公正都做不到,又有誰會放心踏踏實實地做事?難道都要像章俊華一樣等着別人的勞動成果?”
“你這麽想,就讓我太失望了。”上級收起香煙和笑臉。
“現在不是我讓你失望,是你、整個公司令我失望!”
丢下這句話,趙峰摔門離去。
他知道自己家庭背景普通,沒資源沒關系,更沒錢。
所以選了靠實力說話的崗位與行業,比任何人都要努力,想着只要把事情做好了,就可以嶄露頭角,就像以前讀書時,總是名列前茅。
可真正進入職場後,卻發現有很多看不見的規則。
比如有些人不做本職工作,心思全用在鑽研歪門邪道上,用一根杆子撬動機械上的齒輪,然後就能淩駕于他,當他是個勤勉笨拙的工具。
曾經他一直不齒這種行為,可現在突然産生了疑惑,難道他要一輩子都被人踩在腳下?
為什麽他不可以成為那個淩駕于他人、将別人當做工具的支配者?
這個念頭只在心頭産生了一瞬,就被撲滅了。
撬動齒輪是一條捷徑,但是整個機械上的零件都會因此損壞,産生摩擦,進而發生事故。
他永遠都不會昧着良心做這種龌龊事,永遠都不會!
接下來他還會靠自己的努力,在這座昂貴的城市謀得立足之地,獲得至高的財富與榮耀,讓那些看不起他的人都為之後悔,臣服在腳下。
他幻想着未來衆人俯首稱臣的景象,可惜腦子裏率先出現的卻是章俊華簽單成功後,所有同事湧上去,摟着他的肩膀誇贊他的模樣,工作群裏那一連串的祝賀信息。
自己遙不可及的夢想是他人已獲得的成就,真是……如鲠在喉,如芒刺背。
他又想起章俊華透過層層人群望向自己時,高高在上的嘴臉。
——漸漸與面前黑漆漆的河水重合,畢竟同樣地,肮髒渾濁。
其實他面前的這條小河,不過是條臭水溝,附近高樓大廈的廢水全部傾瀉于此。
不過市中心寸土寸金,連這條臭水溝也不能浪費,t索性在兩側種植了樹木,改造成了綠化帶。
看着綠樹叢叢,不過只要靠近一些,異樣的臭味就會撲面而來。
也不知道周圍的辦公樓到底朝這條水渠排放了些什麽,是職場人的怨念麽?
水流裹挾着厚重的黑泥巴,渾濁不見其底,與其說是流動不如說是蠕動。
好似無數拇指粗的深褐色蚯蚓,黏着交纏在一起,一圈圈的褶皺伸展、皺起,緩慢前進,令人作嘔。
若不是為了躲避公司的同事,趙峰也不會來這裏。
河水的惡臭也比公司壓抑的氣息讓他更加呼吸順暢。
想起這一連串煩心事,他氣惱地将腳邊的石子踹了下去。
石子砸歪了水流中的石塊,下邊的一團污泥動了起來。
沒有順着水流的方向,而是左右晃了晃臃腫的身軀。
趙峰定睛一看,發現竟然是一條魚。
全身裹滿了泥,幾乎是黑褐色的,不知是什麽品種。
它在粘稠的污水中吃力地晃動身體,也許是因為被困了太久,已經沒有那麽靈活,再加上水流湍急,竟然被掀翻了身體。
白皙的肚皮浮出水面,肚子鼓鼓囊囊的,泥水倒灌進魚嘴。
小魚難受地一張一合着嘴部,頭部兩側的魚鰓跟着顫動,動作越來越急促,幅度越來越小,它竟然快要在泥水中溺亡了。
趙峰感覺自己現在的處境就好似泥潭中的這條魚一般,想要努力掙紮,甩掉身上的累贅,卻怎麽也擺脫不了。
突然對一條魚産生了憐憫心。
他踩着石頭,幾步走到魚身側,将它拎起來。
小魚一旦離開了水,就拼命晃動身體掙紮着。
趙峰險些拿不住,倒騰了好幾次手,以至于手上都沾上了黑色的污泥,而小魚被他觸碰、擦去污漬的地方竟然露出了紅白相間的魚鱗。
仔細辨認後,他确認這竟然是一條錦鯉,不知為何會被人抛棄到臭水溝。
這條錦鯉應該只有兩三個月,個頭還沒有他的巴掌大,肚子卻比普通的錦鯉突出很多,不知是不是因為吃了太多的泥沙,還是染上了什麽疾病。
幾乎沒有任何思考與猶豫,趙峰決定将這條錦鯉帶回家。
可惜他提前下班出來,什麽容器都沒有,魚離了水就不能活,怎麽辦?
他看向随身攜帶的塑料文件袋,鼓鼓囊囊的快要爆開,裏邊塞滿了項目資料,都是自己花了幾個月心血整理的,不過現在都沒有用了。
有了!
他将這厚厚的一疊資料,毫不猶豫地,塞入了垃圾桶,又在文件袋裏盛了幹淨的水,這才将袋口放在錦鯉旁邊。
錦鯉通人性,不用他指引,搖着尾巴主動鑽入塑料文件袋中。
趙峰帶着錦鯉回到家。
他租住的公寓在市中心,距離公司不過十幾分鐘的路程,很是便利。
按理說,市中心的房子房租可不便宜,也就因為他住的這間房的房號不好,4棟又是13層第13號公寓,因此房租比同樓的其他房間便宜了一大截,被他撿漏了。
他的房間非常空,一眼就能看到全部。
落地窗外是高樓與霓虹,靠牆放着一張床,對面則是折疊桌椅,其餘的家具就只剩下紙箱了。
空空蕩蕩的,顯得幹淨清冷。
皆因他剛搬進來,不過他想,之後應該也不會有多少家具。
因為他要失業了。
公司進行末位淘汰,他這幾個月的精力全在那個大項目上,現在幾乎0業績,自然是倒數。
再加上今天一時沖動,怒怼上級,恐怕自己的名字已經在淘汰的名單上。
他嘆了口氣,走進房間。
家裏什麽都沒有,他只好将錦鯉先放入玻璃水杯中,然後從紙箱中拿出一袋泡面。
一邊味同嚼蠟地吃面,一邊看着水杯發呆。
都說錦鯉能轉運,實現願望。
如果現在讓他許願的話,他只希望這次末位淘汰的名單上沒有自己,他還能繼續留在公司,能在這個城市生存下去。
他自嘲地想,多麽現實又無趣的願望啊。
腦海中再次浮現出同事的嘴臉,嘴裏發軟的泡面也變得令人作嘔。
再怎麽讨厭,也只能忍下去。
一仰脖,他将泡面湯全喝了下去。
放下碗,他發現錦鯉正貼在玻璃杯上,魚嘴張得圓圓的,呆呆定着不動。
魚的長相與人類、哺乳動物完全不同。
無法根據它的面部來判斷魚的表情和心理,只是趙峰單方面覺得,這條魚正直勾勾地盯着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