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章

柳銀豆決心守寡的事情很快就傳了出去。于是她每天從楊柳鎮回來都能看見不同的女人帶着自家養活不起的男娃娃在家裏等她。當時也就随口一說,奶婆婆趙氏卻在過繼這件事情上十分當真,每每都勸着銀豆趁有餘地時好好選一個出來。銀豆只好認真地敷衍她,然後說看不上,再在趙氏的輕嘆聲中把娃娃們都打發回去。

今天估計不會例外。銀豆坐在醫館裏的時候就想,實在不行,她就先不回去了。等家裏那些上門來送娃娃的窮苦人散散再說。

天氣一天比一天冷。醫館裏清靜,前幾日下的雪至今未消,銀豆的三個徒弟在裏間圍着爐子烤火,爐子裏的火炭燒的旺,紅彤彤的,桃花杏花就把地瓜土豆架在爐子邊上烤的焦黃,香味散出來,銀豆聞見了,說,“好香,聞着就餓。”

“師傅,你吃。”紫草走過來,笑嘻嘻地遞給銀豆一個烤土豆,“我們還烤馍馍片煮瓦罐罐茶喝呢,好了給你拿過來。”

銀豆點頭。醫館來人,尋柳銀豆,站在門口柳先生柳先生地叫。

聲音再耳熟不過。銀豆皺皺眉,心說這狗蛋子怎麽又來了。

銀豆出了慈安堂,見楊狗蛋果然牽着驢在門口,一本正經站的筆直。

“你來幹啥?我們這兒暫時沒有鐵器要打制。”銀豆實在很無奈,鐵匠鋪的生意到底有多差,害的楊狗蛋頻頻跑來這兒拉活。

“咳,”楊狗蛋咳嗽一聲,“不是這個,你今兒個不回家去嗎?一撘走呀!”

楊狗蛋三番四次來醫館找她,不是問打鐵的事情,就是約着回家。反正也是順路,他叫上柳銀豆理由還相當充分,“嬸子跟我專門交代,要是我回村裏,就和你一撘,路上有個照應,免得你路上出個啥事我嬸子孤零零的連個說話的人都沒有。”

“.......”

銀豆沒法反駁,畢竟有了楊狗蛋,大黑二黑也不怎麽跟着她出門了。

今天楊狗蛋又來,銀豆說,“我不回去,正好你幫我給我奶奶捎個話,說我這三四天都忙,就不回去了。”

“為啥嘛?明明現在都沒有看病的人。”楊狗蛋說着還伸長脖子朝慈安堂裏張望。

“哎.....那是約好的嘛,一會兒就來。”銀豆騙他,“你趕緊走吧,記着把我的話帶到呀。”

狗蛋說,“我不急,等着你看完了一撘走。嬸子老念着你,你不回去她又擔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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說着雙手對插了袖筒子,坐在醫館門口臺階上不走了。

銀豆眼抽抽,“楊狗蛋!你坐這兒擋着我們做生意了。”

狗蛋扭過頭,說,“啊?那你們慈安堂讓男人進去不?讓的話我到裏面等着。”

說着又起身,把手抽/出來哈着霧氣搓一搓,一副準備進醫館的架勢。

銀豆忙在前面攔住,說,“當然不行!”

狗蛋說,“哦,那我就不壞你的規矩。”

銀豆看他又跺腳又搓手,說,“石臺子上冰,你不要坐,坐時間長了對身體不好。”

狗蛋心裏樂滋滋的,不光樂,還有點驕傲:他可是整個十裏八鄉銀豆唯一關心的男人。樂得一雙大眼彎彎的,說,“沒事沒事,我身體好着呢。你忙,我保證不打攪你,你幾時給人看完診,我們幾時走。”

他挪了挪,把正門讓開,坐在邊上,乖乖的等。

銀豆氣的掀了簾子,到裏頭去,桃花給她端杯熱茶說,“師傅,姜棗枸杞茶煮好了。”

銀豆說,“給門口那人喝吧,別凍死了我還得負責任。”

桃花出門去,看見楊狗蛋一動不動坐在旁邊石臺子上,便把茶端給他,“十二叔,我師傅給你的。”

狗蛋凍得吸鼻子,心裏暖洋洋的,“嗯。你跟你師傅說千萬不用着急。”

“好。”桃花點點頭。

銀豆坐在溫暖的前堂,跟針紮了屁股一樣,很不安穩。她今天扯的這個謊确實不太高明。奶婆婆趙氏自然是盼着她回家來挑男娃娃。她躲得了一時,躲不了一輩子。楊狗蛋不依不饒不肯走,穿幫就是這片刻的事情,真劃不來。

在醫館裏待了兩盞茶的功夫,期間接待了一個看診的女人,之後銀豆收拾東西,跟徒弟說,“我回家去了,你們好好守着。”

“師傅放心吧。周東家前些日子給咱們醫館送來的看門狗厲害的很,沒人敢攪纏。”紫草和桃花杏花拍着胸脯保證。

銀豆收拾好,套上幾天前趙氏給她縫制的狼皮襖子,牽着毛驢出了門,石臺子上的楊狗蛋大概等的有些久,仿佛變成了一塊石頭,頭頂上肩膀上都堆了薄薄的雪。

又下雪了。

“喂!你凍成石頭了?走呀。”銀豆擔心他凍壞,忙喊,“起來走!”

石頭慢悠悠轉身,慢悠悠起來,牽着驢慢悠悠走過來,打了個大大的噴嚏,“......走。”

兩人騎着毛驢出楊柳鎮,銀豆心情被過繼的事情攪得有點糟,路上和楊狗蛋一句話都沒說。

話本來不多的楊狗蛋也着急了,問,“你咋了?遇上啥事了嘛?”

銀豆搖搖頭,大人的事情他一個少年娃是不會懂的。

狗蛋繃着臉說,“銀豆,要是有人欺負你,你要跟我說呀,我看我嬸子面上一定不會饒他!”

“啊喲,人人都曉得我有個徒手撕狼的十二叔,誰還敢惹我呀。”

銀豆暗笑他少年老成,做什麽都打着嬸子的旗號,其實她隐約也能感覺到,楊狗蛋平時一副看她不順眼的樣子,其實心裏是願意和她交流并且親近的,只是作為長輩十二叔,他屁大個娃娃拉不下那張臉而已。

“說的也是。”狗蛋也笑了,笑一笑又繃着臉問,“那你為啥不高興?”

銀豆切的一聲,“我說了你能懂?”

“能呀,我為啥不懂。”狗蛋撇撇嘴,“你這是瞧不起我嗎?”

“哎那我可不敢。”銀豆想了想,說給他聽,“你曉得吧,最近族裏讓我給楊順田選後人(兒子)呢。”

“哦,這事情我曉得,”楊狗蛋的表情似乎黯了一下,“你不是說要守寡嘛,守寡肯定要給田娃尋個将來掌家的人,這是....好事情呀。”

“好個屁。”銀豆說,“我一點也不願意。”

狗蛋摸摸後腦勺,“為啥嘛?”

“我嫌麻煩呀。又不是自己的親娃娃,養着沒意思。”銀豆長長嘆口氣,掩蓋了最真實的原因,只說,“不是親生的,離着心呢。”

狗蛋大眼眨巴眨巴,說,“那你.....啥意思?要自己生呀?”

銀豆氣結,“你糊塗?我自己生,我咋生?我找誰跟我生?你碎娃娃啥都不懂,胡說啥呢!”

這個話題多少有些尴尬,狗蛋聽着不好意思,他也快十六歲了,有啥不明白的,這小娃娃當然是要男人和女人在一起才能生的嘛。他臉色微紅,心跳的也比往常快一點點。還好天氣陰沉,看不太明顯,柳銀豆也沒在意。可是銀豆總瞧不起他這又瞧不起他那的讓人不甘心,便說,“我有啥不明白的,我.....我....啥都明白。”

柳銀豆看他那副窘迫樣,噗嗤一笑,再沒有逗他。楊狗蛋要是被惹惱了,指不定還怎麽鬧呢。

兩人一路結伴回家。到村口分道揚镳。銀豆進了家門,家裏果然有個頭發枯黃的熟臉女人領着幾個娃娃等她。見了面,虔誠地跟她打招呼,“啊喲,她嬸子回來了?”

銀豆聽見這聲音就有點燥,不是針對誰,而是她對過繼這件事情的忍耐快到極限了。

趙氏從窯屋出來,說,“銀豆呀,身上都是雪沫子,拍打拍打,快進來吃飯。”

趙氏給銀豆做了麻食(貓耳朵),白面高粱面和在一起揪成小疙瘩,搓成貓耳大的小卷卷,和白菜蔥末芫荽肉片子燴上一鍋,大冷天裏冒着熱氣,吃起來從頭到腳都舒坦。

銀豆進了中窯,盤腿坐在炕上,吃面喝湯,炕下面站着一排面黃肌瘦的男娃娃,唆着手指流口水。

“你們吃飯沒?”銀豆轉頭問他們。也不曉得是不是楊狗蛋上次救命這事帶來些影響,她現在對男娃娃的排斥似乎沒有從前那麽嚴重了。

“嬸子,俺們吃過了。”稍大一點的那個說。

“哦。”銀豆吃面下菜,又夾起趙氏放在炕桌上的一盤子鹵肉。她們最近的生活越來越好了。楊家灣的普通人家也只有在過年的時候,才能聞見肉味。

“嬸子,俺們沒吃飽。”另一個小一點的沒忍住,用手背擦了流出來的口水,

銀豆放下筷子,看着這一排兒子娃(小男孩),問趙氏,“奶奶,既然來了,就招待着吃吧。”

趙氏樂呵呵地點頭,麻食面做的不少,夠他們吃的,此刻無非就等着銀豆點頭。她心軟,銀豆也心軟,最近家裏天天來瘦不拉幾的碎腦娃娃,她看着心裏喜歡,到晚上等着銀豆挑,銀豆吃的時候,順帶給這些娃娃們也做上一點,也好讓人都曉得,家裏雖然沒有男人,可日子過得很寬裕,将來無論誰過繼給楊田娃當兒,都能享福呢。

帶娃娃來的那女人也很自覺,幫着趙氏一起搓麻食,澆着燴湯端上來,幾個黑黝黝的小腦袋湊在一起西裏呼嚕吃的很香。

銀豆問依舊站在炕下的搓着衣襟的女人,“你吃沒?沒吃也吃點。”

女人舔着臉笑,咽了咽唾沫,“我不吃了,我在家裏吃過了。”

銀豆沒說什麽,吃完飯,就跟女人談。

女人說,“她嬸子,我生養了六個兒子,實在是養活不過呀,我今兒個都給你領來咧,你随便挑,看上哪個我就給你留哪個。”

女人笑的有些卑微,不過她心裏亮清,曉得這家裏做主的,不是趙氏,而是她非常能幹的孫媳婦柳銀豆。來之前她也打聽了,前面幾家柳銀豆一個都沒要,今天難免忐忑些,破天荒把娃娃們洗的幹幹淨淨,在家裏一個一個叮囑過,教他們聽柳銀豆的話,這才領過來,忐忑地等待這個盤腿坐在炕上的看起來有些嚴肅的女子發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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