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章 三十二回
和楊狗蛋在路口分別,銀豆戴着鬥笠騎着驢上坡進家門,趙氏迎面過來,說,“銀豆呀,族長叫我們哩。”
銀豆拴好小毛驢,順手拍拍身上的雪沫子,“哦,出了啥事?”
“不曉得,”趙氏明明擔憂,卻故作輕松給柳銀豆寬心,“說在祠堂東頭的大窯洞裏等着問話,咱倆個早去早回,趕着天黑前吃晚飯。”
銀豆能看出趙氏刻意掩藏着的不安,只裝作沒看見。上一次楊家族裏幾個老漢在能容納近百人的大窯裏議論她,還是因為她和楊二驢鬧出的那場尴尬事。這次呢?銀豆不曉得,也不慌張,她沒覺得自己做錯什麽,也沒覺得族裏如今能把她怎麽樣,說到底,還是因為自己底氣十足。楊氏一族幾乎所有男人家裏的女人和娃娃她都給看過病,如今誰見了她說話都得客客氣氣的。
銀豆和趙氏頂着風雪去了大窯,窯洞裏已經坐着七八個人,都是上了年紀且說話有份量的,平時協助族長管理族中事宜的老漢。
窯裏打下手的是下一任族長,楊昌端的大兒子楊敬明。他給趙氏搬了把已經裂開縫的小凳子讓她坐,趙氏忐忑坐下了,看着銀豆平靜,衆人也都很平靜,有些摸不清窯洞裏的氣氛。
銀豆坦然走過去跟在座的點點頭,算是行個禮,“諸位爺爺叔伯尋我們啥事?”
窯裏靜的針掉在地上都非常明顯。楊昌端是族長,先說話,“族裏商議了一下,決定放你歸家另行婚配。将你和你奶婆婆都喊來,就是為了告訴你們早做準備。”
銀豆有點意外,看向奶婆婆,見她黯然,有些不解,“你們決定了?為什麽不問問我?”
楊昌端嚴肅道,“問不着你。”
銀豆笑笑,也是。按照奉行了上百年的老傳統來說,楊家當然可以轟她走,也無需過問她的意願,而且她膝下沒有一兒半女可依仗,說話确實站不住腳。不過她倒是想聽聽楊家怎麽安排趙氏,“那我要真走了,我奶婆婆怎麽辦,她一個人孤苦伶仃的。”
“柳氏,你走了族中自會安排她,這點你只管放心。”楊昌端說。
在座的當中有個年紀最大的老漢,頭發全白了,算起來是楊田娃的三老太爺,捋着胡須對銀豆首肯,“念在你有些孝心,族裏決定補貼十兩銀子,算作你改嫁的嫁妝。”
銀豆見他們坐了一個半圓,個個手裏端着熱茶喝。她暗自笑一下,并沒将這些輩分極高份量極重的人放在眼裏,故而佯裝凝重地說,“族裏為什麽要讓我改嫁?我之前不是表過态麽,我柳銀豆是要守寡的。”
“咋見得你是個守寡的性子?”楊昌端不言語,開口的還是那個白胡子三老太爺,“你年紀輕輕,還是嫁了吧,免得将來再做下什麽醜事,壞了我們整個楊家灣的名聲。我們楊氏多少女子娃等着嫁人哩,總不能因為受你的連累找不上好婆家吧?”
這話夠狠。銀豆撇撇嘴,臉色也變了。“猜猜我是怎麽想的?是不是有人給了族裏的某些人什麽好處,想着法子把我轟出去,然後霸占楊田娃的家産?!人的心吶,就是這麽毒,我見的實在太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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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胡子眉眼一瞪,說,“你這娃娃咋說話哩?田娃家三孔舊窯,兩畝旱地,有啥好霸占的?”
銀豆面上寡淡,“哪還真不好說。楊家門裏有的是窮到脫底的人,沒有地方住,也沒有田,一年到頭端着爛碗熬活要飯混日子。誰能保證這些人不會盯着我家那些財産?何況我柳銀豆也掙下家業了,誰又曉得他們打啥鬼主意呢。”
她嘴皮子伶俐,比當初被捆住的時候強了許多,說的人都還不了嘴。還是楊昌端發話,“這你放心,你的東西,楊家一個銅板都不占,你全拿走。至于田娃奶奶,族裏自然會考慮過繼後人(兒子),給她送終。”
銀豆鄭重道,“非得如此的話,何必那麽麻煩?你們大可以讓我這個寡婦也挑個娃過繼在楊順田名下,日子還不是照樣過嘛。列位爺爺叔伯,我柳銀豆可沒說笑,一口唾沫一個釘,說守寡就是守寡,不管你們信不信。”
白胡子着急了,“你守哪門子寡?你羞先人(辱沒祖宗)哩!”
銀豆聲量猛地拔高了,“我怎麽羞先人了??!!!不要仗着輩分大就紅口白牙胡說亂說話!今兒我還把話就撇到這兒,我柳銀豆做事,對得起天地對得起良心!上回楊二驢那個狗/日的害我,自己還跑的沒個影子,他有本事一輩子別回楊家灣,要是敢回來,我定要他當着楊家灣老少爺們把這筆賬算得清清楚楚,早晚有一天,我要讓那些冤枉過我害過我的人,爬在地上給我道歉!”
她嗓門大,刺在人耳朵眼裏很不舒服,白胡子騰地站起來,氣的罵,“你個慫娃娃跟誰說話哩?!咋是這個态度!”
趙氏扯着銀豆的袖子,低聲哀求,“娃娃哎,有話好好說嘛,小心他們——”
銀豆換個溫和的表情,給了趙氏一個“你放心”的眼神,又說,“好,這件事情咱們揭過不提。現在就說說我的事情。今天,是我最後一遍說,我不改嫁。我就要守寡!既然老先人手裏傳下來規矩,嘉獎鼓勵女人守寡,那宗族逼人改嫁算咋回事?!不嫁,逼着嫁,嫁了,到頭來還把責任推個一幹二淨,批判女人不貞不守,族裏說一套另做一套到底要打誰的臉?!這狗/日的世道還講不講理了??!”
三老太爺猛地站起來,身子一晃,指頭端端指着柳銀豆,“柳氏!族法大不過朝廷王法,王法都贊同女人改嫁哩,你倒會把髒水往族裏頭上潑!”
“既然族法大不過朝廷王法,那好,我就問問大家,當初鞭打我柳銀豆的時候怎麽沒想起王法?!!王法允許男人們不分青紅皂白就可以鞭打女人了?!”柳銀豆柳眉倒豎,眼睛裏似乎都要噴出火來,将老漢們問的啞口無言。
“咋?說不出話了?”柳銀豆冷笑,“跟我說王法,那咱們就說說王法,想必大家都曉得,新皇爺坐龍廷,頒布律法支持女人的事情女人自己可以做主,我可沒聽說現在女人的命運還得都由着男人由着宗族支配,你們誰要是轟我出楊家灣,那就是眼裏沒有律法沒有王法,沒有王法那咱們就公堂上見!我倒要看看,到底是我這願意守寡的人羞先人呢,還是不守王法逼良改嫁的人羞先人呢!”
族裏七八個老漢連同族長楊昌端徹底沉默。柳銀豆的話如同響亮的耳光,狠狠地扇在了衆人的臉上。別的不談,柳氏如今在十裏八鄉都是個有影響有份量的人,真要鬧到公堂上,肯為她說話撐場子的人數都數不清。先不論新皇爺定下的律法,單就老先人留下的傳統而言,如果楊氏一門逼迫貞烈女子改嫁,族門一定會被人戳着脊梁骨罵的。幾個老人面面相觑,最後一齊看向楊昌端。楊昌端尴尬了那麽一瞬,總算認清自己好不容易立起來的場面大概是要塌了,“你要這麽說,也不是不可以。那你就守着,出了岔子,可不是一頓鞭子的事情。回去和你奶奶好好合計一下過繼的事情,從楊家“孝”字輩裏挑個給你當娃吧。
言畢,轉身出了窯洞,身後幾個老漢也陸陸續續走了出去,衆人心裏捏一把冷汗:柳銀豆這個小寡婦,實實在在不好惹啊。
銀豆扶着奶婆婆趙氏出了窯洞,雪已經下了兩寸厚,山川河流銀裝素裹,白茫茫一片,看着是真幹淨。
“銀豆呀,苦了我娃了。”趙氏拍拍柳銀豆的胳膊,捂着嘴不讓自己哭出聲來。
“哪兒苦了嘛,你不曉得我自從來了楊家灣,過得多舒坦呢。”銀豆小心翼翼扶着,心頭格外暢快,“奶奶,從今往後再不會有人攪和咱的日子喽,你就把心放寬吧。”
“你呀,差點把奶奶吓死。”趙氏定定神,佯裝生氣,卻疼愛的摸摸銀豆已經變長的頭發,“嗯嗯,過兩天,咱打問打問看有誰家願意給你過個娃。”
“奶奶,還真要娃呢?”銀豆眉毛一斜,嘿嘿兩聲,“我其實不想要別人家的娃娃,我們就慢慢挑,能拖一天是一天,然後無限期地拖下去,不了了之。”
趙氏說,“銀豆啊,沒有娃娃不成呀,我死了有你,你呢,将來誰給你養老送終?”
銀豆說,“奶奶放心吧,我都安排好了,我有吃有穿有徒弟,我的路,我要自己走。”
楊家孝字輩是順字輩的下一代,銀豆其實并不打算真要過繼個孩子,所謂過繼也不過随口一言,反正到時候她就說誰也沒挑上,能拖就拖,拖的時間越久,她的日子越自在,畢竟楊家肯定要讓她選個男娃傳承家門,那可惜了,她最最沒法接觸的,就是男娃。
作者有話要說: 眼花求捉,麽麽噠。
越寫越艱難,郁悶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