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三十一
三十一
兩人從坊市的這頭走到那頭從書局走到畫坊又走到棋室,中間戚夕還帶他吃了碗陽春面,還去茶館看了場戲,吱吱呀呀的聲音仿佛是一萬道針在他的鼓膜上紮來紮去,鬧得他心似乎都要跳出來。
暮色四合,風聲泠泠。
華燈初上,夜空之上綻開一瞬璀璨的花火,萬千金銀花蕊盛開于天際之中,兩人結伴走過橋頭,拱橋之下流水潺潺。
“阿雪,你看這個泥人可愛嗎?”
梅洵雪冷的半個腦袋都縮在領子裏頭,只露半張凍得微紅的臉,聽見戚夕的話擡起頭看了過去。
橋中央擺了一個賣小泥人的地攤,五旬老叟一雙巧手正對着人群比劃着捏小人。
而戚夕手中那個就是那老頭不知何時比對着他捏出的縮小版的他。
“不可愛!”梅洵雪哈着白氣斬釘截鐵,“別拿在手上了,丢人現眼。”
“哦。”
但戚夕要是肯聽他的就不是戚夕了,只見戚夕爽快地付了錢,還拿個了竹簽子将小人串了起來舉在手上招搖,生怕別人看不出來似的。
“快收起來!”梅洵雪跳起來去奪戚夕手中的泥人,“你自己留着看就算了,就不要禍害別人了。”
“啊,我可不像某些人堆個雪人都得偷偷摸摸,明明自己喜歡的不得了吧。”
“你、你、你。”梅洵雪又羞又惱,這個戚夕就是故意的吧,那個時候明明都看見了也不過來幫他一把還在背後瞧他笑話,如今又拿出來顯擺,真是讨厭極了。
愣神的當口,他突然被戚夕淩空抱起,穩穩地坐在戚夕的肩頭。
梅洵雪的手局促地不知該往何處放,今天明明只是冬至而已,但街上早已張羅起了花燈,他似乎只要一伸頭就能碰到那星星點點的燭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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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彎月仿佛就懸在他的頭頂。
他摟着戚夕的脖子,大口大口呼吸着高處的空氣,明月許久許久未曾照在他的上空了。
“嘭!”
“嘭!”
“嘭!”
三聲巨大的聲響在耳邊炸開,漆黑的天際剎那之間被點亮,漫天都是火樹銀花似是溝通天際的天梯,而喧嚣之後卷紙和硝石從頭頂滑落,紙屑灑落在衣領上,連臉都變得灰撲撲。
“咳咳咳。”
梅洵雪嗆入灰塵,揪了一下戚夕的耳朵。
這臭戚夕必定是故意的。
王家村的時候還問他生辰何時,如今才過了多少個日子,竟就忘了個一幹二淨,往後叫他怎麽信得過戚夕,
想着,梅洵雪手中用勁,疼的戚夕拍了一下他的大腿,帶着寵溺叱道:“別鬧了。”
“戚夕,今日是何日子。”
“自然是冬至啊,對了,你喜歡吃湯圓還是水餃,放在從前我都是煮湯圓的。也不知道你往日愛吃什麽,要不你也随我一塊吃個湯圓吧。”戚夕碎碎念着,壓根就是沒記得這除了是冬至外還有別的意味。
梅洵雪默默翻了一個白眼。
就知道吃。
他就知道不能指望戚夕,男人嘴裏的話就沒一句是靠譜的。
夜色随着梅洵雪的心一塊沉下去,穿過花街,戚夕哼着小曲給心情大好地給梅洵雪買了許多像是魯班鎖、七巧板之類的小玩意,免得他無聊。
“阿雪。”戚夕叫了聲已經趴在自己身上幾乎就要閉上眼睛的梅洵雪,寬厚的背穩穩地托着梅洵雪。
“嗯?”梅洵雪的聲音細若蚊吶,軟綿綿的像是羽毛般撓着戚夕的耳朵。
“我自然知道今日是你的生辰日。”
“琴棋書畫、聽歌奏曲、市井玩意、美食景色……好像你對這人間的一切都不是很感興趣。我也不知道該送你些什麽、也不知你經歷過哪些事情,明明才幾歲的小孩,卻是如此老陳,我對你的過去一知半解,但只要你想,我會一直陪伴着你的。”
“生辰快樂,梅洵雪。”
“餘生順遂平安,無病無災長命百歲。”
戚夕的聲音如石落冷泉,帶着柔軟和笑意,他仰頭看着天邊遠遠的星空,眼底仿佛也有數萬的星子在閃耀。
“真的睡着了?”他無奈嘆了口氣,說了那麽多,也不知道梅洵雪聽見沒有。
回了家将梅洵雪抱回床上後,戚夕才将早就準備好的禮物從抽屜裏拿了出來,是一個小銀鎖。
他把禮物放在梅洵雪的枕邊,但卻不小心跌進了梅洵雪那雙試水的眼眸,戚夕一下便羞地退了好幾步。
“我沒睡着。”梅洵雪翻了一個身扣住男人的手,月色照拂着兩人,靜靜地不說話只聽得見彼此的呼吸聲,或淺或深,交融在一處。
梅洵雪笑了一下。
眉眼微微勾起,在氤氲的火光之中像極畫本中那山林間的精靈。
尾指将那小小的銀鎖挑起,閃着瑩白月光的鏈子垂在上指側,小鎖貼在腕上跳動着的脈搏上,一聲一聲游走在鎖中,耳畔似乎都能聽見那鈴鈴聲。
微長的頭發順着肩膀滑到腰間,梅洵雪起身靠在床欄邊,歪着腦袋饒有趣味地瞧着突然漲紅臉的戚夕。
“都聽見了。”
“你說的我都聽見了,一字不落。”
“不過,今日過生辰的是我,你說的話自然就沒什麽用的。”梅洵雪惋惜地眨了眨眼。
“我是真心的。”戚夕無比真誠,擲地有聲,“我希望你長命百歲。”
“咳。”
他早就四百多歲了。
“那。”梅洵雪正視着戚夕,“我也希望戚夕能長命百歲。”
靈臺微動,微弱的螢火跳動在靈田,周身經脈微熱。
天無穢地無塵,仿佛靈犀一閃而過,天靈像是被紫雷流過,貫通四肢百骸。
梅洵雪忽然愣了一下,方才那一瞬間的感覺,好似是言咒。
可他不是沒有靈力了嗎,為何會召出咒呢。
難道他真的希望戚夕能夠長命百歲嗎?
他只是随口一說而已。
長命百歲,但活得長久也不見得是好事。
梅洵雪攥緊手中的長命鎖,算了,長命百歲兒孫滿堂不是每個凡人的願景嗎?應驗了也無妨。
屋外明月皎皎,樹影婆娑映于窗紙上身影搖晃。
梅洵雪躺在床上,卻翻來覆去的睡不着。
明明戚夕也記得他的生辰,他應該感到高興的,可為什麽心底會有些難受呢?
他戳了戳戚夕的背,問道:“戚夕,你睡了嗎?”
“我有些睡不着。”
良久,都沒有聲音,戚夕約莫是真的睡過去了。
“我想起了很多事情,不過都太久遠了,記憶都有些模糊……從雲端墜落再到谷底爬起來,愛我懼我恨我的人太多了,我早就不在乎旁人了。生辰與我而言,也不過是最尋常的日子了,但我居然還會希望有人會記得。”
“哎,說這些給你聽有什麽用,你又不懂。”
“你只是個凡人而已。”
“但,謝謝你,戚夕。”梅洵雪的手搭在戚夕的腰上,閉上眼貼在他的肩胛骨上,“我也是真心的。”
望你百年,可卻不願你兒孫滿堂。
*
冬至一過,日晷就走的比往常更快,似乎就是一眨眼的功夫就到了春日。
這日戚夕帶着梅洵雪上街量衣裳。
“唔,阿雪,你好像沒怎麽長高嘛。”戚夕瞧着尺子上的刻度,發覺梅洵雪這一年裏頭就像是停止了生長那般,身高容貌都與過去無異。
梅洵雪墊了墊腳趴在櫃臺上對着繡娘道:“我這塊想要繡一株蓮花,這兒顏色做成紅的……”
“好好好。”年輕的繡娘對這粉雕玉琢容貌精致的娃娃喜歡得緊,而梅洵雪提出來的要求也不難做,稍作調整就行,歡喜說道,“還有別的要求嗎,姐姐都給你記下來。”
戚夕抱起梅洵雪,打了一下他的屁股,“別那麽多要求了,已經夠好看了。”
“戚夕!!!”梅洵雪低聲吼道。
繡娘抿嘴笑笑,将布料都收起來,“小寶生的好看自然是穿什麽都好看的,也不知道他另外一個爹長得是怎樣的豐神俊貌,啧啧啧。”
“……”梅洵雪的身子向前傾,撐着臺面,紅着眼對繡娘道,“他不是我爹!戚夕你快說句話。”
“對對,阿雪說得都對。”敷衍極了。
離了繡坊,兩人散步在街上,料峭春風還帶着寒意,途徑府衙的時候戚夕的腳步停了一會。
說起來,謝長荔是不是快走了,這都開春了。
這謝長荔的心裏頭到底是什麽打算呢?若是他離了永州的話,那自己又該去何處找他,也沒個準話。
“戚夕,餓了。”
“哦,好。”
梅洵雪瞧着戚夕發了好一會呆,忍不住叫了一聲,若他沒記錯,謝長荔就在這兒當差吧。
嘁。
路邊面攤,梅洵雪吃着小炒面,幹巴巴地噎得慌。
“诶,你聽說了嗎?這上頭好像要挑一個孩子過繼給國師。”
“啊,不從公侯卿相裏頭挑嗎?”
“聽說國師就想要個普通孩子,這招貼的告示估計很快就要貼出來了,哎,要是我家囡囡能被選中,咱們以後就飛黃騰達了。”
“我可不,算天命都是折壽的嘞——”
國師?
梅洵雪微皺眉,喝了好幾口送的蛋花湯。
“吃飽了?”
“嗯。”梅洵雪點點頭。
但回去的路上天色突變,烏雲密布,頃刻之間便雷聲大作。
梅洵雪身子一僵,戚夕往前走了一節都沒注意到。
腦袋好疼、好疼。
戚夕折返,俯身緊緊抱住了顫抖着的梅洵雪。
“別怕,阿雪別怕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