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花樣年華
花樣年華
服務生欣然上前為兩位大明星服務。
琥珀色白蘭地注入裝滿冰塊的玻璃杯中, 橡木的馥郁淺淺浮動。
盛嘉宜第一次同旁人講起她十七歲那個雨夜。
“我花了一個小時去思考,當時留給我的時間不多,淩晨六點, 我從警局出來,我繼父的屍體就擺在裏面, 直到現在,我腦海中都揮之不去他被海水泡腫的臉。”
“我知道只要踏出那棟大樓,就會被無數藏在暗處的目光窺伺。“盛嘉宜轉動着手上的玻璃杯, 讓它折射扭曲的光線, 落在紅色地磚上, “很可怕,你不知道那些人在那裏, 但是你知道他們一定存在。”
程良西是一個很好的聽衆,盛嘉宜知道講把過去給他聽,他一定不會告訴任何人。
“我只身一人走在街上, 像游魂一樣,其實當時我很害怕,但是我裝得很冷靜,我意識到我不能再回學校念書了,因為那樣的我太默默無聞, 我已經沒有父親,也沒有母親,就算有一天我真的死掉了, 死在沒人知道的地方, 也不會有人想起我。”
“但是我不能去死。”她聳了聳肩, “如果我死了,我繼父的死就成了一樁懸案。”
“那一個小時過後, 我決定來做明星。”
“對我來說這是完美的職業,拍戲可以賺到很多錢供我揮霍,我紅了後,會有許多人認識我,我會有我的粉絲,我的公司我的團隊會保護我,如果有一天,我真的出了什麽事,那一定會轟動整個香江。”
盛嘉宜聲音壓得很低,但一字一句都無比清晰。
“在幾家規模大一些的娛樂公司裏,只有橙禾的背景最薄弱,89年剛剛經歷股災,趙士榮虧損嚴重,橙禾那些女星要麽出走別家,要麽退圈嫁人。何希月是他的情婦......我在這裏對她說聲抱歉,她知道後一定會很生氣我這樣講她,但事實就是如此,當時她的地位搖搖欲墜。他們兩個有地位,卻又不夠多,可以保護我,又不至于阻礙我,所以我選擇了橙禾。”
盛嘉宜将杯中的高度威士忌一飲而盡。
到後來她不說了,只是喝酒。
程良西沉默着,陪同她一起,他煙瘾犯了,就當着盛嘉宜的面點煙,一根接着一根,抽得差不多摁在煙灰缸裏,用酒澆滅。
盛嘉宜從始至終面色如常,她不常喝酒,但是很能喝,程良西也是,這些在娛樂圈裏混跡數十載的人都是海量。
吧臺後頭的白牆上趴着兩只壁虎,一動不動,影子被光扭曲,怪獸一樣可怖。
“那現在你準備怎麽辦?”程良西問她。
“希月姐要我找個男人。”盛嘉宜伸出手指,“一個有錢有勢的男人。”
“她給你介紹了誰?”程良西笑了起來。“賀建廷?賀若琳的弟弟?”
“你怎麽連這個都知道?她是有這樣的意思。”
“她就不怕你找個有錢人脫離她的掌控?”
“她自信覺得我不會抛棄橙禾,她知道我不喜歡被約束,更不會老板低伏做小……但是賀家不會知道,他們說不定會為了得到我而幫我。”
“所以你跟着她去了賀若琳的生日party?還跟賀建廷跳了一晚上的舞。”
“程先生你的消息很靈通嘛,在這種地方都對香江了如指掌。”
“賀若琳跟我關系不錯。”程良西輕笑,“她其實一直很喜歡你,幾次想讓你來拍亞影投資的電影。”
“只是我還有一個問題。”他夾了兩個冰塊放在盛嘉宜的杯中,“何希月不擔心利用完賀家後拍屁股走人,你又得罪了賀家?”
“她怕啊。”盛嘉宜笑眯眯,“所以她也在挑挑揀揀,我猜她最開始看上了沈家俊。”
“長河集團的少公子?”
“這就是個無底洞,不僅僅是男女之情那麽簡單,那些男人都不是蠢材,個個出生商業世家,怎麽可能被女人哄得團團轉?”
“因為何希月自己得過好處,她原來還是個歌女的時候認識了趙世榮,之後被趙世榮帶在身邊,甚至讓二十歲出頭的她進入集團,一路做到管理層。上一輩的想法和你不一樣,她們見了太多類似的事情,歌舞廳舞女、醫院護工、賭場荷官……跟□□糾纏不清又能成功上位豪門。”
“走一步看一步。”盛嘉宜把酒杯倒滿,和他碰了碰,“其實宋元也沒找到更好的辦法對付我,他同樣擔心跟我撕破臉後我把他家裏那些事情抖出來,而且他忌憚我媽媽帶走的東西,他不确定我是否知情。”
“我擔心的是他這樣追根溯源查下去……”她聲音低了下來。
“不會的,別往最壞的結果去想。”程良西安慰她,他察覺到她還隐瞞了許多事情沒有說出來,不過他不願意問。
每個人都有秘密,如果是酒後都不願意吐露一個字的秘密,那一定真的給她帶來過巨大的痛苦。
“別喝了。”他說,“明天還要拍戲。”他把盛嘉宜的杯子拿走。
“其實所謂的封殺,宋元沒有這麽大的能耐,天元集團只不過控股東方傳媒和恒星電影,他能做的就是利用媒體影響力恐吓投資商,誰請你拍戲他就抹黑那部電影,編造謠言,制造恐慌,讓對方虧錢。”
“但是電影終究是人來買單,每個人都在觀望,看你是不是會一蹶不振,他手再長也伸不到每個角落,單就玩弄輿論的本事,他不如何希月,搞不好還會陰溝裏翻船。”
“如果咱們這部戲能拿獎,很快香江的投資商就會意識到宋元也不能把你怎麽樣。”
“程少講來講去還是勸我安心拍電影。”盛嘉宜托着臉笑盈盈看着他,“你不當演員說不定能去當個外交官,口才一流的嘛。”
“我是為你好。”程良西說。
“是,你是為我好。”盛嘉宜漫不經心地把玩着一片葉子,那是她從身邊木植上随意摘下來的。
“你一路走來太順,輕而易舉就得到了不多數人奮鬥一生卻遙不可及的榮譽與名利,因為太早滿足,所以從來不覺得這條路也是坎坷的曲折的。”程良西緩緩道,“你總要給自己的生活找點其餘的調劑,對吧。”
盛嘉宜沉默不語。
不遠處池塘裏撲騰一聲,一池睡蓮搖晃幾下,空氣悶熱潮濕。
高棉在北回歸線以南,赤道以北,常年經受熱帶季風的吹拂,每年一半雨季,一半旱季,大雨總是來在沒有任何征兆的時候。
廊上搖晃的提燈下方聚集了成千上萬蚊蟲,像一團黑色的龍卷風,擁擠着盤旋出波浪的形狀。
在香江她是沒有空注意到這些細節的,香江這座城市就像是永遠不會停止的機器,人人都是機器上的齒輪螺絲,排列在高樓林立的大街小巷,井然有序地向前滾動。
街邊信號燈無時無刻不在發出滴滴答答的聲響,那是沒有盡頭的倒計時,時間在香江總是可以被感知到的,像水流一樣飛速流逝。
香江有着全世界最繁忙的空港與海港,承接整個世界對亞洲的交易,一城國民生産總值占據整個國家的五分之一,和香江的繁華程度比,高棉的微笑——暹粒,是那樣不值一提。
遠空忽有悶雷響起,盛嘉宜從恍惚中回身:“很順利嗎?”她低聲道,“也不算吧,其實一開始我準備去美國,你知道我很會念書,我的老師願意為我推薦到普林斯頓,我是想徹底到美國去,然後就不再回來了。”
“但是你沒有走,你不能因為自己留在這裏就覺得生活得過且過,有一天算一天,對吧?很多人都說過你很有天賦,這話你是不是自己都聽膩了。”
“我有天賦,是因為我見的多。”盛嘉宜淡淡道,“什麽人我都見過,我知道他們的生活是什麽樣子,所以我能演出來。”
“你是在英國長大吧?”程良西忽然問。
盛嘉宜默默看着他,她那雙眼睛幽深極得可怕,程良西意識到自己問了不該問的話。
“佳慧姐都拍了些什麽?“盛嘉宜主動轉移了話題。
程良西松了口氣:“我們最早在香江,鄭安容覺得那裏沒有他想象中的感覺,就去了臺灣,在臺北,佳慧拍了一些片段,不過鄭安容剪掉了很多,他覺得佳慧的戲份都缺少戲劇張力,然後提出要來東南亞拍,佳慧不願意,一個是考慮到不安全,另外一點她的合同到期了,後面還有別的電影等着她拍。”
“是你喜歡她,還是她喜歡你?你是個商人對吧。”
鄭安容的劇本什麽都沒有說清楚,盛嘉宜不得不找程良西求證,以免她拍完整部電影都沒有搞清楚自己到底是在做什麽。
“實際上我是個......“程良西努力轉動着大腦,酒精麻痹了一部分神經,他有些反應不過來,“不那麽有錢的商人。”
“不那麽有錢?”盛嘉宜眨了眨眼,“好了,我知道了,佳慧是你的老婆什麽的,Enzo說不定是你的兄弟或者別的什麽,跟你老婆搞到了一起,而你遇到了我,我勾引你出軌引你犯錯誤,你糾結着要不要和我攪和到一起,跨越道德的邊界。”
程良西不免想到鄭安容總是會在拍戲的空隙誇獎盛嘉宜領悟力強,一直說到周佳慧在旁邊止不住翻白眼,他也沒有意識到。其實想想盛嘉宜未必有多少藝術的感知能力,她就是單純的聰明,腦子比別人賺得快一拍,觀察力很強,擅長模仿,于是便成了別人口中靈氣四溢的天賦派演員。
“是,但也不是完全是你講的這樣。”他嘆了口氣,“誰知道鄭安容的劇本會怎麽改,也許今天是這樣,明天就是另外一個樣子,希望他能早一些敲定下來,我們盡早離開這個地方,在這裏的每一天都擔驚受怕......原來我覺得暹羅不好,來了這裏以後,忽然覺得暹羅也還不錯,你也不想留在這裏吧?”
盛嘉宜當然不想。
又是一道雷聲,由遠及近,天邊隐隐發白,那是厚重的雲層低沉着壓在天空上。濕潤的水珠落在手臂,盛嘉宜擡頭的瞬間,那雨便如碰倒了一壺溫熱的水,滴滴答答落了下來。
侍從小跑着過來,為兩人撐開雨傘。
程良西接過來,擋在盛嘉宜頭上。
花園外頭隐約傳來嘈雜的對話聲,廣東話,應當是鄭安容一行回來了。
“我們走吧。”程良西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