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花樣年華
花樣年華
“停一下。”鄭安容叫停了拍攝。
盛嘉宜和程良西對視了一眼, 雙方都從對方眼中看到了無奈的表情。
“前面不錯。”鄭安容皺着眉頭看着攝影裏的片段,劇組幾個攝影師會從不同角度拍攝上萬條素材供他選取,但鄭安容無論是看哪個機位的角度, 都不能滿意盛嘉宜最後表現出來的狀态。
“嘉宜你最後的感覺不對。”
“哪裏不對?”盛嘉宜問。
“我說不出來。”
“說不出來那就是對的。”
程良西給盛嘉宜比了一個大拇指,全香江只有她敢這麽直言頂撞鄭安容, 對他板着臉,公然反駁他的藝術創想。
程良西雖然大牌,但是在拍攝的事情上一向是很聽導演的話。
“你的理解有一點問題, 嘉宜。”
“你都不告訴我你需要什麽, 我怎麽理解?”盛嘉宜不管不顧坐在了臺階上, “我們已經拍了二十七遍這個鏡頭,再拍下去別說是七天, 雨季就要過去了導演,我相信全世界任何一個演員過來都不會比我演得更好了,你不能為了挑剔而挑剔。”
鄭安容仿佛沒有聽到她的抱怨, 平淡地道:“你出戲了,你最後根本不是在演陳曼儀,你在演你自己。”
“我沒有。”盛嘉宜下意識反駁。
“我來講一講你的習慣吧,你很喜歡用兩種方法來拍電影,一種是依靠自己的感知, 去模仿你可能見過的同樣的情緒,這是你在拍《霓虹》的時候就學會的,當時你剛進入演員這個行列, 沒有學習任何技巧, 像一張白紙一樣, 我讓你怎麽演就怎麽演,那個階段你演自己演得最多, 偶爾會有靈光突現的時候,爆發出強大的感情張力,這個其實就是天賦,嘉宜。”
“另外一種像是你跟何季韓合作後從他身上學來的,他很擅長控制表演的節奏和面部表情,這也是一種非常适合商業電影的表演技巧,用好了實際上是一種炫技。我以前在你身上沒有看到過,這一次拍你的時候發現卻你用的十分娴熟,你會刻意控制哭和笑時候的面部線條,制造一種你很會演的感覺,我說的對嗎?”
盛嘉宜抿了抿唇,沒有否認。
“你有了頂級的技術和精細的細節處理能力,反而漸漸不動真感情,我知道你演得很好,可是我不會為了你流淚,良西也知道你演得很好,正因為他知道你在演,他能清楚認識到你是盛嘉宜演出來的角色,所以他在最後一刻鐘的時候也分神了。”
“嘉宜,我們這個劇本和你以前演過的都不一樣,你從前接了太多讓人一見鐘情的角色,但那是因為你足夠漂亮,你的臉讓一見鐘情四個字有說服力。這一次我不要你這麽演,我不希望看電影的人把注意力放在你的臉上,安明是個有婦之夫,除此之外他還是個看似風流實際上理性自持的人,他沒有看上去那麽随意,但你得勾引他,以一種不那麽媚俗的方式讓他沉淪,而不是用你自己本身的冷意去逼退他。”
“陳曼儀和安明之間只有三天時間,我還是那個問題,陳曼儀為什麽要走,以及她為什麽要提前離開港口,這個問題你到底想明白沒有?你不能只是念我給你的臺詞,你得搞懂為什麽陳曼儀要說這些話。”
這還是鄭安容第一次用這樣重的語氣責怪盛嘉宜。
“沒有。”盛嘉宜說。
她如果想明白了就就不會挨這麽平白無故的一頓罵了。
“導演我想不明白。”她擡高聲音,“你給我的信息真的太少了,你要我演自己,又不讓我演自己,可是我不是陳曼儀,你也不是,你怎麽知道真正的陳曼儀是怎麽想的?萬一她就像我這樣呢?”
鄭安容頓住,他轉頭去問那個向導:“吳先生,除了吳哥窟外,你們這裏還有沒有那樣的景點,既是失落的遺跡,承載着歷史的記憶,又是能夠代表這你們這個民族的驕傲。”
向導想了想,先點了點頭,然後又搖了搖頭:“有一座柏威夏寺,在柬泰邊境,但是那裏不适合過去,先生,那邊很不穩定。”
“好吧。”鄭安容很遺憾,“我希望嘉宜能對高棉了解得多一些,又怕她了解太多,畢竟對陳曼儀來說,這裏也是一個陌生的地方吶。”
*
回到酒店的時候已經是傍晚。
盛嘉宜心情有些不好,自顧自上樓洗澡,将一行人扔在樓下。
程良西叫她幾聲沒有回應,轉頭對鄭安容抱怨:“她最近本來就不順利,你這麽說她幹什麽?導演,佳慧演的你也不滿意,嘉宜演得也不滿意,香江兩位影後出馬都搞不定你,我看就是你太挑剔了。”
陳良西覺得盛嘉宜演得挺好的,至少他不覺得比起她過去的水平有所下降,反而還有明顯的提升,盛嘉宜剛開始演戲的時候不懂得使用技巧,一旦遇到她從未觸碰過的人物心理,就會出現明顯的生疏反應,而且她長得漂亮,并不敢用力做動作,偶爾的時候也會顯得臉部僵硬,只不過鄭安容合理剪掉了她這種鏡頭,使她看起來‘演技精湛’。
現在這些缺點已經全部消失不見了,她已經能在各種場景中切換自如,控制自己細微的眼神變化,但依然被鄭安容批評,程良西也不免有些替盛嘉宜喊冤。
“我對佳慧和嘉宜都很滿意。”鄭安容笑了笑,“我只是覺得嘉宜還有提高的空間,她還很年輕,只花了三分之一不到的精力在電影上,就已經有了一定的成就,如果她願意多費一點功夫,她可以成為一代傳奇。“
“人家跟我們不一樣,志氣不一定在電影上面。”程良西打開煙盒,掏出一根香煙點燃,“她跟我說過幾次她不喜歡做演員。”
“她都沒有認真對待過自己的作品,怎麽知道自己喜不喜歡?”鄭安容伸出手,“給我一根。”
“吶。”
兩人站在氤氲的煙霧裏,看着天邊霞光被日頭烤成鮮豔的朱紅色。
“我要跟你講實話,我也沒搞懂你這個故事。”程良西吐出一口煙圈,深深嘆了一口氣。
“你不重要。”鄭安容如是道。
程良西:......
“我改過很多次劇本,一開始想叫嘉宜演佳慧那個角色,後來她接了別的電影,佳慧的檔期正好空出來,我想着那就佳慧好了。你也清楚,在臺北的時候我們拍得很掙紮,無論怎麽改劇本都不夠有說服力,有時候男人出軌未必是因為女人多麽邪魅妖嬈對吧?電影裏面都快要把身為第三者的女人都臉譜化了,而且你——”鄭安容指了指程良西,“看上去就有點風流和神經質,像是會愛一千個女人,但這一千個女人都走不進你心裏的樣子。”
程良西:......
“你講戲就講戲,不要罵人。“
“這不重要。”鄭安容示意他不要打斷,“中途你和佳慧回香江,我全世界到處跑尋找靈感,我在想到底要怎麽拍才能拍出我想要的感覺。”
“你消失了兩個月,我們都以為你找個寺廟出家了。”程良西諷刺道。
“我去了尼泊爾的加德滿都。”鄭安容淡淡道,“的确有很多寺廟。”
程良西覺得今日不宜說話。
“在帕蘇帕提神廟門口——那是尼泊爾最大的印度教神廟,也是全世界最有名的濕婆神廟之一,我遇到幾個僧人在掃地,透過揚起的黃色灰塵,我看到日輪正好落在神廟金色的屋頂上,一棵巨大的古樹穿過頂部,将光分割的七零八落。”
“這跟你的電影有什麽關系?”
“沒有關系,我又不是印度教信徒。”鄭安容閉上眼睛,“但是你要知道,在印度教教義裏,濕婆是毀滅,而毀滅意味着再生,就在那座神廟的下方,現代和古老,莊嚴和頹廢,跨越時間性別信仰的震撼席卷每一個人,我看慣了香江數不清的摩天大廈,卻依然在那個瞬間為那座孤獨的神廟而折服。”
“那是一種宏大的美,理性在它面前一敗塗地,你只要明白那一刻的感覺你就會知道,什麽現代文明、利益社會、爾虞我詐,在神聖的美麗面前都不值得一提,它跨越時間、膚色、種族,千年而來它更古不變,它未必是嶄新的華美的,它可能是頹垣的腐爛的,但毫無疑問它是永恒的,無論你多麽地成功富有,多麽地權勢滔天,你依然會為此而嘆息乃至屈服。”
“從那裏回來後,我就開始琢磨着要把嘉宜叫回來拍完這部電影,因為香江這麽多演員裏,只有她擁有這樣的氣質,典雅高貴,冷靜理性,清冷又不失妩媚,有靈氣又沒有名利場的風塵和妖氣,最重要的是她身上有強烈的自毀性沖動,但是她又有求生的意志,她在清醒地放任自己靈魂死去,我在她身上感覺到了一種痛苦,自我囚禁的痛苦.......她不自由,但追求自由......那種被摧殘打壓後依然頑強生長的美,就像東南亞這些被掩蓋上千年的神廟一樣.......一旦她破土而出,一定會光芒萬丈......”
“導演你真的很會誇人。“程良西嘆為觀止,”你這段話寫成臺詞那是相當飄逸,問題是,它就跟你寫的臺詞一樣,我沒聽懂。你叽裏咕嚕一大堆就跟在演莎士比亞歌劇一樣,感覺帷幕一拉你自己能上去唱兩個小時,這是什麽莎翁詠嘆調嗎?”
“我不是在跟你搞文藝情調。”鄭安容說,“你喜歡嘉宜嗎?”
“喜歡啊。”程良西含混着道,“她長得漂亮,人也聰明,還很有魅力,誰不喜歡她?”
“不是像小孩子過家家那種喜歡。”
“你有時候講一些似是而非的話講得我頭疼。”
“你看。”他攤手,”你都沒有愛上她,她哪裏是演得好。“鄭安容說,“如果她真的能演好這個角色,良西,你會無可救藥地愛上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