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花樣年華
花樣年華
“喺我, 如果有多一張船票,你會唔會同我一齊走?”
——王家衛《花樣年華》
陳曼儀生在香江,她父親陳升紅的名字聽起來像是個華裔, 但實際上他身上流淌的有關華人的血統已經微乎其微,陳升紅在暹粒有兩條街區的地皮, 為了做生意,他總說自己是個華人——華人控制着東南亞的經濟命脈,在暹羅、大馬、緬甸、印尼、新加坡, 最富有的幾個家族幾乎都是華裔, 這樣的講法能讓他拉近自己和其餘富豪的關系。
他年輕的時候常常來往于柬泰之間, 賺了不少錢,因此有機會在不同的地方花天酒地, 高棉自己的姑娘比不上暹羅的好看,所以他最喜歡去曼谷之類的城市,約會不同的粉紅女郎。
陳曼儀從來沒有見過她的父親, 到十八歲,她的母親去世的那一年,這個女人才第一次對她的女兒講出實情。
她講她在香江做售貨員之前,曾經在曼谷有過一段不堪回首的工作,在那裏她遇到了常常來往柬泰之間的陳升紅, 并得到了他的幫助——這個幫助自然指的是經濟上的幫助,慷慨大方的陳紅升給了她許多錢,讓她不必再從事低劣的工作, 而她在懷上陳曼儀後, 陳升紅又給了她兩萬美金。
後來爆發了戰争, 她帶着這些錢,跟随七十年代大批難民來到香江, 從此定居在這裏。
那幾年香江被迫接納了一大批戰争難民,因為沒有地方安置,所以她們之中許多人都聚集在九龍城寨或者重慶大廈這樣的地方,她的生活當然很辛苦,光是撫養陳曼儀長大都花費了自己所有的力氣,在她死後,十八歲的陳曼儀失去了自己唯一的親人。
陳曼儀長得很漂亮,她在一家酒吧唱歌,唱的不好也能收着最高的價格,在那裏她遇到一個酒後失意的男人,他給她一百美金,請她唱一首印第安組合“紅番吉他”的《always in my heart》(注1)。一夜風流之後,那個男人沉默着在窗前抽煙,窗臺上的相框裏有一張照片,巨大的石塊堆積成小山,孤獨伫立在浩瀚的星河的下方。
男人問她這是哪裏,陳曼儀說那是高棉的吳哥窟,聽說他父親是那裏一個很有錢的富商,說不定會願意給她出下半生的生活費。
男人聽完後嗤笑道:“那裏能有什麽富商?高棉是東南亞最窮的國家,這個國家打了很多年的戰,先是獨立戰争,然後內戰,內戰結束後繼續內戰,人口從七百多萬銳減五百多萬,随後又是對外戰争,直到去年,在國際的壓力下,國內才恢複到和平狀态。”
他旋即眼神一動:“要不要跟我一起去吳哥窟看一看?”
陳曼儀選擇跟安明走也是一時沖動,她認為這個男人十分英俊,身上有着放蕩不羁的魅力和若隐若現的隐忍,他像是一個十分矛盾的人,一邊強調守序,一邊在失衡。
1994年,吳哥還駐紮着紅色高棉的軍隊,聯合國官員留在金邊,每日敦促國內停戰,除了密林中偶有槍聲,全國各地都接近恢複到和平的狀态。
陳曼儀就這樣跟着那個名叫安明男人來到暹粒。
她問他為什麽要來,他說因為他是浪子,浪子就應該想去哪裏就去哪裏。
安明又問陳曼儀為什麽答應和他一起過來。
陳曼儀問他知不知道這個世界上有一種鳥,叫做無腳鳥,這種鳥終其一生都在飛翔,直到死亡的那一刻才會落地,她就是那只無腳鳥。
安明說她在胡說八道,世界上根本就沒有這種鳥,所有的鳥都要停下來休息,如果它們一直飛,不停地在天空上游蕩,又怎麽會繁衍後代?這種鳥在一開始就滅絕了。
他們兩個一個是因為太需要自由,另外一個是太恐懼沒有約束的自由。
最後卻相遇在這裏。
吳哥窟建在一片巨大的沼澤上,山林與湖泊在此交彙,穿過布爬滿藤蔓的密林,平原荒莽遼闊,巨大的廟宇殘骸就聳立在平原上,廟山重重疊疊,石板上依稀可見殘留的刻痕。
上世紀五十年代歐洲曾經流行一個傳說,一位傳教士聲稱他在高棉北部密林中發現神跡,十年後,法國人找到這座荒廢的古城,當他們發現它的時候,樹種已經深入岩層之下,肆意在石牆縫隙中蔓延生長,殘頹的廟宇被藤蔓樹枝纏繞,戰争留下的彈痕深深嵌在石壁之上。
戰争結束後,即便形式依然動蕩,但來往吳哥的旅人已經多了起來,他們在執搶人員的注視下匆匆到來,又匆匆離去,這裏本來不是什麽适合長期停留的地方,而且見到的只是一大堆石頭。
懂過去那段歷史的的會覺得這很贊,不懂的也許會覺得石頭堆還算得上好看,也就僅此而已,除了國際上那些停留在這裏的文化遺跡修複師,誰都沒辦法講出更多神乎其神的話。
陳曼儀從踏入這裏的第一步開始,心中不由湧起巨大的震撼與恐慌。
她震撼于這一切都是那樣的不真實,和落後的國家相比,這處遺跡是如此的燦爛輝煌,就仿佛這一瞬間......一瞬間間猶如從沙漠踏足綠洲、從混沌的蠻荒進入燦爛的文明!
安明站在他身邊,正仰望着石窟頂上雕刻的三千仙女像,精美的線條飄逸靈動。
到處都是參天的古樹,黃土之上只有風的聲音,穿越傾頹的古廟,吹得葉子嘩嘩作響。
“國王使用30萬工人和6000頭大象來建造吳哥窟,只用了三十年就建造完成,比起歐洲那些花費幾百年都未修建成功的教堂,吳哥窟是真正的神跡。“和他們一起進來的本地向導介紹道。
曼儀問安明想到了什麽,安明說:“中國有長城兵馬俑,埃及有金字塔拉美西斯神廟,都是花費了巨大的人力物力,卻沒有用上很多年就修建完成,和其他那些知名的文明遺址相比,吳哥也算不了什麽,它是很美麗,但在歷史的長河裏,它也只能算是滄海一沙礫。”
陪他們一起來的向導忍不住笑了起來。
曼儀問他笑什麽。
他說:“沒有長城兵馬俑,中國依然是一個強大的東方古國,同樣沒有金字塔,埃及作為北非霸主也不會寂寂無名,但沒有吳哥,就真的沒有人會聽到高棉的聲音。對你們來說,文化古跡太多沒有什麽是特殊的,但對我們來說,吳哥窟的的确确是高棉人的驕傲。”
曼儀的心就像被密密麻麻的針紮上去一樣,透着細密的疼痛。
他們漫步在長滿灰褐色的臺階上,沿途路過多斷肢殘臂的神像,有些是因為時間太長,沒能熬過風雨的摧殘,還有些是在殖民與戰亂中遺失的。
陳曼儀落在後頭,她身邊走着那位本地向導。
那真的是一位本地人,劇組從當地請他過來參加拍攝,他沒有任何演藝經歷,在鏡頭面前顯得十分局促。
“您是暹粒人?”曼儀問。
“是,是的。”
“您在這裏很多年了嗎?”
“我從生下來就住在這裏。”
“您認不認識一個人,他叫陳升紅,據說也是暹粒人,十分富有。”
向導瞪大了眼睛,脖子脹得通紅。
“他......他......”
“你認識他?”陳曼儀呆住。
“聽過。”
“他在哪裏?”陳曼儀焦急地問道。
向導低下頭:“他死了。”
“死了?”
“是的,死了,過去死過很多人,他也是那些人之一。”
陳曼儀沒有說話。
風聲更大了一些,嗚咽着穿過石牆。
“您認識他?”
“不,不認識。”陳曼儀說,她低下頭,任由烈陽曬在自己的頭頂。
吳哥王城中央是巨大的須彌山,金剛佛塔聳立,1860法國人亨利乘坐水上竹艇從泰國的尖竹汶府到達高棉,自金邊一路向北來到這處密林,在叢林深處他發現了這處瑰寶,回到巴黎後他公布了自己的周游手跡,從此吳哥才出現在世人面前。
這樣恢弘的神廟不是因為別的原因廢棄,恰恰是高棉的國王不再留戀它。
曼儀靜靜地看着這一切,她心裏其實談不上為那個陌生人而悲痛,她從來沒有見過他,連他的名字都是剛剛才知道,無論生與死他在她的生活中能起到的作用都微乎其微。
她不知道自己現在懷着什麽樣的感情,也不知道這些話可以對誰說,對安明講當然毫無意義,她和他認識不過幾天,他們看起來沒有什麽區別,同樣的膚色同樣的臉,但是實際上根本不一樣,這種巨大的差距只有曼儀站在廟山下才能明白。
如果一定要說,她選擇把自己的心事講給樹洞聽。
“你在說什麽?”安明遠遠看到了曼儀的動作,他走過來,随意地問道。
“我在說這裏真美,如果有機會,我以後還想再來一次。”
“這還不簡單?”安明失笑,“想來就可以過來。”
“哪有那麽簡單。”曼儀淡淡道。
他那一句想來就來,她母親終其一生都沒有等到。
“如果時間可以凝固就好了,你說對嗎?”曼儀笑道,她聲音輕盈,仿佛飄散在風中,“如果時間不會這樣殘忍地往前流逝,吳哥窟就不會被廢棄,它依然如從前那樣金碧輝煌,雄偉壯觀。
安明笑道:“不,我不想,如果時間一直停滞在某一個點,就像你講的那樣,那人生也會枯燥無味,我沒有辦法去看最好的日出和夕陽,也不會有機會見到你。”
曼儀彎起的唇角慢慢落了下來。
“是嗎?”她自嘲地笑了笑,她的語氣有些冷,有那麽一瞬間站在她身邊的程良西從她身上重新看到了盛嘉宜的影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