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 一代宗師
一代宗師
從中環到南區, 要越過一座山頭。
密林間一座座樓宇拔地而起,地基卡在接近四十五度傾斜的坡面上,陡峭驚人, 叫人觀之頗有些心驚膽戰。
等翻過山頂,景色又随之一變, 海浪的窸窣聲穿透玻璃窗傳入車內,隔着路邊林木枝幹,紅色土坡如波浪般起伏, 蔚藍的海岸線若影若現。
路邊不時立了幾塊精致的褐色木牌, 用漂亮的英文字體寫上道路名稱和宅邸地址, 懸崖之側、灌木之後,隐匿着一棟棟洋樓別墅, 黃瓦泥面,半拱門廊道,馬蹄型落地玻璃窗, 十分精致。
Repulse Bay(淺水灣)一帶自香港開埠以來就是頂級富人區,淺水灣大飯店更是聞名海外,不過近些年來游客繁雜,海灘上熙熙攘攘猶如菜市場,且淺水灣沒辦法建大型獨棟別墅, 富豪大多搬至更加隐匿一些的石澳及深水灣一代居住。
香江的有錢人喜歡學英國人騎馬、打高爾夫、喝下午茶,這座島嶼也不大,實在沒有太多的娛樂設施供他們消遣, 深水灣的高爾夫球場就成了達官顯貴最愛去娛樂的地方。深水灣高爾夫球場是9洞球場, 9洞行政球場要小于标準的18洞球場, 因此打一次用不了太久,山頂港英政府官員最愛早上來這裏練習身手, 等玩到了上午太陽當空,再乘車前往官邸辦公,既不耽誤工作,也能好好談一談生意。
在香江,任何事都是門生意。
盛嘉宜是不怎麽玩這種商務多于娛樂的運動,只會打七號杆,打得也不怎麽樣,知道宋元沒安好心,于是呆在自己的車裏,并不想下去。直到仆歐過來敲她的玻璃窗,催她:“盛小姐,宋先生請你趕緊過去。”
盛嘉宜仍是慢悠悠:“知道了。”
這才下車。
她不緊不慢地轉悠到草地上時,才發現來了不少人,裏頭竟然還有幾個熟悉的面孔。
“嘉宜。”財政司的黃司長站在白色遮陽篷下,笑眯眯和盛嘉宜打了聲招呼,“多年不見,過去你還像個學生,現在倒是沒有學生氣了,仍是一樣的年輕漂亮,但比過去更加光彩照人了。”
盛嘉宜從前見習所在的外彙基金管理局隸屬于財政司金融事物科,長官梁局長是財政司的副司長,她和黃定權之間見面次數不少。
再見自己從前的頂頭上司,盛嘉宜也只是淡淡一笑,點頭道:“長官。”
黃定權主動上前到她身邊,将她看了一會,嘆了口氣:“如今外彙基金管理局正準備改組為金融管理局,你現在過的也很好,但是如果當初選擇不走,其實也不會太差,依然有一份更好的前程等着你,而不是......”
他止住話,盛嘉宜微微一側,感受到男人站在她的身後。
“黃司長。”
“宋少。”黃定權哈哈大笑起來,“難得見你最近常往香江跑,怎麽,最近澳城生意不好做?要來香江投資?”
“澳城的生意說來說去,就那幾樣。”宋元靠着盛嘉宜站,俨然顯出兩人十分親密的樣子,“不比香港寫字樓每月每平方米租金接近八十三美金,全世界城市裏能排進前五,利益豐厚得可怕,您說對不對?宋某倒是想在香江有生意做,但這不得靠黃司長您的幫助。”
“香江人多地少,還有一大片地皮都是山地陡坡沒有辦法開發,所以房價地價居高不下,這是市場決定的結果。”黃司長的回答滴水不漏,“宋少既然覺得香江地産興榮,為什麽不多投資一些錢在地産行業上面?說到寫字樓,從前彙港集團的徐家手裏有的是地和樓,聽說前陣子徐少返港,一時之間是引得人心浮動,宋少怎麽不考慮考慮這條路?”
盛嘉宜不動聲色地看了黃定權一眼,卻正好與黃定權視線相對,對方嘴角挂出一個耐人尋味的弧度。
他當是知道了什麽。
不過也難怪,身為財政司司長,手上管着香江經濟命脈,商界上任何細枝末節的小事,在他這裏或許都是件大事。
徐家遠離香江權力漩渦多年,看似比不上首富李家如今那樣風光無限,但他們自有其特殊之處,手握地皮與彙港集團,就好比控制了香江最昂貴的資産與資金流通的渠道,徐明硯這種人按照常理是不應該大搖大擺地出現在賀家的聚會上,香江的資源就這麽多,給誰多一些,給旁人就要少一些,這都是真金白銀的利益,鬧大了是要見血的。
更何況,香江過去百多年間,彙港銀行一家獨大,控制關稅,手握發鈔權,多年下來俨然以中央銀行自居。如今港府眼看就要組建金融管理局,收歸其央行權力至財政司,彙港集團背後最有權勢的華裔大股東卻在此時回港。
說他故意也好,無意也罷,中間抱有什麽樣的成算,誰又能說得清楚?
黃定權或許從賀家人那裏聽說了什麽,才會在這裏刻意提起徐明硯,但黃定權不直接講,盛嘉宜自然也跟着裝傻。
這樣的事情,不是她一個明星能插手的。
她壓下心底的猜測,決定先聽聽這兩人話裏到底是在打什麽機鋒。
宋元當是沒有往別處想,他很快冷笑道:“只怕人家看不上我們這些人,徐家自诩為百年望族,向來眼高于頂,當年我父親身故,為求彙港銀行一筆貸款,我幾乎是找遍了門路,才找到無線的徐世延那裏,由他出面求情,最終才放出那七個億的款項。徐家人看似大方,實則獅子大開口,想要錢那就得拿股權來質押。”
“這種生意,做一兩次就罷了,次次這樣做,哪還有旁人的活路。”
股權質押最大的問題就在于股權不比實産,标定價格極其不穩定,彙港集團曾經通過這種方式變相控制了南太平洋地區的商業命脈。
“彙港集團不是徐家的一言堂。”一道突兀聲音忽然插了進來。
不知道什麽時候,中榮地産的郭老板也來了,他是香江胡潤榜上排名第十六的富豪,帶着自己四十歲的大兒子郭梓昌,想管黃司長讨西貢一塊地皮的開發做高端住宅用。
“不過徐世霖的确在彙港董事中說話最有分量,相比起那些英吉利來的洋大人,徐世霖已經算是很好打交道的人,現在話語權給了他兒子徐明硯,就不知道這小徐少,是什麽來頭。”郭老板摘下禮帽,露出自己稀疏的頭頂,微微颔首,“黃司長。”随後直起身子,“宋少,盛小姐。”
黃定權樂呵呵地笑着,并不接話。
天氣半陰半晴,還略微刮着細風,吹得草地舒卷。
說是打高爾夫,倒是沒有人把精力放在那幾杆球上,翻來覆去,竟然是一句話都離不開生意。
“香江要投資,就要看那兩個洋行的臉色,雖說是英國集團,但在殖民地自成一體,并不完全受英吉利控制,這個代理權落到以徐家為代表的幾個老派家族身上,他們又只跟李賀白沈、鐘鄭陶謝幾家關系好,都是他們扶持起來的新權貴,有什麽好處也不會落到我們這些人頭上。就好比當年遠東商貿集團的易手,都沒有經過任何公開招标,就由徐世霖暗中允諾給了李家,任由他們以三元一股的低價收購集團31%的股份。”
“黃司長。”郭老板捏着球杆,幾個比劃,始終找不到好的角度,又只能放下來,撐着鐵杆,扯起自己的嘴角,“我不清楚財政司對此到底是什麽意見,只是香江這些商業寡頭立在前頭,已經是連肉湯都快分不到我們這些人喝一口。都說香江是遠東的自由貿易港,亞洲的金融中心,這樣下去,到底什麽是自由,什麽是不自由?我是不清楚,就不知道黃司長您,請不清楚。”
盛嘉宜都忍不為他這樣直言不諱的表達擦一把汗,根據她的了解,黃定權是位說一不二的獨裁者,他既不喜歡自己的地位被挑戰,也不滿意任何事情在他手中變得不受控。
香江幾位商業大亨的确有些一手遮天的意味在,黃定權不滿此事良久,否則也不會一心要改制組建金融管理局,取締彙港集團的地位......就不知道郭老板是不是看準了他後頭這一點,想刺激財政司幹涉香江這幾塊價值極高的土地分配。
現在樓價漲的這樣猛,人人都在蠢蠢欲動。
宋元呢?
盛嘉宜揣度着宋元的心思。
他在隔岸觀火。
香江樓市現今是肉眼可見的興旺發達,各家争搶得不可開交,黃定權問他要不要一頭紮進地産這趟渾水中,卻被他敷衍帶過,宋元似乎整個人心思都撲在那塊賭牌上。
他饒有趣味地品味眼前一切,并毫不吝惜橫插一腳,慫恿道:“黃司長,我聽聞暹羅首富郭明瑞控股全國大大小小170家公司,擁有18個上市子公司的絕對控制權,他喜歡通過集團總部持股49.5%的完美方式避開向市場披露這些子公司的資金與項目,然後再用很低的價格把上市公司分支私有化,揣進自己的錢袋子裏。就是不知道在香江,這種事情,常見不常見?”
盛嘉宜甚至要以為宋元是在自曝家門——她不相信天元集團沒有采取過同樣的手段來賺錢。不過很快她就理解了,宋元自殺式拱火完全是因為天元集團的确沒有如首富李家的中成實業,或者賀家的美亞置地,乃至榮家的寰宇集團、沈家的長河集團那樣位居是金字塔頂端。
正所謂一巴掌下來拍不死他自己,便無所謂将老虎推出去擋槍。
黃定權這只老狐貍,也沒有那麽容易被哄騙,他哎哎了兩聲,嘆氣道:“宋少、郭老板、郭少,你們有意見我知道,但是不要光對我抱怨,市場是自由競争的嘛。字樓和地皮這事,都不是我說了算,要靠招标的,九龍和離島的确還剩少量地塊,但李家想要,榮家想要,賀家也想要,郭老板,你要拿地投資,就得看自己能不能中标了。”
他拿手指了指盛嘉宜:“嘉宜過去跟在梁副司長身邊,最清楚這些彎彎繞繞,宋少,拿不準的規矩,你還不如問問嘉宜,她不比旁人知道的少。”
天降大鍋落在頭上,盛嘉宜被點得猝不及防。
擡頭對上宋元幽深的眼神,她心裏叫苦不疊。
“盛小姐......的确懂很多。”
“不要小看嘉宜,她不止是懂——”黃定權帶着些炫耀地意味介紹道,“她是年紀小,但是實在聰明,算得上是外彙這一領域小半個專家,聯系彙率制度的修訂文件她經過手,宋少、郭老板,今非昔比了,如今想要在香江掙錢,靠着古板的那套思路可行不通,要掙錢,最重要就是比對手快走那麽一步,你要問我這快的一步快在那裏......”
黃定權指着自己的太陽穴:“腦子。”
“有些人靠此一飛沖以有些人茫然不知,最後還怪時運不濟......香江有幾位小老板,實在是比別人看得遠一些。”黃定權目光從宋元和小郭老板臉上滑過,“我今天給各位透露的東西已經夠多了,再說下去,我怕我就坐不穩這個位置了,不宜多說,不宜多說吶。”
郭宋兩人皆是一愣,郭老板上前一步,還要在問,被盛嘉宜出聲打斷:“不是說今天是來打高爾夫的嗎?怎麽都沒有人開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