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章 一代宗師

一代宗師

“之後拍打戲, 你學會了嗎?”李孟華問盛嘉宜。

“學了幾個動作,師傅說還挺像模像樣,就是到時候打起來怕露餡。”盛嘉宜這幾天幾乎沒有離開練習室, 每天都從淩晨呆到第二個淩晨,加班加點學了八卦掌的動作, 她自己原先就會一些招式,但都是些兇狠的不那麽美觀的,如今就惡補全了那些花招, 擺起動作來像跳舞, 非常好看。

反正所有的打戲拍之前都要先試好動作, 如果先套招再拍攝,應該不至于出大問題。

“沒關系, 你的戲份我改了很多。”李孟華安慰她,“到時候拼武器的時間,要比拳要多得多。”

孟春庭與其他人打來打去的戲份李孟華早就拍了大半, 如今剩的最多的就是尹玉鸾的戲。李孟華不是愛改劇本的人,這還是他第一次為了一個演員量身定制了更貼近她的角色設定,這樣想想,盛嘉宜也算是拿到了超一線巨星的殊榮——在香江超一線常常享有圍繞他一人打造整部電影的特權。

李孟華修改的主要是尹玉鸾的動作戲,在鴛鴦樓武鬥大會開始前, 各方勢力早就打的不可開交,李孟華的拍攝中保留大量的暴烈鏡頭——重拳、腿擊、肘擊、膝擊、刀砍劍劈,關節碎裂, 武器穿透肢體, 血漿四溢。

但到了尹玉鸾這裏, 她的動作戲削減了繁複瑣碎的那一部分,一方面是盛嘉宜武學功底不夠, 要她短時間內學會各種花招不太現實,另一方面就是上次盛嘉宜和古書玉的矛盾給了李孟華一些靈感。

他覺得尹玉鸾可以打得幹脆一點,融合西式極簡暴力與中式動作片中的動作美學,讓這個人物的塑造脫離爆米花商業片的範疇。

然後......然後李孟華就可以借此去申報些獎項,再拿個最佳影片最佳導演之類的提名,也變通一番思路,學學鄭安容,走學院派路子,提高些自己的格調。

想到這裏,李孟華忍不住樂呵呵笑出聲,再回頭看盛嘉宜,怎麽看怎麽滿意。

鄭安容栽培出來的女星,香江其他導演跟在後頭撿現成的用,鄭安容真不愧是新銳導演第一人,後生可謂,這個稱號,李孟華服氣!

“尹玉鸾這個角色,文戲和武戲都出彩,你演好了,未來戲路就寬了,到時候去好萊塢發展也不是不可能。”李孟華說,“現在這些本土明星都想出海發展,你本身就是中英混血,也有這方面的優勢。”

“去好萊塢做什麽。”盛嘉宜好笑道,“好的角色不可能給華人女演員,如果去那裏專門給人做配角,還不如留在國內做個女主角好一些。”

李孟華嘆了口氣:“你這樣想也對,這些年去海外打拼的,也沒有誰真的打拼出來了名頭,可是要是人人都不想着去拼,那華人演員就會一直受到排擠。影壇都看好你,要是這部電影成了,以後無論是哪個導演拍電影,包括我在內,只要有合适的角色,第一個想到的就是你,就是因為你是後生裏最争氣的那個。要是你都不想着往上走,香江電影又去哪裏找下一個你?”

他們一同從拍攝的樓裏出來,劇組在廣東選了處民國時期的酒樓,不是什麽大城市,街上人不多,倒是有些狗仔蹲在劇組放置的警戒線外,見到人出來,慢吞吞舉起相機,悠然自得拍了幾張,然後又繼續坐在石階上,同旁邊的同行聊天。

盛嘉宜早就熟悉了走到哪裏都有閃光燈,心情好的時候她還會跟狗仔打個招呼,心情一般便裝作看不見,這一次她便裝作看不見,自顧自從門口的石獅子旁繞過。

劇組下榻的酒店就隔了不到半條街,天色尚早,老榕樹枝幹間隙裏落下婆娑的光,街道兩邊随處可見老舊騎樓。這幾年珠三角有許多華僑返鄉投資生意,騎樓下頭滿滿當當開着各色店鋪,其中又以音像店、五金店、零售家具店最多。

過去幾步還有一家拳館,門口挂着塊牌匾,寫着武術洪拳館,李孟華找過來的時候覺得挺有意思,請店主比劃了幾招後,覺得不錯,便邀請他到劇組裏當了武術指導。

李孟華脾氣好,是導演裏出了名的能打商量的人,什麽都順着制片人投資人的意思來,也因為這個原因從業多年,家中書櫃裏仍然沒有太多獎杯,但這不代表他就是個二流導演。

1974年,李孟華的處女作《太極》以650萬元的收入拿下當年港影票房冠軍,七十年代的香江粵語片與國語片還沒有區分這樣大,兩者共分天下的時候,李孟華拍的粵語動作片掀起粵語風潮,一時之間蓋過國語的風頭,也就是從他這裏開始,國語片也就越來越少,粵語電影稱霸影壇。

當了這麽多年導演,李孟華拍電影速度又快,一年最多的時候能有十多部電影産出,香江幾乎沒有他沒有合作過許多大牌,這其中就包括已經去世的功夫皇帝,也有還不那麽有名氣的謝海華。

橙禾曾扶持過李孟華建立自己的影視公司,投桃報李,李孟華和橙禾的影星,尤其是謝海華,總是保持着長期友好的關系。

從前最初相識的小人物,到了今天,都爬到了娛樂圈這座金字塔的頂峰,站在他們身後的,有太多已經被大浪淘沙下去的人。

影壇的黃金時代,是他們這群人一點一點打拼出來的。

他的認可,對盛嘉宜很重要。

但李孟華的話,盛嘉宜聽完,并沒有受寵若驚。

盛嘉宜對李孟華說:“您如果這樣想,我倒是覺得本末倒置了,從來沒聽說過先有人走出去,才有電影走出去,電影是一門産業,香江如今看似星光熠熠,說起來只靠着寥寥幾人撐着,我才拍三年電影,再接新片就已經遇不上新的面孔。就說我與何先生、師兄、還有Lynn哥,都已經合作過幾次,拍我從來沒有拍過的動作武打片,竟然還是這群人,無非是多了古先生他們,以後再拍,真不知道哪裏還有新鮮感。”

“我知道業內都講我是年輕一代裏的第一人,可年輕一代實在也找不出什麽人,所以這個第一人稱號我真是輕輕松松就拿了下來。大家總對我抱有些莫名其妙的期待,好像覺得我要是能成為超級巨星,香江電影就有了傳承,這帽子太高,我實在是擔不起這樣的期許。”

“這世界上一切河流都是先有源頭,後有水,源頭枯竭了,再怎麽樣,這條河也是要流幹的。”

盛嘉宜停了下來。

這座城市唯一的四星級酒店就在眼前,師兄謝海華講三年前他來這裏拍戲取景的時候,還沒有這樣有排場的一棟歐式大酒店,滿街都是騎樓,也就晃一晃神的功夫,這裏建起了好幾座十多層的電梯高樓。

徐明硯說徐家這麽多年來都是頂級富豪之列,沒有別的原因,就是因為識時務。能做的事情要順應着意思去做,不能做的事情就是再怎麽火熱,也要沉住氣,不要輕易去碰。

這句話說起來輕飄飄,真要做到卻很難,後頭的人看前頭總覺得良機多多,但處在當下,極少有人能跳出時代的局限審視自己。

到底是天縱英才,還是時勢造英雄?

“導演,我當然希望我們這部《風雲》能成功。”她笑道,“可是您也不能指望年年都拉着中青老少各家明星聚在一起拍武打片,然後再用這種拳腳功夫去跟好萊塢的電影對抗,就算我去了好萊塢,這一點也不會變。”

李孟華搖搖頭:“這是老電影人的情懷,你們不懂。”

盛嘉宜她确實不太懂。

技術是什麽?技術意味着財富,香江還在靠着人工抄寫宣告每天的股價變動的時候,紐約證券交易所已經用上了全電子屏幕,香江這群富商投資者還依賴着手中的權力與內幕信息預測股票漲跌的時候,華爾街已經開始使用量化交易。盛嘉宜可太清楚用計算機模型來監測市場有多大的優勢了,畢竟她絕大部分存款都是從這上面賺來的。

如果這個時候誰告訴她還是看手抄報選股更有情懷,她大概是要建議這個人去看一看腦子。

鄭安容多虧了能賣碟片掙錢,要是純靠票房,鄭安容早就餓死了。電影賣不出去錢,就沒有投資,沒了投資就更加難拍出賣座電影,這就成了一個死循環。這不是靠情懷能解決的問題,觀衆有一批情懷重的,更多的是獵奇心重的,貪圖新鮮的。

如今國際資本通過香江北流,再不求變,香江電影就如那無源之水。

都把資本壓在她身上,盛嘉宜又不是什麽神仙,還能扶香江電影産業于大廈将傾不成?看看徐家從八十年代末開始麻溜利落賣掉了無線26%的股份就知道了,人家家裏頭資産千億都救不來,盛嘉宜幹脆利落放棄這種助人情節。

“總之別指望我。”

“你......”李孟華嘆氣,“年輕人有年輕人的想法。”

“以身殉道是尹玉鸾,不是我。”盛嘉宜說,“我不會像她一樣。”

**

都說尹家為洪門代表,但香江開埠不過八十餘年,洪門卻已經有三百多年歷史,這組織打着反清複明的旗號,做着見不得人的事,直至清朝覆滅,中華民國成立,再無國家可以光複,洪門徹底聲名狼藉,香江洪門雖有洪門之名,卻與大陸洪門沒有任何關系,清宣統年間曾有洪門人馬前往香江,欲要确立一方勢力,但最終沒能成功。

洋人雖有軍隊,但管不到華人社會內部,直到尹家到來,冠以洪門之名,收攏各方勢力,約定從此往後,各堂口和平共處,實在要打,那就定好了地方,不驚動警察,衆目睽睽之下打,誰破壞了規矩,誰就等着本家清算,這才有了九龍的穩定。

從騎樓進去,堂內擺着一張長條桌,三層供奉臺,最上面供奉着一張國父遺像,往下是梁山一百零八将,再往下才是黃紙寫成的尹家祖宗名字。供桌上從內向外,分別放着刀槍棍棒,這刀也不是普通的刀,被稱為龍鳳雙刀,桌上這把是長刀,近似苗刀,也是雄刀,還有一把雌刀,在尹玉鸾手中,雄刀出鞘,鋒芒盡顯,而雌刀一出,必見血。

堂上有人正點燃三根香跪拜,他右手邊高腳太師椅上卧了個老人,尹玉鸾掀了簾子進來,看也不看那點香之人,徑自走向右邊,彎腰俯身靠近尹潮生身邊,輕聲道:“父親。”

尹潮生眼皮睜開了一些。

“我們家裏。”尹玉鸾淡淡道,“出了叛徒。”

敬香之人一頓,那三根香被他緩緩插進香爐中。

“大小姐。”他站起來,“這話說出來,就收不回去了。”

“尹家從前傳道,難免傳了些亂七八糟的人。”尹潮生說,“這不是怪事。”

話音剛落,佝偻的身軀猛地震動,他已經開始劇烈咳嗽起來。

“老爺。”

“父親。”尹玉鸾扶住他的肩,輕拍他的後背。

“此次孟春庭南渡香江,馮家的馮林暗中投日,我看,香江必定,風雲再起。”尹潮生緩緩道,“玉鸾,你是個女孩,我內心裏希望你能不必為此費太多心神,早日嫁人,遠離是非之地。可是我又只有你一個女兒,八卦掌傳不傳的下去,不是我最在意的事情,我最在意的,是咱們尹家打拼下來的基業,你明白嗎?”

“我明白。”尹玉鸾說,“我都記着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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