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7章 父子

第57章 父子

江知羽幾乎不會提到父母, 偶爾有過那麽一次,起因是某款法國的水果糖,他抱怨幼時被爸爸管着吃零食, 怕孩子蛀牙。

那時候戚述随口應聲, 說他似乎和奶奶的感情更好。

然後,江知羽就向戚述提起自己出櫃了, 爸爸的反饋非常消極。

不是所有長輩都能接受小孩的小衆取向,這類觀念上的矛盾難以調和, 往往可以把家庭攪得天翻地覆。

尤其江知羽性格尖銳, 根據以往的三言兩語, 戚述察覺江父的脾氣應該差不多。

思及此, 他瞄了眼被自己挂斷的手機:“。”

“原來他在國內,是特意回來看你麽?”戚述收回眼神,“你們最近關系怎麽樣?”

察覺到江知羽對這種話題的排斥, 他一直沒主動問, 但心裏留意過。

本科申請劍橋的難度非常高,除了自身萬裏挑一, 在江知羽的履歷裏,也能看出家裏提供了有力的教育支持。

他高中讀着巴黎最好的私校,參加各種研學和興趣活動,大二在某家族辦公室做過暑假實習, 這種資源不是光砸錢就能辦到, 背後的心力難以用金額來換算。

但是, 這一切從江知羽畢業後,就變得完全不同了。

戚述了解他擠過幾年地鐵, 睡在三環外的出租屋裏,職場晉升全靠自己争取項目, 每一步都非常刻苦。

不需要多問,過去的幾年裏,江知羽肯定是和父親鬧掰了才會這樣。

戚述甚至猜測過,父子倆翻臉不止一個原因。

江知羽有個性但不冷血,表現得這麽激烈,肯定還存在別的心結,江父把兒子培養得耀眼活潑,必然付出諸多疼愛,也不該如此決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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至于目前他們是否有松動,自己就不清楚了。

從而戚述忽地意識到,盡管彼此靠得那麽近,可他沒有真正進入江知羽的世界。

“最近?和陌生人的區別不大。”江知羽思索着說。

“從我回國到現在,他也就昨天聯系過我,應該是他來這裏出公差,逮了個空舉辦親子日。”

戚述無意觸他逆鱗,轉而問:“伯父一直待在歐洲?”

“不,他經常滿世界飛吧。”江知羽回答。

畢竟松晟和鈞易目前有業務沖突,他不想和戚述說起江錦昆。

雖然他倆在投資者大會上沒有見面,看起來風平浪靜,但江知羽認為這種狀态就不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別關心空巢老人了,你看看你做的好事。”江知羽指了指頸窩,落了幾處吻痕。

戚述用手摸了上去,輕微地按了按。

他道:“不知道你要見你爸爸,我讓助理挑衣服,最好能遮住脖子。”

昨晚江知羽沉浸于迷亂光景,昏頭忘記這樁正事,他也沒法怪戚述沒輕沒重,畢竟自己更不收斂力道。

只是,江知羽又仔細瞧了瞧鏡子,不由地深吸一口氣。

“我能不能請教一下,為什麽我別的都清清爽爽,就臉上還髒着?”

戚述移開眼:“關着燈視線不好,沒顧上。”

江知羽嘆為觀止,對這種人沒什麽好講的,又虛僞又壞心腸。

他作勢要擠一塊毛巾,戚述先一步做好了,卻不直接遞過來,而是親手擦去那片污漬。

不明白為什麽,從戚述細致又緩慢的動作裏,江知羽還能品出幾分依依不舍。

然而對方并不值得同情,江知羽摁住隐隐作痛的腰窩,垮着臉讓人把自己徹底弄幹淨了。

徹夜放縱過,他的嗓子也啞得明顯,為此自覺地喝了半杯溫水,還嚼掉兩顆随身攜帶的潤喉片。

這番陣仗做得周全,還以為他分分鐘要與父親對峙,沒想到轉頭又趴回了床上。

“你看我幹什麽?”江知羽無辜,“我沒什麽力氣,要不讓你助理幹脆買一把輪椅吧。”

戚述揣度了下:“如果你爸看到了,不會讓我坐上去的話。”

江知羽笑起來,沒有和他鬥嘴,捧着手機發短信。

[剛才我在睡懶覺,沒聽到。]

江錦昆很無語:[你是腦子還沒醒,就發起床氣了吧?電話挂得那麽快?]

為戚述背黑鍋的江知羽:“。”

他琢磨着助理買衣服需要時間,自己也想緩一緩:[中午我沒空,你住在哪家酒店?我看看附近的飯店。]

峰會結束剛閉幕,不少來賓周途勞頓,正逢這兩天是周末,還在主辦方安排的地方休息。

但江錦昆發來一家酒店名稱,離江知羽的公寓非常近。

江知羽頓了頓,預定了淮揚菜館的包廂位,再想起江錦昆的脾胃弱。

這是做律師的職業病,趕案子天昏地暗,哪裏顧得上吃飯,長年累月就有了毛病,太冰的太辣的都不能碰,一日三餐要吃得有規律。

江知羽每晚要到六點半才開飯,這時選擇了撒謊:[我平時五點多就吃了,那麽五點見吧?]

雙方的溝通語氣很別扭,這場冷戰持續太久,使得他們一碰頭,都不知道該如何相處。

江知羽發完短信又喝了點水,戚述扭頭一看,這人握着手機就睡過去了。

确認他沒有發燒,戚述打點好了其他事情,待到生活助理送來衣服,點的中飯也由服務員推來餐車。

他們是套房,卧室被戚述關上了門,外面的動靜沒有驚擾到江知羽休息。

把新衣服挂在衣架上,用熨鬥重新燙了一遍,桌上擺好飯菜和碗筷,戚述再去喊江知羽起床。

江知羽直到天亮才休息,這會兒睡了有七八個小時,對他來說已經足夠了。

只是他渾身軟綿綿的,被戚述從被窩撈出來,不情不願地打哈欠。

看他這樣懵懂,戚述想诓他坐自己大腿上,可惜江知羽的智商上線,發覺這人又開始來勁,非常靈活地逃掉了。

吃完飯快要下午兩點了,江知羽揉了揉依舊發酸的小腹,晃晃悠悠地檢查起衣服。

助理買來的是設計款,天曉得從哪兒挖出來的這種衣服,領口處剪裁特殊,堪堪地蓋住側頸痕跡。

大夏天的版型有點熱,江知羽穿慣職業套裝,也難以欣賞這種潮牌。

他要面子地問:“會不會很奇怪?到時候吓我爸一跳,離家出走五年多,重逢竟是殺馬特?”

戚述打量:“你平時打扮得太規矩,換了風格不适應而已。”

這好像在講自己古板,江知羽不服氣。

“我這方面一點也不拘束啊,下次再換新鮮的瞧瞧。”他鬥完嘴,又好整以暇地撩撥,“你說水手服怎麽樣?”

戚述喝了口冰咖啡,跟着他耍流氓:“女仆裝也很好,到時候有勞說一聲,我提前學起來怎麽幫你穿。”

江知羽瞧他淡定地上杆子爬,登時沒有繼續接茬了,怕戚述順勢做起白日夢。

“等等我送你過去?”戚述聊起行程。

江知羽道:“不了,被我爸看到怎麽辦?他當場捂着耳朵尖叫兩個男同。”

他覺得自己和戚述沒到這份上,不過是露水姻緣,幹嘛拖着人家共同患難?

再者說,他讨厭添麻煩,背負人情是最困難的事情,自己會害怕還不上、填不滿。

戚述足夠聰明,不用江知羽直言點破,就能知情識趣地退到合适位置。

不過,戚述忍不住發散,江知羽的父母具體是什麽性格,給人提供了怎樣的環境?

江知羽小時候是否愛哭鬧?念書的時候收到過多少封情書,成長過程避不開煩惱,有被好好地保護麽?

諸如此類,一樁樁好似無關痛癢,被戚述悶在心裏,卻像一道豁口漏風的裂縫。

可是站在江知羽身邊,他難以出聲詢問。

因為自己無法解釋,為什麽好奇的東西如此偏軌,居然和情i欲沒有半點關系,這種窺探太突兀,顯得百般多餘。

江知羽發現戚述不吱聲,打趣:“你想送我過去,是不是希望我能稍微安心點?你覺得我那麽怕我爸呀?”

他還分析:“戚先生,你在大風大浪裏那麽穩當,卻對這方面再三顧慮,是不是以前家裏對你要求苛刻,讓你落下了陰影?”

親人的吵架經常雷聲大雨點小,今天決裂明天和好,江知羽和江錦昆的已經很嚴重了,他對父親也沒有反感到厭惡的程度。

而戚述面對這類問題,處理方式透露着強烈抗拒,讓江知羽想到一個詞——應激障礙。

戚述忽視了後面的揣度,結合自己對江知羽的印象,淡淡地說:“沒怎麽擔心,他多半吵不過你。”

江知羽撇了撇嘴,心想,律師的飯碗一半靠伶牙俐齒,較真起來說不定誰贏誰輸。

但江錦昆拿他當小孩,沒視他為對立面,哪怕氣到了極點,也只是坐在椅子上沉默。

五年不見,江知羽在電話裏就與餐廳講好了菜單,早十分鐘來到餐廳,又在門口徘徊了一會兒。

他嚼着鐵盒裏的薄荷糖,今天比工作時吃得還多,生怕在這裏露餡。

咬碎其中一粒的時候,江知羽本就身姿挺拔,突然更端正了些。

他遠遠就看到了江錦昆從車裏下來。

江錦昆在自己讀初中時,就早早有了白發,一直懶得遮掩,但此刻全部染黑了。

五十多歲的年紀,半點不顯蒼老,氣場強大又厚重,不用頂着頭銜都能看出他是高級合夥人。

“江知羽。”他習慣用本名稱呼小孩,“來多久了,不進去?”

江知羽看了眼腕表:“爸,你差點遲到。”

江錦昆講話非常利落:“下午插進視頻會,我聽了個開頭,剛剛讓秘書轉接了。”

話音落下,江知羽不怎麽意外地“嗯”了聲,氣氛有一些僵硬。

走進裏面的包廂,冷盤即刻上桌,但兩個人都沒有動筷子。

江錦昆先憋不住:“你的衣服怎麽回事?怎麽看上去稀奇古怪?”

“時尚,這是今年的風向标,你欣賞不來的話別一票否決。”江知羽硬着頭皮說。

江錦昆不想吵架,但發自內心懷疑他的審美有問題,大熱天的居然穿個中領,引領哪門子潮流?

“這幾天我應酬,有人問我小孩畢業了沒有,在哪裏高就。”江錦昆換了個話題,陳述,“我要怎麽說會議上的翻譯就是我獨子。”

江知羽道:“我年薪不比場內的其他人少,你說出去不丢人。”

“我打了馬虎眼,省得私自這麽講了,你又不肯認,家醜就被揚了出去。”江錦昆道。

“你叔叔後來還揶揄我,說這幾年沒管你,也不怕你突然給我造個孫子出來……”

聽到這裏,江知羽打斷:“別想這種事,不可能。”

江錦昆說:“我沒希望過子孫滿堂,但想着你能不能服個軟,難道求你安穩過一輩子,是我做錯了麽?”

江知羽夾了塊海蜇絲:“我一直在服軟,所以你永遠覺得自己很正确,沒正視過我也有自己的想法要堅持,你認為的安穩對我來說是一種困擾。”

他開門見山:“就像你安排我的專業,其實我讨厭看模型做報表,每次想到自己以後都要做這些事情,我就只能催眠自己,去學喜歡的東西也不一定多快樂。”

江錦昆說:“怪我本事沒那麽大,沒法給你鋪其他路。”

“我可以自己闖蕩,這已經給你證明了。”江知羽說,“你可以默認我是個有自主意識的成年人了嗎?”

他問得讓江錦昆無法否認,的确,江知羽無論是規劃還是行動,自己都可以為之負責到底。

哪怕有的舉動欠成熟,讓江錦昆難以理解,江知羽也有獨立承擔後果的能力。

“我尊重你有自己的事業。”江錦昆沒那麽冥頑不化。

他頓了頓,道:“既然你真的有興趣,吃苦受累也樂意,這是我之前操心過多,其實你真的開心就好。”

這句話相當于道歉,江錦昆沒和人低過頭,并不擅長認錯。

江知羽不是必須聽他說出對不起,他們不是敵人,何必讓人年過半百放下顏面。

“你不來找我,我很忐忑。”江知羽輕聲說,“我有兩年覺得你真的不認我了。”

江錦昆說:“我和你媽就生了你這麽一個,遺囑都填不出別的名字。”

這幾年他對江知羽的心态很複雜,最開始有失望也有不解,好端端的小孩,怎麽離家出走了呢?前幾天還撒嬌說實習太累想回家,這是把親爹當保姆了說開除就開除?

後來江錦昆逐漸想明白了,江知羽不再是脆弱的小孩,遺傳了他和妻子的倔強,羽翼豐滿之後寧可淋雨和流汗,也不樂意安居在屋檐下。

從“他真生氣了嗎”到“他來真的啊”,江錦昆花了很久的時間。

在這期間,他隔着山海,被江知羽說服了。

礙着不能被兒子發現,自己暗中的關照非常有限,他差不多是看着江知羽一步步辛苦打拼。

律師講究證據一定要充分,江知羽光靠行動就已經足夠。

江錦昆想到這裏,認為某件事有漏洞,等到菜肴全部上齊,各自吃得七七八八,再語重心長地提起。

他道:“既然你保持單身,說明你沒有喜歡上活着的男人,你有可能只是認可一個概念屬性。”

江知羽:?

還以為江錦昆會避開這個主要矛盾,免得今天又不歡而散,沒想到這人還是心心念念,不願意裝聾作啞。

“我就非要抓一個能喘氣的過來,讓你明白我和他兩情相悅,你才能消停?”江知羽匪夷所思。

江錦昆不想刺激他,怕他租個男友回家過年。

“不是,你單身也很好,年紀還小不愁這種事情。”江錦昆答複,“我只是有這麽個觀點就說出來了。”

江知羽立即向他糾正,26歲已然成熟,別把自己想得多單純。

江錦昆來之前,再三朝着鏡子強調,絕對不能與江知羽嗆起來,于是把話咽回肚子,敷衍地點了點頭。

他們太久沒有聊過天,其實都無心吃飯,很快江知羽問起江錦昆的身體狀況,又說起自己之前的工作和生活。

他沒有提到戚述這個人,但委婉說:“我和松晟合作得不錯。”

江錦昆想到了戚述,含蓄地冷聲回應。

“這幫人不好對付,架子大脾氣大,圈內的都要多戒備一點,你能和他們相處愉快,真的算是稀奇了。”

江知羽見狀不妙,随即心虛地不再提起,之後吃完飯,自己走去前臺闊氣買單。

收銀員抱歉地說:“令尊結過賬了,你們要發票嗎?”

江知羽搖了搖頭,想多和江錦昆說些什麽,一時間卻難得嘴拙。

他看着爸爸打車離開,站在原地半晌,突然無法忍耐孤零零的滋味。

再回過神來的時候,他已經撥出電話,屏幕對面的人這次沒有掐斷。

“江知羽?”戚述道。

江知羽愣了下,小心翼翼地說:“今天不勞煩你送,但你能不能來接?”

戚述在處理鈞易反饋的合規問題,正感到心煩意亂,滿腦子都是如何設套,聞言不再加班,爽快地拿起鑰匙走人。

他一邊推開門,一邊說:“我不太認識路,你要回哪裏去?”

“你可以導航去我家,我的手機電量充足,夠給你指路了。”江知羽不上當。

戚述思路活絡:“到時候天黑了,我開車水平不高,回去路上有危險。”

對方語調輕松不嫌拖累,這給了江知羽鼓勵:“啧,差點忘了告訴你,你的個人用品統統被丢出了公寓。”

感覺到手機對面安靜了下,他往下說:“你最好自帶東西,要不然就只能睡屋主的枕頭了。”

戚述還挺體貼,不知道是不是裝蒜:“那太不好意思了,你怎麽睡呢?”

話音落下,他又懊惱,這麽調侃江知羽,讓人反悔了怎麽辦?

而江知羽站在路邊,背景音有車流喧鬧。

“豌豆公主才是什麽都不能硌着。”他肆意妄為,“我可以枕你的胳膊,靠在肩頭也合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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