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晚風菰葉生秋怨(3)

晚風菰葉生秋怨(3)

李藏璧的院子是她剛來慶雲村那年從村正手裏買的,這種已經歸入官府的房屋大多都已經廢棄了五年以上,即便一開始簡單修葺了一下,整個院子還是光禿禿的,紛飛的大雪落在院牆邊的早已枯死的樹枝上,顯得零落而又蕭索。

李藏璧側身踢開半掩的房門,屋內有些暗沉,只點了一盞油燈,一個簡單的火爐搭在床邊,炭火劈啪作響,在寂夜中顯得格外明顯。

滿地都是亂七八糟的東西,倒塌的書架,斷成幾塊的木椅,破碎的瓷片堆在牆角,亂飛的銀票和滿地的書頁,甚至連牆面都灑滿了淋漓的墨跡,堪稱一片廢墟。

但李藏璧沒有對這副景象過多解釋,元玉也沒有多問,只是視線在各處轉了轉,确定這裏只有李藏璧一個人生活過的痕跡。

元玉被放置在了窗邊的躺椅上,那躺椅寬大結實,上下都墊有一層厚厚的皮毛,甫一落入其中,他就能感覺到一股柔軟的暖意将他包裹,凍到沒有知覺的手腳開始發麻。

李藏璧走到他身後,将他連人帶椅地往火爐邊推了推,又繞過來坐在床邊的腳踏上,說:“把鞋子脫了烤一烤。”

他依言照做,将鞋子脫在爐邊,雪白的襪子已經濕透了,洇成深色貼在腳背上,透出一抹玉白的膚肉。

李藏璧又從床上扯過一張厚厚的裘皮遞給他,說:“襪子脫了,外衣也脫了。”

他臉色有點紅,擡手接過,冰涼的手指不小心蹭到她手背上,又匆忙收回來。

但李藏璧已經感覺到了,面色不善地看了他一眼,說:“手怎麽這麽冷?”

他不說話,脫了外袍,将裘皮蓋在膝蓋上,慢慢俯身解了襪帶,洇濕的襪子很快被抽出來,胡亂地搭在鞋子上。

玉白的腳趾宛若一點雪色,輕輕向上一擡,蜷進了烏黑的裘皮間。

太冷了,未經寒不知暖,現而今他被這股柔軟的暖意包裹,便開始覺得剛剛站在門口的冷意愈發難以忍受,整個人情不自禁地往下窩了窩,烏發垂在臉側,只露出一張蒼白的臉。

李藏璧看了他一眼,發現他正不錯眼地盯着自己,烏黑的瞳仁泛着冷澈的光,專注的幾乎不像話。

她重新添了兩塊炭,用火鉗撥了撥,問:“到這和你爹說了嗎?”

元玉聲音微啞,低聲回:“沒。”

李藏璧道:“我等會兒去幫你報個平安,今夜你就在這待一晚吧,明日讓你爹來接你,這幾日來往的人多,你孤身一人從我院子裏出去被看見了也不好。”

她自知考慮萬全,但元玉卻低落地垂了垂眼,過了幾息才道:“別去,天太黑了,等會兒我自己走就行。”

李藏璧道:“都凍成這樣了還逞強什麽?腿還疼嗎?”

這句話像是什麽閘門,将元玉積攢幾月的委屈全都洩洪似地放了出來,藏在裘皮下的手頓時攥緊了自己的衣裳,本就凍得僵硬的手更是用力到發疼。

好幾息,元玉才勉強将翻湧的情緒壓下去,低着頭小聲道:“……疼。”

聽到這話,李藏璧垂手放下了火鉗,站起身,在滿屋的狼藉中尋到了一個橫在地上的矮櫃。

那矮櫃的櫃門只有半扇,也是搖搖欲墜地粘連着,李藏璧用腳把它扶正,從裏面掏出了一個蓋得緊緊的木頭罐子。

她走過來遞給他,說:“凍傷膏,你自己塗吧。”

“好。”元玉擡手想去接,但沒想到僵直的指尖蜷了蜷,絲毫使不上力氣,只能眼睜睜地看着那罐子從自己掌心滑落,眼見就要砸在地上,他心中頓時一緊,卻沒想到李藏璧反應極快,立刻伸手一抓,将其穩穩地握在了掌心裏。

“對不起。”他下意識地道歉,伸手還想去拿,但李藏璧卻沒再遞給他,自顧自地拖了個小馬紮坐在他邊上。

“對不起……”他慢慢收回手,又道了句歉。

李藏璧不明所以地看向他,說:“對不起什麽?”

他指了指那個罐子,說:“我差點把它砸了。”

聞言,李藏璧的眼神變得有些奇怪,說:“這有什麽好道歉的,只是個罐子而已,便是砸了也就砸了。”

她渾不在意地低下頭,擡手将罐子擰開,又道:“你是要教書寫字的人,以後別對自己這麽不負責任。”

元玉表情怔忪,視線凝在她身上,說:“以後不會了。”

他頓了頓,又道:“小時候不小心的打碎了家裏的東西,母親總是會不由分說地罰我一頓,就算只是一個碗,一個茶杯……挨的罰多了,就有點害怕了。”

這是他第一次主動和她提起他母親的事情,但內容卻讓李藏璧有些難以理解,她擡頭看了他好一會兒,不知道該說什麽,許久之後,她将指尖探入手中的木罐,挖出了一點藥膏,道:“手伸出來,我給你塗。”

元玉的嘴角浮現出一絲微不可察的笑意,躺在柔軟的裘皮裏,向她伸出了一只手。

那只手漂亮無暇,骨相精巧,在屋內暖了一會兒,細膩的皮膚微微有些泛紅灼熱,李藏璧将藥膏放在掌心裏輕輕揉搓,很快便輕柔地覆上了他的手背。

許是因為經常幹農活,李藏璧的手并不柔嫩,掌心中布滿了粗糙的薄繭,從指縫裏穿梭而過的時候會帶來輕微的酥癢,元玉暗自咬牙,身體不由自主地開始緊繃。

這種十指糾纏的感覺實在過于緊密,即便知道對方是在為自己上藥,他也難以抑制心口的震動,沉默地看着她專注的神情,開口喚道:“李渺。”

她嗯了一聲,繼續手上的動作。

他在腦子裏反複糾結自己即将要說出的話,心跳如雷,口中也幹澀至極,好幾息才敢真正地說出口,道:“我喜歡你。”

糾纏的指尖短暫地停頓了一瞬,随即又若無其事地繼續,過了好久她都沒有說話,就在元玉以為自己這次也得不到回應的時候,她卻道:“我知道。”

聽到這話,元玉眼底那點小心翼翼的期待又不吃教訓的探頭露出來,喉結滾了滾,輕聲問道:“那你呢?”

李藏璧塗抹的動作慢慢停了下來,擡眼看他,他表情依舊像往常那般溫和,可眼底卻是顯而易見的倉皇和脆弱——一邊虛張聲勢,一邊又把自己的弱處攤給人看,不知是想恫吓別人還是想要憐憫。

她解讀出來他的情緒,一時間沒有說話。

正沉默間,屋外傳來了細碎的斷裂之聲,不知是不是雪壓斷了枯枝,随着不大不小的一聲響,元玉反手握住了她的手,說:“你喜歡我的,對不對?”

感情是一種很奇妙的東西,從小到大他不知道被表白訴情過多少次,但他卻絲毫沒有感覺,他一直相信愛是很美好的東西,但那離他似乎是太遙遠的事,祈求愛的過程對他來說實在太累,他不想再經歷一次,所以他不動心,也不期待。

可是現在,他已經克制不住自己去想念,去期待,總是見了她一面就還想見第二面,和她說一句話、得到她一聲誇獎就能自己一個人高興很久,而見到她和其他男人在一起的時候,他也從不知道自己的嫉妒心能那麽強烈——看到的那一瞬間,他真的恨得幾乎窒息了。

不知什麽時候他又回到了蹒跚學步的幼年,變成了那個捧着一盒糕點想要祈求母親一個笑臉的稚童。

可母親最終還是把那盒糕點打翻了,就好像現在,李藏璧的表情正明明白白的告訴他,她也即将要把他滾燙的心髒一并扔掉。

他的示弱,他的低微,他的情感全部被肢解切割,碎了一地,沒有人要。

“元……唔!”

在她要即将說出口的那一刻,元玉感覺全身的血液都在往上奔湧,下一刻帶着一種莫名的決然,突然俯身親上了她的嘴唇。

這是一個青澀至極的吻,只是貼一貼就沒了下文,他看着她近在咫尺的眼睛,生怕看到一絲厭惡的情緒,但裏面除了驚愕就再無其他。

他心下稍稍寬慰了一點,心道,好了,就這樣吧,他真的已經很努力的争取過了,可能他真的不配得到愛,以後他會如她所說的那樣不再打擾她,靠着這個吻,他心裏也不會難受的那麽厲害了。

至少她曾經喜歡過我。

雙唇一觸即離,元玉慢慢直起身,低聲道:“對不起……我……”他支支吾吾地說不出來話,最後只是抽開手,道:“……我回去了,以後不會再來打擾你了。”

說完這句話,他就擡手掀開了裘皮,身子往前俯了俯,準備去夠自己的鞋襪。

李藏璧徑直抓住他的手腕,問:“你怎麽知道我要說什麽?”

元玉抿唇,問:“那你要說什麽?”

怎麽這麽一副逆來順受的樣子,完全看不出比她還大了四歲。

李藏璧重新把裘皮蓋在他的膝蓋上,說:“我躲你,确實是因為之前那件事。”

元玉愣了半息,反應過來她在說什麽,立刻瞪大眼睛,急急地解釋道:“可是我拒絕了、我……”

“你別着急,”李藏璧的手從他腕上滑下去,抓住了他的手,先道:“另一只手,先把藥上了。”

他強忍心頭的迫切,把另一只手遞過去。

李藏璧重新挖了一點藥膏,在掌心揉化,覆上他的手,這才道:“我不是青州府的人。”

元玉道:“我知道。”

李藏璧道:“我到慶雲村來,其實是在躲一些人。”

僅這兩句話,元玉就想通了所有事情,反應過來,說:“你是覺得我太引人注目了。”

李藏璧道:“求親之事另說,你母親的同僚故舊也多,我不能不防範。”

元玉急道:“他們不會常來的。”

李藏璧細細抹過他最後一根手指,看向他,說:“我不能冒險。”

元玉道:“那是不是只要我解決了這些事情,你就不會躲着我了?”

李藏璧看着他默默思忖了兩息,平靜道:“是。”

……

後來元玉是如何解決這些事情的,李藏璧并不知道,但上他們家求親的人家确實越來越少,她也逐漸和元家恢複了往來,直到翻過年去,薛凝傳來消息說上面來人在青州府查籍策之事,她也有所預料,徑直詢問了元玉是否願意和她成親,連婚禮都沒有,直接拜天拜地拜了鐘自橫,便去官府落了印。

自此,她便和元玉成了有正經名頭的夫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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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知道,你不要着急,”憶及舊事,李藏璧也能理解元玉這般惶然,忙安撫道:“讓我去問問她,好不好?”

聽她說要單獨見她,元玉有些猶豫,小聲問:“你可以見她嗎?你不是要躲着一些人嗎?”

李藏璧說:“我有分寸的,你放心,我不會拿這個事開玩笑。”

元玉不放心,他哪能放心,惶急焦慮一波又一波地湧上來,他眉頭微蹙盯着眼前的人,說:“那你快點讓她走好不好,我不想她來打擾我們。”

李藏璧點點頭,說:“好,我會和她說清楚的。”

話說到這份上了,元玉也不好再拒絕,抿了抿唇,不太情願地把竈臺上的茶葉遞給她,但又不立時松手,僵持了一息後突然上前一步,低頭親在了她的嘴唇上。

……

從廚房出來的時候,李藏璧的嘴唇微微泛着腫,她拿指背壓了壓,心中有些無奈。

若樊望雨真的只是他一個舊年的婚約對象,此法或許有效,可惜她不是。

冒着熱氣的茶被推至女子面前,李藏璧面容平和,與其一起啜飲茶水,但語氣卻帶有一種莫名的威嚴,啓唇道:“先生教唆星濯還不夠,怎麽如此大手筆,還派了樊大人前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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