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雲箋字字萦方寸(1)

雲箋字字萦方寸(1)

第二日元玉休沐,夫妻二人約好了一同去往鎮上,一則夏日将近,要給家中添置一些必備的物品,二則是要買今年要放入稻田中的魚苗。

從村裏到鎮上大概要小半個時辰,牛車行進又是慢吞吞的,李藏璧一開始還撐着下巴看沿途的風景,結果還沒半刻鐘就枕着元玉的肩膀睡着了。

等快到鎮上的時候,元玉才輕聲把她叫醒,坐下的牛車還在轱辘轱辘的前行,李藏璧慢慢睜開眼睛,映入眼簾的就是一張金質玉相的美人面,從眉梢到唇角無一不精致秀美,在陽光的掩映下更顯靡顏膩理。

她短暫的沉默了片刻,仰頭迅速地在他唇上親了一口。

元玉被她這突如其來的動作吓了一跳,愣了一息才反應過來,臉上浮起紅暈,小聲地埋怨了一句:“在外面呢……”

李藏璧眨了眨眼睛,又湊上去親了一口。

“好了——”見她作勢還要向前,元玉忙擡起一只手捂住她的嘴唇,眼角眉梢都是藏不住的溫軟笑意,低聲提醒道:“要到了。”

話音剛落,牛車就慢慢停了下來,周遭喧嚷的人聲也愈發明顯,李藏璧點了點頭,表示自己知道了。

見狀,元玉便笑着收回了手,結果才剛退開兩分,手腕就被對方輕巧的捏住,唇瓣又被用力地印了一下。

“阿渺——”他無奈地喚了一聲,可罪魁禍首已然迅速翻身下車,站在車邊若無其事地看着他,還朝他伸出了一只手。

趕車的老妪正巧走過來,笑眯眯地看着二人,道:“夫妻倆感情真好。”

元玉沒有說什麽,只是有些羞赧地朝那老妪笑了笑,随即便抓着李藏璧的手下了車,與她一同往游人如織的街道上走去。

……

慶雲村所在的梁食縣地處豐饒,河網密布,漕運極為暢通,現在看來也是極為繁華,但其實在李庭蕪登基前,這裏完全是另一幅樣子。

中乾是依霁水而生的,立國至今已有三百餘年,境內有兩條貫通東西的大江,分別是霁水和磬河,只不過一百多年前,今磬河中游所流經的裕、谌二府并非是中乾的領地,而是屬于已經被滅國的靖梁。

有道是國依兵而立,兵以食為命,食以漕運為本,不僅是邊關糧草,就算是民間百姓的衣食,絕大部分都離不開通達的水路,中游掌握在別的國家手中,就意味着各種各樣無休止的談判和紛争,即便是敲定了文書落下了玺印,要不了多久還是會因為錢稅的問題纏雜不清。

雍熙末年,北境遭遇大旱,磬河多個支流斷流,河水的争奪問題再次被激化,幾乎到了兵戈相向的地步,當時朝中的大臣也分為了兩派,一派是以懷化将軍唐鳳曦為首的主戰派,她認為靖梁毫無信義,常常以各種理由提高錢稅,希望能趁此機會直接打下靖梁,将整條磬河都歸入中乾,一勞永逸。

另一派則是以工部尚書的倪祚善為首的開河派,他認為現如今北境大旱,開戰無異于是将北境百姓的生死置之不理,從而向雍熙帝提出了“裁彎取直”的辦法,即在中乾領土內修建運河,直接将磬河的上下游連接,這樣既可以不開戰,也可以徹底解決磬河的争奪問題。

但想要連接磬河上下游,并非只是開鑿幾十裏的事情,而是要橫跨整個乾州府,所要耗費的更是舉國之力,一旦下令開鑿,人力物力必然集中于此,如若別的國家趁此機會對中乾舉兵,那後果簡直不堪設想。

就在兩派争論不休的時候,本就積勞已久的雍熙帝卻突然病倒了,短短半月就到了不能起身的地步,只能讓妻君嘉令皇後及儲君宣和太子監國。

嘉令皇後并未聽取任何一派的意見,而是直接下令赈災,又親自三拜九叩登上乾明山開壇祈雨,同時還讓宣和太子帶領使者去往邊境,用極為退讓的條件和靖梁協商,争取以最小的損失度過這場旱情,并未對有關磬河之事的奏折置予一詞。

此事畢後,朝中說得最多的就是這位嘉令皇後優柔寡斷,目光短淺,毫無魄力。

盡管災情順利度過了,但朝中不服者衆,雍熙帝的病情也每況愈下,身處漩渦中央的嘉令皇後遂下令監國之事全權交予了儲君,自己則專心照顧病重的夫君。

可積勞成疾的雍熙帝還是未能轉圜,重回朝堂,于是年冬日駕崩,第二年宣和太子順利繼位,定國號為永觀。

永觀帝登基後,磬河問題照舊纏雜,但因為雍熙末年的旱災之事,靖梁從中乾得到了莫大的好處,便認為中乾不敢開戰,只會不斷退讓,于是愈發嚣張,卻沒想到某年談判剛成,永觀帝就率領十萬水陸之軍橫渡了磬河,幾乎以戰無不勝之勢攻下了靖梁國都。

生擒了靖梁皇帝後,對方還于刀下破口大罵,道中乾不講信義,談判既成怎可反悔,彼時的永觀帝一聽就氣不打一處來,說不講信義也是跟你們學的,我爹和你們談判那麽多次你們什麽時候遵循過,知不知道中乾年號換了,我可不是我爹那個老古板。

不過據舊年給李藏璧講中乾府史的先生說,當時還要罵的更難聽些,是經由史官的層層潤色後才有了現下這個廣為流傳的版本。

到了這時,朝中那些舊臣才徹底明白了嘉令皇後的用意,當年言其目光短淺,其實真正目光短淺的卻是自己。

磬河歸入了中乾版圖後,昔日靖梁的國土也被劃做了裕州、谌州二府,為了讓靖梁的百姓能徹底融入中乾,永觀帝又将裕州府南部的一小半城池劃入了青州府和明州府的管轄範圍,谌州府同樣也劃了數座城池歸入乾州、滈州二府。

乾州府身為乾京所在地,其重要性不言而喻,此舉也明确表明了中乾願意接納靖梁百姓的誠心,在一定程度上促進了兩國百姓各方各面的融合。

可乾州府如此,并不代表所有州府都能如此順利,版圖的增加并沒有給當時的青州府帶來繁華,反而使其變得更為混亂,而其中最大的問題仍舊是因為河流。

流經青州府的唯一一條河流叫做寰河,但它并非為中乾所獨占,而是和鄰國諸岑共享。

和磬河上下游都在中乾境內不同的是,寰河只是諸岑境內一條大河的支流,進入中乾後被稱為寰河,它的上游牢牢把控在諸岑手中,即便是要談判,也不再是簡單的錢稅問題,再加之諸岑的國力比之舊年靖梁要強盛數倍不止,如若不是有十分的把握,開戰絕對只是下下策。

各朝各代,河流的分配和争奪向來是每個國家之間最為頭疼的問題,否則當年永觀帝也不會為了磬河直接向靖梁舉兵,然即便中乾每年都派出使者去往諸岑協商此事,多年來這仍舊是一筆糊塗賬。

不能開戰,談判又艱難,青州府的問題便如同痼疾一般難以去除——漕運至多只在邊境,農田的灌溉也是緊巴巴的,很多東西從別的州府運過來,價格就連翻了好幾倍,青州、磐州兩府不過隔江相望,兩岸百姓的生活卻是天差地別。

這種境況一直持續了幾十年,一直到李藏璧的祖父貞紀皇帝登基後,十七歲的李庭蕪被封至青州府為王,雖然這個青州王她只做了短短兩年,但青州府百姓艱難困苦的生活卻讓她一度難以忘懷。

崇歷一年,皇位尚還不穩的李庭蕪就力排衆議,在朝中設立了都水監,下旨建造澹渠,要将寰河和霁水兩條大江連接在一起,同時将磐州府的東半府改府設邑,豐梁邑和都水邑從此出現在了中期的輿圖之上。

豐梁邑顧名思義,就是選擇了一塊合适的地方用作中乾糧倉,以備不時之需,而都水邑則是完全為了澹渠的修建。

短短八年,這條連接南北兩條大江的運河鑿成通航,為了避免霁水對此地造成沖擊,當年主持修建澹渠的都水監官員孫原湘還在霁水故道內建造了滾水低壩和砌石壩,用以排洩洪水和攔蓄河水,從而提高水位,順利引霁入寰。

自此,霁水和寰河連通,構成了一條新的水上道路,糧食、布帛、藥材……越來越多的東西得以通過澹渠送入青州府,越來越多的農田也終于得以灌溉,不僅裨益百姓,澤披後世,還讓中乾和諸岑在寰河的談判中少了許多的掣肘,争奪回了一定的話語權。

從崇歷九年至今,不過十二年的時間,整個青州府的境況天翻地覆,漕運通達,百姓安居,中乾皇室的民間聲望一度高漲,而青州府對于孫原湘此人也是贊譽非常,其中最為盛傳的一首詩作曾道“澹渠至今舟楫利,青磐二州徑萬裏。人謀敓天造,乾孫所經始”,用以誇贊此人功用奇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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流經梁食縣的河流喚作澄江,是寰河的支流之一,夫妻二人到鎮上的時候已是巳時中了,整個渡口熱鬧非常,除了晨起運送至岸邊的河鮮外,沿着路邊也是一長串賣魚賣蝦的小攤販,吆喝聲、叫賣聲、還價聲混雜在一處,簡直沸反盈天。

李藏璧順着人流逛了逛,也沒太往深了走,随便尋了一家生意不錯的魚攤便選定了,問清其何時收攤後便先付了一半的錢,說午後再來取。

那小販也是個二十來歲的女子,聞言便應了聲,利索地從懷中掏出一張票契遞給她,将她選中的那兩桶魚苗蓋好放到了身後。

夫妻二人又走出渡口,繼續去買家中要添置的其他東西。

除了每年秋收賣糧的時候,李藏璧幾乎不來鎮上,自然也稱不上熟悉,出了渡口便全程跟着元玉走,上至紙筆、布料、書畫,下至皂胰、蒲扇、頭油,他都有自己常去的鋪面,不拘價格幾何,都是他用慣了或是覺得還不錯的。

趁着元玉在鋪子裏選頭油的時候,李藏璧對一旁的玉石鋪起了點興趣,跟元玉知會了一聲後便擡步走進了店門。

那店裏的玉器琳琅滿目,玉冠、玉镯,扳指、吊墜,全都分門別類擺放的整整齊齊,不過大部分都難入李藏璧的眼,只有一個镯子顏色剔透,光澤瑩潤,雖然難比她舊年所聞的珍寶,但莫名有幾分返璞歸真之意。

她擡手拿起來,輕輕握在手中轉了轉,那镯中的翠色随着光影的變化如柔霧般逸散凝實,顯得格外漂亮。

“客官好眼光,這镯子可是我們店的鎮店之寶……”一旁的掌櫃見她看得久了,正要誇誇其談,卻被李藏璧徑直擡手打斷,道:“多少錢?”

那掌櫃的笑起來,張開三個手指,道:“八兩。”

她笑了笑,說:“五兩吧,你也賺不少。”

掌櫃的見是一個懂行的,也沒執意擡價,略一思索便同意了,李藏璧便直接掏出錢袋付了錢,在掌櫃“下次再來”的聲音中走出了店鋪。

一旁的元玉買完了東西,走出店門準備來尋她,見她拿着什麽朝自己走來,溫聲笑問道:“買了什麽?”

李藏璧将手中的東西在他眼前晃了晃,說:“一個镯子。”

沒等元玉細看,她就已經抓起他的一只手将镯子套了進去,行至掌心時微微有些緊,李藏璧輕輕一用力,那抹翠色便晃在了他玉白的腕間。

元玉愣了愣,眼裏浮現出驚喜,說:“給我的?”

“嗯,”李藏璧點點頭,說:“估算的不錯,大小合适。”

元玉抿唇笑起來,擡手将那玉镯放在眼前仔細看了看,好一會兒才輕聲道:“很好看。”

李藏璧笑道:“你喜歡就好,以後送你更好的。”

聽到她口中說出的以後兩個字,元玉的眼中更顯柔情,心口像是被什麽東西堵住漲滿了,高興的都有點不知所措——如若不是在人來人往的街上,他現在怕是已經忍不住要抱住阿渺讨個吻了。

他心下嘆息,忍住自己愈發澎拜的感情,只在衣袖下慢慢握緊了李藏璧的手,認真地點頭答應道:“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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