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 玄都觀裏桃千樹(2)
玄都觀裏桃千樹(2)
這句話一說出來, 元玉就難忍地蹙了蹙眉,痛苦和掙紮不斷在他臉上浮現,像是被雨打落的花朵, 頓時萎靡了下去。
李藏璧看着他的神情, 有些擔憂地想要擡步上前,但對方卻很快平靜下來, 對她露出一個比哭還難看的笑容,說:“走哪都要先吃飯吧,中午沒吃完的魚我熬了一鍋湯,味道還不錯,你嘗嘗,好不好?”
“元玉……”李藏璧有些無奈地喚了一聲, 她并不覺得逃避能解決問題,想要開誠布公的與他談一談, 就像她之前決定好的那樣, 可剛準備開口,對方就打斷了她,再一次問道:“好不好?”
他神色倉皇,整個人看起來搖搖欲墜。
算了。
李藏璧咽下想說的話,點頭答應道:“好”, 言罷, 她又向院中的人擡了擡手,說:“你們先出去。”
聞言, 衆官員恭敬揖禮,齊聲告退, 一個接一個有序地退出了院門,像最開始那樣站在門外等待。
裴星濯知道二人還有事要談, 也擡步朝門口走去,經過李藏璧時從懷中掏出了一張折好的紙張遞給她,輕聲道:“狄沖的卷宗。”
李藏璧點了點頭,伸手接過。
待院門關上,家中終于只剩下了夫妻二人,元玉朝她露出一個蒼白的笑容,說:“你洗洗手去屋裏吧,我去端菜。”
……
魚湯還冒着袅袅的熱氣,幾盤小炒将其圍在中間,看起來色味俱全,元玉替她舀了一碗湯,輕輕地擱在她手邊,說:“你嘗嘗。”
李藏璧拿起勺子,依言喝了一口,低聲道:“好喝。”
元玉笑了笑,不錯眼地看着她,說:“那就好,你若是喜歡,我明天再給你做。”
聽到這話,李藏璧喝湯的動作一下子頓住了,慢慢放下勺子,望着他發紅的眼睛,最終還是道:“明天我就不在家了。”
Advertisement
元玉慌亂地錯開眼,拿起筷子去夾菜,輕聲道:“你不在家還能去哪呢?要去鎮上嗎,我可以告個假陪你一起去。”
“元玉……”“田間的魚不是要開始捕撈了嗎,你說要給趙闡音還有周先生送一些,剩下的放在村口買,還有稻子,對、馬上要秋收了,你辛苦了這麽久……”
“元玉!”她擡高聲音,打斷了他的喃喃自語,蹙眉道:“你先聽我說——”
“我不想聽!”對方如今要和他說的話絕不是他想聽的,他也知道她只要說完這些話就要走了,走——對、對,他馬上就要真的一無所有了——一個人,得而複失、失而複得——為什麽給了他的東西又要收走,為什麽所有人都不要他!
他有些無措地擺了擺手,捂住自己的眼睛,難受地低下頭去,從內心散發出來的寒冷和恐懼像是蟒蛇一樣纏緊了四肢。
李藏璧從未直面過他如此激烈的情緒,怔愣了一瞬,心中也泛起一陣綿密的疼痛來,沉默地握住了他的手腕,過了幾息,另一只手也慢慢地探了出去——一個作勢要将他抱入懷中的動作——但還未觸碰到對方的腰身,她又突兀地停住了動作,連帶着原來那只手也收了回來。
現在是攤牌的最好時機了。
她握緊雙拳,看着對方漆黑柔軟的發頂,開口道:“就像你剛剛看到的那樣,我的真實身份其實是中乾的端寧帝姬,當年因為奉山圍場的一場刺殺——我想你也有所耳聞,我和哥哥逃離乾京後失散,一路輾轉到了慶雲村,策了農戶,種田時與你父親相識。”
如此漫長的七年,說來也就短短幾句話。
“而且……我也不叫李渺,我……”
“阿渺,你不要說了好不好,我受不了,我真的受不了……”他實在聽不下去了,心裏翻滾的絕望如同波濤一樣将他淹沒其中,只能張開雙臂緊緊地抱住眼前的人,試圖換來最後一絲憐憫。
“我不叫李渺。”
可對方是如此的狠心,箍住他的肩膀将他從懷中扯出,非要逼他面對真相。
“我名藏璧,李渺只是我用以僞裝的化名……元玉,我一直在騙你。”
“不是、不是——”他急促地否認,聲音已近哽咽,說:“你現在才是在騙我,我們成親了,官府記檔上白紙黑字寫得清清楚楚,你是我的妻君,阿渺——”
“我和你成親是因為當時有人在青州府查籍策之事,”她喉間發澀,頓了頓才繼續道:“我需要一個人來替我僞裝身份,不是你也會是別人。”
“什麽叫也會是別人?”元玉喃喃地問了一句,心中最後一點期待也被打碎了,蹙着眉又問了一遍:“什麽叫……也會是別人?”
李藏璧道:“……當時那樣的境況,我只能這麽做。”
“你騙我……”
那些幸福的、快樂的、平靜的日子,就因為這句話而變得極為悠遠,就像即将醒來的夢境一樣看不真切。
他難以接受這個事實,緊緊地盯着她的眼睛,說:“你說過你喜歡我的。”
他看起來是那麽的可憐,眼裏透着隐隐的瘋狂,貪婪地注視着李藏璧的面容,執意想要一個答案。
李藏璧默然和他對視,沉聲道:“對,我喜歡你,那你要和我走嗎?”
元玉愣了一瞬,問:“你什麽意思?”
李藏璧道:“和我一起回乾京,但……但你不能出現在人前,也不能去宮裏,我可以在京中給你安排一處住所,也會派人保護你……”
“那你呢?”元玉聽明白了,發出一聲短促地笑,伸手去摸她的臉,輕聲問:“那你在哪?”
李藏璧道:“我……會來看你。”
“你把我當什麽了?!”元玉從未有過這麽憤怒怨恨的時候,推開她站起來,厲聲問:“外室還是暗娼?我們是夫妻!李渺,我們是夫妻!”
“和你成親的是李渺,不是李藏璧,”她站起身來,心中也是一片麻木,莫名的力量驅動着她不斷開口,道:“若你願意,等一切事了,我可以予你……側君之位,這是我現在能給出的最大承諾。”
未來的一切都是未知,眼前是一片虛無的深淵,她不知道她踏進了這場權鬥的漩渦,到底還能不能順利活下來,即便她是最後贏了,太子正君、中乾帝君的位置也不可能交給一介白身的元玉,就算她再為他謀算,予他世家身份,那這也意味着他要放棄自己的名姓入嗣他族,這對元玉來說幾乎是不可能的事情。
李渺和元玉之間只需要談論是否相愛,但李藏璧和元玉之間,已是一道難以逾越的天塹鴻溝。
“你說什麽?”元玉怨憤的神色猛然一頓,死死地望着李藏璧——這張他再熟悉不過的面容,此時再看竟有一絲令人心驚的陌生,他僵硬地扯了扯嘴角,啞聲問道:“……側君之位……你會有別人,是嗎?”
“我不知道,”李藏璧實話實說,低聲道:“……也許會有。”
元玉本就蒼白的臉上血色盡失,身子微微晃動了一下,捂着心口很深、很深的彎下了腰,直至重重地跌在地上。
李藏璧下意識往前踏了一步,想要接住他軟倒的身子,但最終還是沒有伸出手,元玉擡着頭愣愣地看着她,眼底已是慘紅一片。
他張了張嘴,膝行半步擡手攥緊她的衣袖,半晌才找回自己的聲音,道:“阿渺……”
纖細的脖頸間喉結滑動,似乎想要将唇齒間的話說出口,可過了許久,只有一滴熱淚落在了李藏璧的手背上。
她蜷了蜷手指,像是被什麽東西燙了一下。
元玉向來是個堅強的人,除了他父親離開那一夜,李藏璧* 幾乎沒見過他哭過,可如今他就這麽抓着她的手默默流淚,連哭泣都沒有發出聲音。
……
不知過了多久,桌上的魚湯已經冷透,夕陽的餘晖灑進屋內,卻讓人感覺不到一絲溫暖。
元玉早就哭完了,李藏璧至始至終都沒有安慰他,只是不遠不近地站在他身邊——沒人心疼,又哭給誰看呢。
眼淚是最沒用的東西,他明明早就知道了,卻還希望能以此博取對方的心軟,真是傻得可憐。
“你走吧,”他眼神空茫地看着不遠處在陽光下飛舞的浮塵,嘶聲道:“我不會和你去乾京的。”
即便這個回答在李藏璧的意料之內,但在聽到的一瞬間,她心口還是不由自主地緊縮了一下,良久,她低低地嗯了一聲,俯身抱起他走向裏屋,放在了窗邊的躺椅上。
這個躺椅是她中午才剛修好的,短短幾個時辰,他平靜的、幸福的生活就被全然擊碎,散了滿地,再也拼不起來。
李藏璧似乎還有事情和他說,并沒有立時離開,而是坐在他身邊,從懷中拿出了一張折好的紙放到了他腿上,說:“這是從明州貪腐案的卷宗上謄抄下來的,有關于狄沖背後操縱應試正考、賄賂官員的說明,當年你母親的事還有明州府監視你的那些人,我都查清楚了。”
元玉側頭看着窗外,一動不動。
李藏璧繼續道:“吏部有關的官員革職查辦,你母親的事我安排了人去往明州府為她正名,政績重新冊入明州府紀,明州府監視你和元、鐘兩家的人我也全都處理了,從今日起,你不必再困守在慶雲村,不論是繼續待在學堂還是回明州府,你都可以自己選擇你的前路。”
“……成親時給你的那枚玉璧,是我的帝姬玉令,必要時你可以拿它保護自己,我走後會給你留一筆錢,拿來做什麽随你,還有,保險起見,我會暫時派幾個人保護你,不過你放心,他們不是監視,你的消息也不會傳到我這裏,等到我覺得安全了,那些人就會撤走,不會讓你發現。”
最後要囑咐的話也說完了,見元玉仍是沉默,她也不欲再多說什麽,正準備起身,又聽見身側的人啞聲問:“這是你的補償嗎?”就像賬本上的收支一樣,一來一去,他們就真的能算兩不相欠了嗎?
李藏璧的腳步微微一頓,道:“你說是就是吧。”
她走到門邊,最後說了一句:“照顧好自己。”
元玉倉促地回過頭來,死死地盯着她離去的背影,直至最後一點衣角消失在門外,他才渾身洩力般地癱軟下來,出神地盯着那個方向。
……
見李藏璧打開門,在外等候的官員再次魚貫而入,裴星濯站在她身側小心地問了一句:“元先生……要和我們一起去乾京嗎?”
李藏璧搖了搖頭,說:“在這也好。”
她站在那燃着香火的桌案前張開了雙臂,目光平靜地望着前方,一個官員立于案後,展開一路送來的诏書,啓唇宣讀。
“……自朕奉太上皇遺诏登基以來……緒應鴻續,夙夜兢兢,仰為祖宗之诏,付托至重,承桃行慶,端在元良。”
褪去粗布麻衣,穿上绫羅織錦。
“……帝姬李藏璧,天意所屬……俯順輿情,謹告天地,宗廟,社稷,授以冊寶,立為太子,正位東宮,以重萬年之統,以繁四海之心。”
腰間垂下太子玉令,擡步踏上驷馬高車。
“……茲命太子持玺升崇明殿,分理庶政,撫軍監國。百司所奏之事,當啓太子決之……布告天下,鹹使聞知……崇歷二十一年宣之。”
多年夫妻,許是再難相見,此間舊事,已如過眼雲煙。
從今日起,李渺這個名字就會随着官府被銷去的籍策一樣,徹底掩埋在這個青山環抱的村落,除了三兩故人,不會再有人記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