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玄都觀裏桃千樹(1)
玄都觀裏桃千樹(1)
臨近秋日, 天氣終于慢慢涼了下來,擾人的蟬鳴漸漸偃旗息鼓,田裏的稻花魚到了快收獲的時節。
這兩日還要繼續清溝放水, 晨起吃了早飯, 李藏璧拎着鋤頭去往了田間,元玉今日休沐, 沒什麽事,便将屋裏屋外都打掃了一遍,将要清洗的衣服床衾都拾掇出來放在盆中,準備下午再洗,随後挽起袖子走到了院角的花圃中。
這養花養草本是母親喜歡的,曾經家中四季成景, 離不開母親的精心栽培,父親見她喜歡, 便常常為她尋些名貴、罕見的花種, 久而久之他便看會學會了不少,那些花草在他的手中仿佛如魚在水,該開就開,該謝就謝,每一朵花都盡态極妍。
一旦沉下心來時間就變得很快, 等松完土澆完水, 時間便近正午了,熟悉的腳步聲在院外響起, 李藏璧推門進來,把鋤頭扔在牆角。
他側頭朝她望去, 溫聲道:“回來了。”
李藏璧應了一聲,把手中的木桶放到廚房, 又走到井邊洗手,說:“我抓了兩條魚回來,今天吃魚嗎?”
“好呀,”元玉點頭答應,笑着問道:“是田裏的嗎?”
“對,”李藏璧甩了甩沾滿水珠的手,說:“沒想到長勢還不錯,過段時間應該就能打撈了,到時候可以送些給趙闡音他們。”
說話間,她也擡步向元玉走去,和他一同蹲在籬笆邊看裏面那個小小的花圃。
元玉道:“剩下的呢?賣掉嗎?”
李藏璧點點頭,說:“再過不久就秋收了,這魚也留不久,不過可以直接放村裏賣,和村口茶食攤的阿霧姐姐商量一下,給她點錢,将攤擺在她那,價格也不用太高,意思意思便好了……你這——”
她話沒說完,側頭看了元玉一眼,一下子笑出了聲。
元玉神色懵懂,下意識地摸了摸臉,問:“怎麽了?”
“好了你別摸了,”她示意他看自己的手指,忍俊不禁,道:“松個土把自己搞得跟只小花貓似的。”
聞言,元玉有些窘迫,想拿幹淨的手背去擦臉,又不知道在哪,只好問眼前的人:“哪髒了?”
李藏璧擡手扶住他的臉,悶笑道:“別動。”
原本只有鼻尖和眉梢一點,剛剛自己摸了一把,直接在側臉留下了幾個明顯的指印,她的手剛洗過,尚還濕潤,輕易地便将那些髒污抹去。
她擦得認真,全然沒注意到元玉望着自己的眼神愈發怔然,待到這張如月的靡顏恢複如初,她也自然地放下手,道:“好了。”
元玉的臉龐随着她離去的手向她靠近了一點點,沉默地對上了她的視線。
一息、兩息、三息——
氣氛變得有些粘稠,薄霧般的陽光灑在對方的眼睛裏,輕易地便催生出了暧昧和溫情,身體像是被一只無形的大手推動着,一點點地試探、一點點地傾身,直至吻上李藏璧的嘴唇。
一陣微風拂過,幾縷碎發繞過耳垂飄到臉頰上,一只潮濕的手替他撩至耳後,再次托住了他的側臉。
……
中午吃的魚。
稻花魚因采食落在水裏的稻花長大,于是連魚肉都帶上了稻花香,元玉用瓦罐煨煮,加了青椒和米酒醋,等湯燒開的時候揭開罐蓋,連帶整個院子都飄着鮮香,李藏璧等不及要嘗一口,元玉便用筷子挾了一塊魚肚上的嫩肉喂她,笑着說:“小心燙。”
李藏璧囫囵咽了,點頭道:“好吃。”
元玉也嘗了一口,确實是肉質細膩,味道濃厚,也沒有什麽腥氣,提議道:“你若喜歡便多留幾只吧,到時候烘幹了也能多存些日子,煎吃應該也不錯。”
李藏璧點點頭,說:“好,那我過兩日多拿些回來。”
元玉笑了笑,擡手去起鍋,随口問道:“下午還要去田間嗎?”
李藏璧道:“嗯,要去,還有好幾畝地要換水。”
“還要換嗎?那明日呢?”
“明日應該不用了,再過十來天可以開閘了。”
“那你明日有空把屋裏的躺椅修一修吧,把手那裏有些松了。”
“好,等我明日看看。”
“你盛飯,我把這個端屋裏。”
“小心點……”
夫妻二人說着家長裏短,炊煙袅袅不斷升起,落花慵掃,綠陰清晝,一派溫情之景。
……
田裏的活計不着急,吃完飯後李藏璧也沒急着走,準備先修椅子,這些事情都是她當年一個人住的時候自己學的,那時候成夜睡不着,又無事可做,最喜歡看的就是這種書,幾塊木頭一堆工具一擺,便可打發一夜時光,等實在困得睜不開眼了,走到床邊倒頭就能睡過去,這樣就不用害怕寂夜深深舊事侵擾,睜眼便是天明。
粗略沒看出什麽問題,李藏璧便将扶手全部拆開,才發現是中間一個木件用久了磨損了,于是起身到柴棚下撿了一塊合适的木頭,拿出鋸子和平刨,三兩下就做出兩個一模一樣的,順便将另一邊的扶手也拆開重裝了一遍。
見元玉剛好從廚房裏走出來,李藏璧也随口喚道:“元玉,你過來試試。”
對方依言走來,躺上去搖了搖,兩邊的扶手紋絲不動,分外結實。
“好了。”她滿意地點點頭,和元玉一起将躺椅搬回了屋中。
收拾好剛剛用過的工具,李藏璧再次拿起了院牆邊的鋤頭,和院中準備浣衣的元玉作別,道:“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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要洗的衣服不算多,除了照例更換的床衾就是夫妻二人昨日的衣褲,李藏璧的衵服他換了一個水盆洗,沖淨後一件件地搭在晾衣繩上。
等曬完衣服天色也不早了,他打了水去做飯,中午做的魚還沒吃完,但也沒剩多少,他重新加了些佐料,把魚肉搗碎,熬了一鍋奶白鮮香的魚湯。
最後一道菜出鍋,元玉将其盛到盤中,和其它做好的菜一起放在鍋裏保溫,走到井邊準備打些水喂元宵。
然而正當一桶滿滿當當的水順着井繩慢慢升上來的時候,一道整齊有序的腳步聲也随之由遠及近,井繩停滞,腳步聲突兀的斷在了自己家院門口。
“叩、叩、叩。”
清晰的敲門聲響起。
敲門的自然不會是李藏璧,但趙闡音今日也休沐歸家了,更遑論還有那腳步聲,一定是很多人……元玉心中疑慮,一時間沒有動彈,先将那桶打上來的水拎到了井邊,這才緩步去開門。
屋外果然站着一個素不相識的陌生人。
不對——
不是一個,右手邊的院牆處還站着一支浩浩蕩蕩的隊伍,前排的全都穿着齊整的深緋官服,手中持着各式各樣的東西,後面則是穿着黑甲的兵馬,腰間帶刀,乍一望去幾乎看不到頭。
元玉扶着門框的手一下子收緊了,強裝鎮定地問道:“找誰?”
那青年嘴角含笑,先是俯身朝他行了一禮,道:“元先生,我等前來拜見儲君殿下。”
這句普通的問候像是平地驚雷,明明每一個字都如平常說話的聲音一樣,但落在元玉耳朵裏幾乎是震耳欲聾,緩慢又清晰地在他腦海中回蕩。
這人怎麽會認識他?什麽儲君?
儲君?中乾李氏……李……
不可能吧……
荒謬的猜想浮現在腦海中,元玉眼前發黑,巨大的恐懼和慌亂身體中湧出來,很快掀起了滔天浪潮,像是要将他整個人拽入無盡的深淵。
那青年還在繼續說,邊說邊小心翼翼地觀察他的表情,道:“不知道殿下是否在家中,今上特派禁軍接殿下回宮,還請殿下更換衣衫,暫往官驿,及時歸京面聖。”
裴星濯試探着說完最後一個字,但眼前的人還是一動不動,甚至連眼神都沒落在他身上,表情看上去像是在出神,他都不知道對方有沒有聽進去。
“元先生?”他又喚了一聲,目光沉沉地看着對方。
這句話像是擲入水面的石子,霎時打破了平靜的表象,元玉長睫微顫,擡眼看着眼前陌生的面孔,只覺得心髒在瘋狂的戰栗,整個身體也不受控制地抖了一下,如果不是死死地按在門上的手,他現在定然已經站不住了。
過了好一會兒,元玉才勉強緩了口氣,咬着牙,看着對方一字一句道:“這裏并無你要找的人。”
“怎麽會沒有呢?”裴星濯仍是笑,道:“難道元先生的妻君并非喚作李渺?”
這話的言下之意不言而喻,荒謬的猜測剛産生就被證實了,但巨大的沖擊反而讓元玉冷靜下來,再次看着對方重複道:“我妻确實喚作李渺,但并非是你要找的人。”
裴星濯沒想到元玉這還能否認,臉上的笑意一僵,只好挑明了說:“李渺即是我中乾帝姬,陛下已經立其——”“砰!”
未盡之語斷在喉間,裴星濯不可置信地看着眼前緊閉的院門,和身側的官員對視了一眼。
元玉抖着手闩上了門,只覺得渾身無力,連站也站不住,只能扶着門一點點地往下坐,那張蒼白的臉上尚餘恐懼之色,像是外面有什麽洪水猛獸。
他不是沒想過,這一天終于還是來了,可是其中的落差比他想象中的還要大,商賈富戶,權貴之家——中乾皇室——中乾皇室。
這四個字在他腦中再次回蕩了一遍,未知的茫然和驚惶像一塊密不透風的布一樣緊緊地包裹住了他,讓他大腦發痛,難以呼吸。
他疼得厲害,捂着腦袋貼着院門坐了一會兒,才像個提線木偶一樣站起來,目光茫茫地望着院內。
打水……對,元宵要喝……
斷掉的思緒被重新接起,他總算知道自己要幹什麽,腳步淩亂地走回井邊,繼續做剛剛沒有做完的事。
“元先生!你這什麽意思?”裴星濯躍上院牆,往院中張望了一下,又道:“殿下在家還是在田間?”
這幾句話說得自然又熟稔,元玉腦中一震,很多想不明白的事突然被理順銜接,他慢慢直起身來,擡眸看向他,語氣肯定地說:“你是鄭泉明。”
裴星濯咧嘴一笑,道:“是也不是,前些日子是我易容的,真正的鄭泉明已經绶官了,我是東紫府的令使裴星濯,也是殿下的親衛。”
他拍拍手跳下院牆,又問了一句:“殿下呢?”
見他如入無人之境般踏進自己家中,元玉心中頃刻湧起一股暴虐,扔下水桶疾步走上前來推搡道:“滾出去!”
“诶诶、元先生!”元玉待人向來溫和有禮,從未有過這般粗暴的時候,裴星濯又不敢對他動真格,直至被推到院門前,他才抵着門站定,道:“元先生,您別生氣啊,我就是來找殿下的。”
元玉替他拉開院門,擡手指着門外,厲聲道:“滾!這裏沒有你要找的人!”
“元先生!”裴星濯忙回身抵住門,說:“您若是非要這樣,我就只能動手了。”
見元玉不語,仍是執意關門,裴星濯只好反手制住他,一把将他拉到了院內。
這回院門被徹底打開,身着官服的隊伍魚貫而入,隊尾的二人擡出一張香案放定,又将兩個漆盤置于其上,點香,熏衣,所有人井然有序地布置着一切,腳步輕巧,無人出言。
元玉看着眼前這一幕,臉色已至慘白,手中極力掙紮,裴星濯怕傷了他又怕他掙脫,一時兩難,正要勸告,外面突然傳來一陣整齊的振兵聲,緊接着一道行禮問安的聲音響徹雲霄,道:“參見太子殿下!”
李藏璧拎着鋤頭從外面走進來,臉上沒有一絲的意外。
她挽着褲腳衣袖,拎着鋤頭,一副普通農家的打扮,一進門便看見元玉被裴星濯桎梏,蹙眉道:“鬧什麽?”
只這一句話,她周身的氣質好似全然改變,顯出莫名的威嚴來,裴星濯手一松,俯身行禮道:“殿下。”
束縛驟松,元玉小小的踉跄了一步,很快在原地站定,擡手拂了拂有些淩亂的發絲,朝李藏璧露出了一個清淺的笑容,盡量自然道:“你回來了,”嘴角的弧度幾乎牽不住,但他還是強迫自己笑,繼續溫聲道:“洗洗手吃飯吧。”
此情此景之下,這話太過格格不入,就連李藏璧也沉默了,可元玉仍是像往常那般噙着笑意溫和地看向她,好似這院子的其他人都不存在。
一件件衣服被風吹起,把兩個人的視線打斷再粘合,層疊的亂影後是等她歸家的夫君,可她竟無言以對。
令人窒息的沉默持續了許久,直到李藏璧沉沉地嘆了口氣,拍了拍手上的塵土,一字一句清晰地說道:“元玉,我要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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