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8章 昆山(二)
昆山(二)
桑黛本命應喚微生桑, 小名名喚阿黛。
“桑”是她在微生家的排行,“黛”是微生萱和白於為她起的小名。
喚她阿黛的只會有兩人。
桑黛的呼吸抖得不成調,她就在門口站着,日光照射進來落在她的身上, 臺階之下是寬敞的小院, 夢裏的也是這般模樣。
唯一不同的就是身後的聲音。
“阿黛。”
是陌生的女子音, 天級靈根覺醒者耳力過人,桑黛聽出來這人的聲音不是她所熟悉的任何一人。
在腦子還沒反應過來的時候, 桑黛的身子便已經給了反應。
她艱難轉過身,大腦仿佛被撞擊了一般, 眼前一片懵。
可身後空無一人。
但耳畔的聲音還在。
“阿黛。”
桑黛的目光停了一下,緩慢落在榻上的玉簪之上, 上面的灰塵方才被她拂去, 即使被微生萱戴了幾百年, 瞧着依舊像是新的一般。
她從未覺得路這般難走過。
她來到榻前, 錦褥被她方才收拾過了, 血跡和髒污已經被清除。
玉簪被她放在枕邊, 桑黛私心想去尋宿玄,可識海中好像有道聲音告訴她,錯過這次機會會錯過什麽很嚴重的事情。
“阿黛,是阿娘。”
話音落下的瞬間, 桑黛便握住了那根玉簪。
意識在一瞬間被拉了進去。
她倒在地上, 玉簪被緊緊握在手裏,微弱的光亮一明一滅。
微風卷起花香吹來, 院裏花團錦簇, 桑黛睜開眼,一時間竟分不清這是哪裏。
可角落的秋千卻告訴她, 這就是她方才待的地方。
桑黛站在角落裏,這裏種了一株桂花樹,樹幹粗壯像是有着許多年的歷史,如今應當是盛夏,院裏的花開得旺盛,這株桂花樹也格外香。
桑黛心裏清楚知道這是幻象,又或許是說一段過去的記憶。
她是一個外來者,她只能以一個外來者的身份被束縛在這裏,看完這一切。
主屋的門被拉開,一人走了出來。
她如桑黛看到的畫上一般穿了身綠裙,滿頭青絲過了腰間,由一根玉簪松松挽起,日光落在她的臉上,肌膚剔透似白雪。
她的身形纖細,但小腹卻高高隆起,一手撐着後腰,一手扶着高聳的小腹,仰頭暖洋洋曬着日光。
桑黛在她的身上看到了一種很奇妙的感覺。
美好。
桑黛沒有動,只是眼也不眨望着竹屋前的女修,生怕打擾這一切。
微生萱眯了眯眼,踱步下了臺階來到院中的石桌旁,一縷烏發順着鬓角垂下,眉目間的柔和難以忽視。
她小口捧了杯茶喝,一口一口抿着,喝茶的樣子和桑黛像極了,都格外斯文內斂。
她忽然皺了皺眉頭,放下茶摸了摸肚子,笑着問道:“你幹什麽踹娘親呀,還有一月才足月呢,現在就迫不及待要出來了?”
桑黛擦了擦眼睛的淚花,唇角也勾起笑。
她看起來實在太過美好,整個人幹淨又純粹,溫柔到讓桑黛一眼就喜歡得不行。
微生萱有一下沒一下摸着小腹,仰頭望着虛空中的圓日:“你爹一會兒就回來了,娘親不會做飯,我們娘兩兒還得餓一小會兒。”
桑黛苦笑不得,原來她怎麽都學不會做飯也是随了微生萱的。
她也不覺得累,來到微生萱的面前坐下,光是看着微生萱就能看上一天。
微生萱很安靜,生活也很單一,今日日頭很好,便捧了本書坐在院子的石桌旁看,等到正午過後小院的門才被推開。
紫衣男修疾步匆匆進來,手上拎着兩只山雞。
“阿萱,等我很久了嗎,餓不餓啊?”
桑黛未看到他的正臉,白於進來後徑直朝微生萱走去,兩手并未抱她,應當是擔心自己的手上髒。
他俯身親了親微生萱的臉,又蹲下身親了親她的小腹。
“你也想爹爹了嗎?”
微生萱嗔怒拍了拍他的肩膀:“你怎麽回來這麽晚?”
白於放下山雞,半蹲着與微生萱平視,小聲說道:“結界有些動蕩,我去補了一下。”
微生萱瞬間急了:“可有事?”
白於搖頭:“只是波動,并未發現有別的異樣,祖奶他們在那邊守着,我先回來為你做飯,做完飯再去替他們。”
微生萱眉心微蹙,捧着小腹的手一緊,忙道:“還是先去吧,我是個修士也不會餓的。”
白於站起身,身量很高,親了親微生萱的額頭。
“沒事的,我加固了結界,祖奶讓我回來為你做飯,有她老人家守着你也可以放心,她修為可不輸你我。”
桑黛不知曉這位祖奶具體指誰,但從兩人的話中可以推出是位德高望重的老者。
讓微生萱和白於都對她放心。
白於利落處理山雞,微生萱坐在院中看他,臉上的笑始終未曾淡去。
桑黛看得心酸,若當初沒有出事,她如今或許還在昆山,不會出世,不會認識很多人。
白於動手很快,在膳房很快便炖好湯做好飯菜。
微生萱要去端菜,被白於制止:“你大着肚子呢,這活本就該我幹,阿萱歇着。”
桑黛坐在石桌旁,看白於将兩菜一湯端上來放在桌上。
白於手藝很好,簡單的食材也能做得色香味俱全,桑黛莫名想到了小狐貍,手藝也是這般好。
一個家裏好像總得有一個會做飯的,恰恰白於和宿玄便是。
白於為微生萱盛好湯,俯身抱了抱她:“阿萱,我去替祖奶守一小會兒,今日做的飯菜多,讓她過來陪你吃飯。”
微生萱笑着道:“好,你注意安全,我等你回來。”
他在微生萱的額頭上印下一吻,“晚上就回來,碗盤放着等我回來洗,莫要動手。”
“好。”微生萱有些無奈:“你快去吧,将祖奶換回來吃飯,我等她來了再動筷。”
他轉身往外走,桑黛的心跳忽然很快,轉身看向白於的背影。
他一身紫色素衣,即使年歲不小了,依舊是用玉冠高束成少年的馬尾,已經為人夫、即将為人父的他背影堅定,真正扛起了這個家。
她緊緊望着白於的背影,他走到門口剛拉開門,腳步卻又停下,回身看了眼桌旁坐着的女修。
微生萱依舊端坐沖他溫婉輕笑,一如過往送他離家的模樣。
白於大步走回來,捧着她的側臉親了她的鼻尖,在唇上輕啄了口。
“等累了就回去睡會兒,我晚上就回來陪你和孩子。”
“好,你快去吧。”
他應下大步往外走,院門被他關上,白於的身影很快消失。
桑黛收回目光看向對面的女修。
微生萱看不見她,垂眸輕輕撫摸小腹:“你爹啰嗦吧,你若是出世了,是個男孩他怕是要嚴苛極了,若是女孩,他定會将你捧在手心的。”
“孩子,你是男孩還是女孩?”微生萱又笑了笑:“阿娘更希望你是個女孩,可以為你做很多漂亮衣服,每日紮好看的發髻,親自教你修行,微生家契印會傳給你,你是微生家的大小姐。”
“若是男孩也可以,不過阿娘可不會束男子的發髻,你就只能跟着你爹湊活過了。”
桑黛聽着想笑,沒想到微生萱自言自語也能說這麽多話。
她似乎習慣了等待白於,這裏很多事物都是白於去處理,她便在家裏守着。
聽她絮絮叨叨自言自語,桑黛的眸光越來越柔和。
微生萱很期待腹中孩子的降生,這是她和白於成婚近一百八十年才得來的孩子,微生家似乎受到制約,子嗣也不易,且一生只會有一個孩子。
這個孩子便是微生契印的下一任傳代人,是微生萱和白於此生唯一的孩子,承載着整個微生家的希望。
微生萱這會兒話很多,桑黛沒有一點不耐煩,捧着臉坐在她對面,看她笑着說話。
“你爹可喜歡阿娘了,當時可是他追的我,他為了阿娘辭去了蒼梧道觀觀主的身份,将觀主繼給了他的師弟,但是……”
微生萱蹙眉,溫和的神情複雜:“阿娘不太喜歡他那個師弟,總感覺人怪怪的,也或許是阿娘過于敏感了。”
“孩子,微生家如今只有三十七口人,人丁雖稀少,但都很期待你的降臨,阿娘是微生家主,你是下一任微生家主。”
微生萱感慨,“真想快些見到你,還有一月,等到十月到來,你就該出世了,阿娘的衣服也得快些趕制了,你爹的秋千還沒做好呢,今晚阿娘催一下他。”
她真的很溫柔,溫柔到桑黛只想看着她。
她說還有一月,是否她要在這裏看她一個月?
這是微生萱讓她看到的,她有東西要交給她,可現實中小狐貍還在等她。
桑黛擡眸看了眼天,來的時候是正午,現在已經下午了。
可白於說去替換那位祖奶,一小會兒便可以,為何現在還沒回來?
飯菜已經涼了,看不到熱氣,雞湯上凝固了一層油脂。
微生萱也發現了,柳眉微擰,目光望向遠處。
“怎得還未回來?”
桑黛心下也有些不安,但離不開微生萱,只能坐在這裏陪着她,又等了一小會兒。
微生萱站起身便要往外走,栅欄很矮只到腰身,站在院裏可以看到路的盡頭,一人飛速奔來。
桑黛瞬間站起身。
“家主,家主!”
來者是個少女,瞧着只有十幾歲,此刻白裙上都是鮮血,裙擺沾滿了泥濘。
微生萱臉色一變:“阿錦,怎麽了?”
名喚阿錦的少女推開院門,牽着她的手便要往外走:“昆山腳下的結界被毀了,來者催眠了山裏的靈獸得知了微生家族的所在之處,祖奶戰死,白於仙君聯系不上您,便護送我逃了出來傳信,讓我帶您離開,來的路上我已經拿着玉牌傳信給了應衡仙君,他就在昆山附近除邪!他來接應我們!”
桑黛緊緊跟在微生萱身後,她終于知道今天是什麽日子了。
微生萱身子一晃,險些往後跌倒,桑黛下意識上前扶她,雙手卻又從她的身子穿過。
“家主!”
阿錦急忙攙扶起微生萱。
微生萱冷靜很快:“我們走,阿錦,來者定是為了我腹中的孩子,微生家血脈不可亡,我出去立刻找個地方将它生下來,你帶着它離開。”
她沒有問白於現在如何,沒有問其他微生家族族人如何,她身為家主本該保護他們,但她身為家主,更重的職責是守住微生家的血脈。
守住微生家契印。
微生萱拉着阿錦的手往回走:“從後山走!”
桑黛本想跟上前,凜然的殺意自身後襲來,她眸光一冷下意識拔劍回身劈斬。
卻忘了自己如今只是個幻影,她的劍光與那刀光相撞,竟直接穿了過去。
桑黛急忙回眸:“阿娘!”
微生萱推開阿錦,拔出腰間的軟劍劈斬過去,強大的靈力波動與來者的刀光相撞,蕩開的餘波掀翻了石桌上的飯菜。
小院裏從天而降數十人,阿錦反應過來連忙爬起身,拔下頭上的木簪虛化成了一柄長劍。
“家主,我斷後,你先走!”
微生萱淡淡看了眼四周的人:“走不了,這些都是元嬰和化神境,你一人攔不住。”
阿錦急匆匆:“我自爆金丹可撐一刻鐘,您先走啊!”
微生萱反手挽劍沖入殺陣中央:“一刻鐘我也跑不了,阿錦,殺了他們我們才能走!”
桑黛幫不上忙,看兩人在幾十個殺手中厮殺。
她的呼吸急促,其實知道這場争鬥的結局,微生萱和阿錦都會死,但親眼目睹還是覺得殘忍。
微生萱确實很厲害,應衡告訴她,微生萱修為很高。
可懷孕消耗了她太多力氣,那些人似乎有組織,一個勁朝微生萱的小腹劈,她一邊護着孩子一邊還得應敵。
過去的事情已經改變不了,桑黛強自鎮定仔細看這場戰局。
來者皆黑衣蒙面,出手頗為狠辣,一招一式都帶了殺意,這些人的修為很高,都是些元嬰高境修士,其中竟然還有化神期修士。
可是修真界自從靈脈枯竭之後,渡劫再也沒有,大乘更是只有兩人,化神也只有寥寥幾人,為何他們這三十來人中便有這般多?
如今是一百多年前,那時候桑黛尚未出生,可應衡也與她講過,便是那時候的化神也只有七八人。
他們的殺招駭人,并且是完全不要命的打法。
不要命……
桑黛忽然擡眸看向他們的眼睛。
目光無情,瞳仁隐隐潰散,完全是發了狠的樣子,周身的氣息隐隐血紅。
她忽然想起來自己看到的夢境中,宿玄的模樣。
宿玄的人性被四苦蠶食,逐漸成為被四苦驅使的殺戮工具,瀕臨徹底瘋魔的他與這些人很像。
桑黛握緊了手中的劍,原來是這樣,原來是這樣。
這些修士被四苦吞噬了人性,神魂早已被四苦徹底吃掉,只剩下一具被四苦占領的身軀。
而這些人的招式……
習刀,刀法游龍般凜然,刀光呈現绛紫色。
這是——
蒼梧道觀的招式。
桑黛七歲那年蒼梧道觀還未滅門,她見過蒼梧道觀的弟子,作為看守歸墟仙境的宗門,他們可以享受到最為多的靈脈,宗內弟子修為皆高,幾任觀主皆是天級靈根覺醒者。
蒼梧道觀在大蠻後便奉命守護歸墟仙境,觀內弟子習刀,觀服為绛紫,刀光通體發紫,這是蒼梧道觀的功法帶來的。
桑黛還未從震驚中脫身,一聲悶哼傳來,一人被重重掀飛在地。
她急忙看去。
“家主!”
“阿娘!”
微生萱摔在竹屋的房門上,跪倒在地,吐出大口鮮血,緊緊捂着小腹。
阿錦一時失神,身後一人一刀捅穿了她的腰腹。
“阿錦!”
阿錦捂住小腹,吐出大口的血:“家主……”
生機已斷。
“阿錦……”
微生萱掙紮爬起身。
明知改變不了,桑黛還是飛身上前想要扶起微生萱離開這裏。
可一雙手卻一次次從她的身體中穿過。
任憑她如何喊,如何觸碰,她們之間依舊無法觸碰到彼此。
微生萱撐劍站起身,桑黛半蹲在地,看到她的裙擺上染上的血。
她殺了太久,又被重創,如今似乎……
早産在即。
明明很疼,額上都是汗水,可一聲痛呼都沒發出,握緊了手中的軟劍,目光發了狠。
她知曉,只要撐一會兒一定會等來應衡或者白於。
微生萱劈劍便要躍下臺階,肅殺的刀光從上空劈下,散開的餘波掀飛了小院中的黑衣人。
“阿萱!”
白於看起來情況很不好,身上都是血,護着阿錦逃出來獨自斷後,如今沖破厮殺回到家。
紫衣破爛全是刀傷,脖頸上一道血窟窿險些劃破他的動脈。
微生萱捂住小腹疼到滿身是汗,看到白於來了後再也撐不住,她的身子往下墜,白於三步并做一步跳上了青階。
“阿萱!你受傷了!”
微生萱握緊他的手,目光落在小院裏阿錦的屍身上,閉了閉眼後小聲開口:“我……我們可能走不了……應兄長……應兄長快來了……夫君,我誕下孩子,你我護兄長帶它離開……”
白於忍住眼淚,笑着說道:“好,阿萱,辛苦了。”
他們都知曉今日便是他們的死期,微生家沒有支援的人,白於渾身是傷,能殺了微生家祖奶,重創白於,粉碎結界,今日來的人必不在千人之下。
微生萱雙手顫抖着交握,捧在唇邊後一聲清脆的長嘯。
地面在搖晃,昆山上未被催眠的靈獸自四面八方跑來。
白於拔刀壓着那些人退出小院。
靈獸躍進小院護在竹屋四周。
桑黛捂住嘴忍住哭泣,看到遠處林間朝他們逼來的數百修士。
這些修士不要命,大部分被白於攔下,有些跳進了小院被護佑的靈獸撕咬擋下。
微生萱一步一挪回到屋內,桑黛跟了進去。
她看到她一人咬着錦布,調動靈力壓在腹中,催着腹中的孩子出來,知道痛呼會分散白於的注意力,再疼也沒有哭出聲,眼淚順着眼角淌落。
她的血流了太多,布團用廢了好幾塊,散亂扔在地上,微生萱時間太急了,用了靈力逆沖強行讓尚未足月的孩子出世。
半個時辰,只有半個時辰便生下了這個孩子。
她忽然跌在榻上大口大口喘氣,桑黛別過頭不敢看她。
屋內沒有哭聲,微生萱抖着手捧起她剛誕下的孩子,将為數不多的靈力渡給那孩子。
她擦幹淨孩子額頭的血,親了親她的眉眼,孩子太過虛弱連哭的力氣都沒,微生萱只能拍打她讓她哭出聲。
待響亮的啼哭響起後,微生萱也哭了出來。
“原來你是個女孩子啊……”微生萱親了親她的眉心:“孩子,你本命喚微生桑,你是微生家桑字輩,是微生家第九十七位家主,孩子,真的對不起。”
微生萱的衣服上都是血,玉簪自發髻中掉落在枕邊,她将床頭小櫃上的玉牌拿出來挂在嬰孩的脖子上,抱着孩子起身,窗戶在這時候被撞開。
桑黛回眸,白衣劍修滿臉駭然,連手中的劍都在晃。
“阿萱,白於……”
微生萱笑了下,随便扯了匹布将剛出生的孩子包裹起來。
“兄長,她是個女孩子,名喚微生桑。”
桑黛擦幹眼角的淚花。
應衡身上也都是血,是一路從山腳殺上來的,拔劍便要沖出去。
“我去幫白於!”
微生桑攔住他:“救不了的,我們不能都搭在這裏,你看的出來,這些人是蒼梧道觀的弟子,可修為忽然精進這般多,甚至還不認識白於,和我們在歸墟仙境看到的人幾乎一樣,已經瘋了,修為被四苦激發到最大。”
她一邊抱着桑黛哭泣,一邊求着應衡:“帶她走吧,帶她走吧,求你了,帶她離開吧。”
桑黛被微生萱塞進了應衡的懷裏。
微生萱擦幹淨眼淚,抱起屋裏的錦枕幻化出一個嬰孩模樣,與剛出生的桑黛一模一樣。
她劃開心口,剖開心頭血滴落在那幻化出的嬰孩身上,它竟然帶了微生萱的氣息開始啼哭起來。
微生萱推了把應衡:“快走!”
應衡深吸口氣,将孩子用布匹包好系在身前。
“我知曉,後山的人已經被我殺光了,我現在瞬移離開,我應衡向你和白於發誓,只要我活着便一定護佑她平安。”
應衡跳出窗前看了她一眼。
微生萱抱着那個假的孩子,輕聲道:“她是個女孩子,我和夫君說過,若是女孩子,小名便喚阿黛。”
“她叫阿黛。”
應衡帶着孩子離開。
微生萱看了眼懷裏的假孩子,眼淚一顆顆落下。
桑黛知曉她要做什麽。
白於已經不能全身而退,微生萱也不可能棄他離開,她若是走了,這個孩子會一直被追殺,遲早會再次被找到。
微生萱能做的,只有幻化出假的孩子,讓他們一家三口今日都死在這裏。
她拉開房門,院中的靈獸全被殺光。
白於跪在門前,一把長刀自胸口穿過,刀尖往下滴血。
他還有一口氣,艱難看向院裏的微生萱。
微生萱與他對視,忽然笑了笑,這是他們彼此才懂的默契。
證明孩子已經被應衡接走了。
她舉起手上啼哭的嬰孩,厲聲道:“你們想奪走微生家契印,我微生家的孩子可以死,但不能落入賊手供你們利用!”
微生萱收力,一手捏碎了捧着的“假孩子”。
血肉濺開,好像真的是微生萱殺了自己的孩子。
沒有屍首,也就無人知曉微生萱殺的只是個傀儡。
她最後看了眼白於,一掌拍上了自己的心口,震碎了自己的心脈。
死無對證,便是搜魂都查不出來真相。
微生萱倒地的瞬間,白於唇角微微勾起。他的腦袋垂下,身子無力滑落在地。
道侶前腳死去,他後腳也跟了去。
桑黛捂住眼睛痛哭出聲,她跪在地上嚎哭,她怎麽都想不到微生萱是自戕死的。
她知曉自己活不了,震碎自己的心脈,帶着這個只有她、白於和應衡知曉的真相一同赴了黃泉。
一擊擊碎心脈,縱使她虛弱無力也是個高境修士嗎,誰能一擊斃命她?
只有她自己。
“阿黛。”
空曠悠遠的聲音自身後傳來。
桑黛淚眼朦胧看過去。
她在一片黑暗之中,這裏與雪鸮的迷惘之力格外相似,只有虛無的黑暗。
遠處的靈體讓她的呼吸困難。
與方才看到的樣子一樣,綠裙染血烏發淩亂的微生萱,紫衣破爛全是刀口的白於。
桑黛搖搖晃晃起身,無措眨了眨眼。
“阿娘,阿爹……”
白於笑着應了聲:“你當真是個女孩子,我總盼着你是個女孩子,你阿娘喜歡女孩,你出世了她也開心。”
桑黛捂住臉痛哭,她忍不住眼淚,明明跟他們沒有相處過,可親眼見到他們因她而死,心下的愧疚幾乎将她淹沒。
她奔跑過去,卻又從兩人的懷裏穿過。
微生萱嘆了口氣,“阿黛,這是春玉簪的器界,是微生家第一任家主的本命法器,裏面有雪鸮的迷惘之力,方才你看到的是過去的記憶,這只是爹娘的一縷殘念,你也只有神識被拉了進來,碰不到我們的。”
桑黛茫然看向他們兩人。
微生萱擡起手,隔空摸了摸她的頭:“你都長這麽大了,阿黛,你渡劫境修士了,天級靈根覺醒者,我們阿黛真厲害。”
白於挑眉看她:“好像還成婚了呢,我拉你的神識進來的時候,察覺了你識海裏的婚契。”
微生萱驚訝:“成婚了?”
桑黛忍住眼淚牽起笑:“嗯,成婚了,他也是天級靈根覺醒者,是九尾狐妖王。”
桑黛在外面的事情微生萱和白於并不知曉,聞言沉默了瞬。
“真好啊,都是好孩子,真般配。”微生萱頓了頓,又忽然開口:“阿黛,對不起,爹娘連為你主婚都做不到。”
桑黛的心裏酸澀,哽咽道:“應該是我說對不起,應該是我的……”
她一遍遍道歉:“對不起,對不起,爹娘,對不起,真的對不起……”
桑黛總喜歡道歉,即使知道不是自己的錯,錯不在他們,可愧疚還是讓她心裏難受。
微生萱觸碰不到她,也抱不了她,安慰做不到,只能看着她落淚,她這個母親便也跟着哭。
白於嘆氣,将她摟進懷裏:“我知你難過,可是我們存在不了多久,有些事情得趁現在告訴她,這樣阿黛才能活下來。”
桑黛擡起頭,擦幹眼淚問:“什麽叫存在不了多久,這是什麽意思?”
白於回道:“阿黛,我們因執念存在,春玉簪保我們在此沉睡,是因為你方才觸碰到春玉簪,簪靈感受到微生家契印才喚醒了我們,一旦醒來生機便會消耗。”
桑黛急忙道:“你們現在沉睡,我現在出去,我出去就想辦法救你們。”
白於卻攔住她:“阿黛,屍身都化為白骨了,神魂也基本散完了,沒用的。”
桑黛別過頭閉眼。
微生萱擦了擦淚花,“阿黛,時間不多,你方才看到了那些人的招式是嗎,那些弟子是蒼梧道觀過去千年裏因歸墟動蕩前去鎮壓,死在歸墟仙境的弟子,如今看來,他們根本沒死,也不認識你爹了,已經被蠶食了人性。”
“……是。”
“你既然查到了這裏,那四苦你可知曉?”
“知曉。”
“群英會知曉嗎?”
“知曉。”
微生萱凝眸,聲音沉了幾分:“群英會之時,我們被帶去了歸墟,我們看到的天命是——”
“四界徹底毀滅,所有人都被四苦侵蝕,除了微生家擁有微生契印的人,而這個人會覆滅歸墟。”
“她是唯一有可能毀掉四苦的人。”
桑黛忽然看過來。
微生萱接着說道:“當時我們六人除了我以外全部被四苦侵蝕,我當時已經和你爹結了雙生婚契,你知曉的,這種婚契解不開,而你爹發瘋是遲早的事情,他死了,那麽我也一定會死,可微生家契印不能後繼無人。”
“我們六人不敢見彼此,其實是因為我,你爹、應衡、暮清和韶溪、烏寒疏五人對外宣稱,我已經死了,折在夢蝶境,這是為了掩護我的身份。”
因為微生萱是當時唯一有微生契印的人,所以必須保她平安。
“他們對外說在夢蝶境起了矛盾,我因他們的争鬥死亡,于是他們幾人決裂再不是好友,所以這些年不明面見彼此,一是為了圓當時的說法讓世人以為我死了,二是為了不再将世人的目光吸引到群英會六傑身上,蓋過去當年的群英會。”
當年他們無故被拉去了歸墟仙境歷練,幕後之人如今也未曾查清楚,而當時六人早已因群英會揚名,并且修為最高的六人還是摯友,只要他們見彼此,那麽六人的關系會逐漸被世人傳送。
當年群英會來了六位修為一頂一的年輕修士,個個厲害,還有三位天級靈根者,他們六人是好友,這件事會越傳越光,越來越多的人會将目光落在他們身上。
那麽當年群英會最後一關【夢蝶境】,夢蝶到底将他們帶去了哪裏,以及微生萱的“死”勢必會被拉出來說。
所以他們明面上斷絕了關系,不引人注意,即使最後因為四苦接二連三瘋魔死亡,也不會有人關注。
不出名,便無人關注一個無名之輩的死亡。
後來,微生萱知道自己會和白於一起死,于是他們隐居生下了桑黛,将契印傳給她。
桑黛終于明白,烏寒疏一個人身說不出的天命,被微生萱一縷殘存的執念說了出來。
她不受天道法則束縛,她可以說。
桑黛接着問:“微生家契印到底是何東西,為何會有這般大的力量?”
微生萱只道:“阿黛,微生家契印可以調動最為純正的歸墟靈力,而歸墟靈力可以洗去四苦。”
“可是如今沒有歸墟靈力……不,不,有,我有。”
她的識海裏還有雪鸮留給她的歸墟靈力。
桑黛擡眸又問:“可只有那一點歸墟靈力,如何能洗去整個歸墟靈脈的四苦?”
白於聞言笑了,眸光柔和,垂眸看着自己已經長大成人的孩子。
他輕聲說:“阿黛,有些事情你慢慢會明白的,你也不需要洗去歸墟靈脈中的四苦,爹娘真正想你做的——”
“是覆滅整個歸墟。”
桑黛瞳仁驟縮。
白於和微生萱的身影在逐漸虛化,兩人十指緊扣。
“阿黛,爹娘讓你看到那麽多,其實還想告訴你。”
微生萱彎起眼眸。
“爹娘很恩愛,你的出生從一開始就是被期待的,整個微生家人都在期待你的降生。”
“如今你的夫君似乎遇到了點麻煩,阿黛,去助他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