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9章 昆山(三)
昆山(三)
宿玄追了出去。
他是渡劫境修士, 自然可以感受到方才有人來了。
九尾狐瞬移在林間,當穿過密林看到空曠的山谷之時忽然頓住。
銀發被狂風卷起,他忽然彎唇輕笑。
“你引我出來,便是為了将我跟桑黛分開吧。”
一片寂靜之後, 一人從樹後走出來。
他的面上還戴着那萬年不變的面具, 雙手背在身後, 蒼白的唇角勾起。
“你既然知曉,還不回去看她?”
宿玄冷眼看他:“黛黛不需要我擔心, 她有能力自保,而且——”
“你不會殺她, 不是嗎?”
黑衣青年撇了撇嘴,站沒站相, 直接靠在樹上:“誰說我不想殺她, 我之前都是在殺她啊。”
跟他嘴硬這些沒有意義, 宿玄對這人沒什麽好感, 即使不殺桑黛, 玲珑塢的散修也是他驅使藤蔓殺的, 也不是個好的東西。
他反手燃出業火刃,身形一晃便劈了過去。
黑衣青年躲開,瞬移至身後百丈外。
宿玄緊追其上,冷聲問道:“應衡仙君的最後一段靈根在哪裏?”
兩人曾經打過三天, 宿玄知曉殺不死他, 就照着他的身上砍,總之他也不會死。
本來以為以這人的別扭程度, 一定要打上一會兒才能說。
沒想到他剛問完, 對面的人就接了話。
“啊,在你的腳下啊。”他指了指宿玄的腳下, 面具下的眼睛眯起:“那裏有一個天級殺陣,你若是能闖過去,自然可以拿到陣心的靈根。”
黑衣人忽然消失,轉眼間出現在數百丈之外。
他負手而立,道:“宿玄,我從不白給人東西,我說話算話,你若是敢闖,我便敢給你。”
身後浮現僅容一人通過的裂縫,他笑道:“我們馬上會再次見面哦。”
他跳進了裂縫之中,轉眼間消失在他的眼前。
宿玄看了眼自己的腳下。
這是天級的殺陣,方才他被這黑衣人引來之時便發現了。
宿玄踩了踩地面,腳下逐漸浮現經紋,周圍的一縷風也變得肅殺起來,他的神色依舊淡然。
宿玄從不做無把握之事,這殺陣雖是天級殺陣,但他有把握闖過去,不過是會受些傷。
殺陣徹底浮現,周圍瞬間黑暗,無形的殺陣将他整個人包裹在其中,與外界隔絕開來。
宿玄冷嗤一聲,手上的業火刃越發強大。
罡風自四面八方襲來,裹挾着強大的殺意,宿玄握着業火刃劈過去,業火與罡風撞擊,将實化出來的罡風盡數劈散。
宿玄感受到了殺陣下面屬于木系靈根的靈力,那是應衡的靈根。
這是八卦九宮陣,根據八卦和九宮的規律布置,随時變換幾個星位的位置,從而混淆入陣者的五感,讓其無法辨認真正的陣眼。
宿玄沒打算去尋規律找陣眼,真一本正經破陣沒個兩三天破不了。
他要捅碎所有方位,蠻力總能破陣。
九尾狐化為能血肉堅韌的真體,堪比一座小丘般大小,狐嘯震耳欲聾,引得林中的亂鳥橫飛。
那只兇獸剛跑到山半腰,正趴在地上吃自己剛獵來的食物,聽到一聲狐嘯後突然吓得渾身一抖。
心肺的血好像都被震出來了一般,它縮着四肢小心看向遠處的山頭。
好像是那只九尾狐震怒了,這種程度的嘯聲應當是在殺敵吧,獸類一族化為本體作戰之時,聲音便不再只是聲音,帶有強大的殺意。
兇獸只覺得……
好強啊。
光是一聲狐嘯都讓它覺得發抖,它剛才怎麽有膽子想要吞了他的。
它叼着自己的食物夾着尾巴溜回了洞穴。
而宿玄已經捅碎了七個方位。
銀色的毛發上沾染了濃稠的血,罡風切割他的九尾狐真身,雖調動了靈力護體,但天級殺陣密不透風的罡風自然可以劈碎他的防護罩。
以人身會受傷,他的真體可以抗下很大的殺傷力,一爪便可以踩碎一個方位。
九尾狐奔跑在偌大的殺陣中,迎着罡風來到下一個方位,狐貍爪狠狠踩碎了那處方位,破碎後帶來的沖撞力撞在他的爪爪上,厚實的肉墊上早已滿是血痕。
他也不在乎,迅速辨別出下一個方位跑過去。
就這麽迎着罡風,按照這種莽撞又有效的方式一連破了十三個方位。
宿玄的靈力防護罩再一次被擊碎,毛發往下淌着血水,再次凝結出新的靈力防護罩,也不管身上的傷就要沖向下一道方位。
還剩四個方位。
他正要踩碎第十四個方位,一人驟然從天而降站在他的九尾狐身上。
宿玄竟不知何時闖進來了一人,眼眸一冷剛擡眸看去,她狠狠踹了他的狐貍腦袋一腳。
“你等我來再破陣會死啊!”
九尾狐跪趴在地上,委委屈屈嗷了一聲:“黛黛……對不起嘛。”
桑黛一劍捅碎了那道方位,用靈力護在兩人身邊。
宿玄已經捅錯了陣眼,如今殺陣早就被激發了,只能生捅十七個陣眼他們才能破陣,已經不可能靠找陣眼出陣了。
劍修跳下九尾狐身,凝結防護罩護在他身邊,冷聲說道:“我去捅其它三個陣眼,你在這裏等我。”
說完消失在宿玄的眼前。
宿玄知曉她好像生氣了,這會兒連動也不敢動,九尾狐趴在地上等她。
不過一刻鐘劍修便捅碎了其餘三個方位。
周圍的黑暗消散,白晝照了進來。
桑黛飛身回來,身上只有一道傷。
她站在宿玄的身前,小狐貍縮小了本體大小,讨好般舔了舔她身上的傷。
桑黛一巴掌拍在他的腦殼上,把此時正虛弱的小狐貍打得暈頭轉向。
“你看看你身上的傷,宿玄,凡事能動腦子就別動手,傷敵一千自損八百的打法只會讓我擔心。”
小狐貍哼哼唧唧湊上前,狐貍腦袋輕蹭她的側臉:“黛黛寶貝,我錯了,破陣要三四天呢,我沒那個時間。”
桑黛推開他,他又湊上來舔她的臉。
“起開!”
“不嘛乖寶。”
“你煩人不?”
“就煩你。”
一來二去桑黛也笑了,任由小狐貍舔她的臉和脖子。
“乖寶,不生氣好不好?”
桑黛笑着問:“我現在看着像是生氣了嗎?”
她只是心疼,宿玄打起架來其實有些不要命的,過去她便發現了,他不怕受傷,也不怕疼。
但桑黛會心疼。
她抱住小狐貍的腦袋,親了親他的狐貍眼睛,柔軟的毛發上還有他自身的草木香。
“我們結了雙生婚契,你可還記得?”
“當然記得。”
“所以你要更加惜命,因為我不想死,你懂嗎?”
“……我不會死的,這陣法殺不了我。”
桑黛道:“可你會受傷,你受傷就沒辦法跟我一起去打架,我會被人打的。”
宿玄冷聲:“誰敢打你,我剮了他全家。”
“小狐貍在就沒人敢打我。”
桑黛哄着他,親親狐貍毛:“我也會心疼,我不想看到我的夫君受傷,我想他平平安安跟我一起去更遠的地方,做更多事情。”
小狐貍的尾巴一下下掃着身後的地,尾巴尖尖粉嫩成一團。
他最喜歡桑黛喊他夫君,對這個稱呼毫無抵抗力。
夫君一喊,便是榻上他都能放過她一馬。
小狐貍開心極了,又開始哼唧撒嬌:“黛黛,黛黛寶貝,再喊喊嘛,我好疼呀,你喊喊就不疼了。”
桑黛被他蹭到心裏軟成漿糊,笑着滿足小狐貍的一切條件,一口一個夫君叫得麻溜,手上卻還沒忘記調動靈力為他療愈傷口。
夫君夫君夫君,桑黛的夫君,桑黛最愛的夫君。
桑黛喊了好幾遍,小狐貍把她的臉和脖子舔了個遍,尾巴快搖開花了。
一直到最後,桑黛實在癢得慌,拍了拍他的腦袋:“好了好了,我們去拿靈根吧。”
宿玄這才變為了人身。
一身黑袍也破了,桑黛“啧”了聲。
“怎麽辦呢,小狐貍新做的衣服。”
宿玄俯身親了她一口:“乖寶出錢給我買一身新的。”
她現在花的錢都是他的,桑黛自然一口答應:“好呀,回去就給你買。”
當殺陣散去,隐藏在殺陣底下的木盒輕易便被挖了出來。
桑黛打開,醇厚的木質氣息撲鼻而來。
宿玄冷聲說道:“第三段靈根應當從很早就在這裏埋着,這木盒都有些腐蝕了,我不知他為何要将靈根放在這裏,引我來破這殺陣有什麽意思?”
桑黛擡眸看了眼虛空,很快收回了視線。
她其實有些猜測。
或許不是想引宿玄來破陣,而是做給某位看的,他想給靈根,又不能輕易給,當年碎了應衡的靈根後便裝模作樣布了個殺陣放在這裏。
而且……
桑黛來這裏,不僅得到了靈根,還見到了微生萱和白於,她現在越發覺得這黑衣人從來沒有想殺她,他好像一直在引她發現真相。
桑黛收起木盒,剛流過淚眼睛還有些紅,宿玄的指腹摸了摸她的眼尾,臉上的笑意淡去。
“黛黛,方才經歷了什麽?”
那人把他引出來,一是為了讓他來到這存放着靈根的殺陣,二則是為了将他與桑黛分開。
桑黛握住他的手腕,将臉貼在他的掌心,笑道:“我見到爹娘了。”
宿玄沒有震驚,桑黛身上有太多特殊之處了。
他彎眼回道:“爹娘問我了嗎?”
“問了,他們很滿意。”
“爹娘跟你說話了嗎?”
“說了很多很多話,帶我看到了很多東西,看到了微生家滅門的真相。”
宿玄問:“微生家因何滅門?”
桑黛回:“四苦,被四苦驅使的蒼梧道觀修士殺了微生家人。”
宿玄親了親她的鼻尖,又親了親眼尾。
“黛黛,真相很殘酷,但你是頑強的,爹娘很放心你,将一切都告訴了你,他們有需要你做的事情嗎?”
桑黛将他的手拿下來,與他十指相扣。
她看着宿玄的眼睛,說道:“他們要我覆滅歸墟仙境。”
宿玄面色未變,摸了摸她的腦袋:“好,我和你一起。”
他好像從來不過問這些。
他好像一直都很相信她。
桑黛要去做什麽,要做的事情有多麽離譜荒謬,他都毫不猶豫陪着她。
即使覆滅歸墟仙境會成為四界罪人,他的妖王之位坐不穩,很可能與她一起被圍殺在歸墟,但依舊不猶豫,依舊願意與她并行。
宿玄在她的面前沒有所謂的原則和底線,他所有的規矩都基于一點。
桑黛。
桑黛做什麽,他便做什麽,永遠守着她。
桑黛笑起來,捧住他的脖頸踮起腳,吻上了他的唇瓣。
宿玄啓開唇齒,這次是劍修主動的吻,他便做那個回吻的一方。
小狐貍抱住劍修的腰身托着她,傷好像也不疼了,一顆心很安靜。
對他來說有桑黛的地方就是歸宿。
***
柳離雪剛忙完今天的事情,捏着脖子懶洋洋走出星闕殿的大門,一位妖侍急匆匆上來。
“執事,有人來了。”
柳離雪挑眉:“誰?”
妖侍小聲說:“劍宗宗主,沈辭玉。”
柳離雪甚至将寂蒼都想了一遍,唯獨沒有想到來者竟然是沈辭玉。
他放下手,孔雀臉上多了些凝重:“他一人來的?”
“是。”
一人來,未曾帶人,那便不是來進攻的。
沈辭玉主動前來妖界,應當是有事要找桑黛,或許是聯系不上。
“讓他進來,直接來星闕殿,不要去妖殿。”
“是。”
柳離雪轉身又回了星闕殿,在主殿坐了沒多久,白衣劍修便匆匆趕來。
他微微拱手:“柳執事。”
他這般有禮貌,柳離雪自然起身回禮:“沈宗主便不必多禮了,坐吧。”
沈辭玉在對面坐下。
柳離雪喚人上了茶,“沈宗主既然來了妖界,想必是來找我家夫人的吧。”
柳離雪以為他賊心不死,實在有些頭大:“可是宗主啊,我家尊主和夫人早都合籍了,你這又是——”
“我不是來找桑黛的。”沈辭玉忽然打斷他,在柳離雪困惑的目光下又道:“我來找你談應衡仙君的事情。”
柳離雪臉色變了,放下手上的茶,茶盞撞擊在桌上發出清脆的聲音。
“應衡仙君早都死了,沈宗主這是何意?”
沈辭玉神色平靜:“柳執事也不必瞞我,我與應衡仙君認識多年,小時候沒少吃他做的飯,對他格外熟悉,玲珑塢裏跟在桑黛身邊的那個白衣劍修,縱使易了容,匆匆一瞥我也知曉是應衡仙君。”
柳離雪沒想到是因為這個原因。
他沉聲開口:“你想要什麽?”
他以為沈辭玉是來提條件的,仙界的人在他們的眼裏都是虛僞且貪婪。
沈辭玉與他對視,道:“我聯系不上桑黛,本來不想親自前來,但是我沒辦法,仙盟也知曉了這件事,這件事便已經不能糊弄過去了,如今仙界許多人都聽說了,仙盟為了平息風波必定會來找妖界談判,或許這幾日便會找來。”
柳離雪頓時起身:“怎麽可能?仙君在外都是易容,且見過的人很少很少,知情的人我們都信任,不可能——”
他也反應過來了。
“……施窈。”
沈辭玉依舊端坐,擡眸與柳離雪對視:“我是躲着仙盟來的,我來告訴你,仙盟那群長老不是好糊弄的,他們太過古板循規,當今九州仙盟之主元林更是如此。”
“所以?”
“他很恨應衡,因為他的兒子便被送去了蒼梧道觀修行,當時死的便有他的孩子,所以你知曉的,仙盟勢必會來妖界要人,或許暗中也會掀動風聲,四界恨仙君的人太多,民憤不是你們可以應對的。”
柳離雪道:“……我知道。”
“以及,仙盟有塊塵封了多年的鏡子,名喚通天鏡,是大蠻時期的仙盟之主所用之物,用來斷清白,只有渡劫修士可以用,大蠻後再無渡劫,所以通天鏡也被塵封。”
“渡劫修士可以用它暫時搜魂,将神魂上看到的影像投放出來,如今桑黛和宿玄都是渡劫修士,若不是仙君摧毀的歸墟靈脈,仙盟必定會讓你們用這面鏡子去自證清白,你們若不證,那應衡仙君的罪責便無法洗脫,若證了——”
若證了,摧毀歸墟靈脈、屠殺蒼梧道觀的真兇必定公然于衆。
沈辭玉也站起身,面無表情道:“話我帶到這裏,仙盟或許明日便會來,又或者過幾日,總之仙盟之主你們要小心,通天鏡也盡量躲避,若有餘力,最好将應衡仙君藏起來,死不承認。”
他轉身離開,一句話也不多說。
沈辭玉不能久留,容易讓仙界發現,他剛走沒多久,一直站着沒動的柳離雪忽然轉身離去。
他察覺到,桑黛和宿玄回了妖界,通天鏡這件事必須告訴他們。
而如今,高聳的山巅之上,主殿燭火搖曳。
身穿金色華服的人踱步進去,寬敞的袍服拖曳在身後。
他走得很快,蒼老的眼眸鷹隼般晦暗。
十幾人在殿中等候,瞧見他後齊齊行禮。
“仙主。”
元林仰頭望向嵌入大殿高牆之上的圓鏡,這面鏡子已經萬年無人使用了。
“取通天鏡,傳信冥魔兩界萬千平民。”
元林一字一句,尾音殺意十足:
“應衡未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