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第04章
大約是魂魄不全的緣故,顧清倚的體溫偏涼。
手背被迫貼在涼冰冰臉蛋上,那感覺——并不十分舒坦。
按理,邬有期是該調用周身魔息,将這膽大妄為的癡兒震飛出去三尺,然後再責顧家的荒謬和無禮。
但他良久無言,只愣愣看着顧清倚,目光掃過他整張臉,然後緩緩落到他開合的唇瓣上。
——為何連聲音,也能這般像?
雖說卿乙仙尊生前是當世大能,壽數不知幾百,但他的嗓音卻是清泉淙淙石上流的那種純粹幹淨。
顧清倚閉了閉眼,似乎很喜歡邬有期掌心的溫熱,又轉着腦袋摸索兩下後,才依依不舍地睜開眼。
那樣單純不設防的黑亮瞳仁,讓邬有期想起了他七歲時在盈湖邊喂過的一條小土狗:
那是一條兩個月左右的小奶狗,巴掌大點兒,一雙眼睛水汪汪的。一碗牛乳、幾塊排骨,就能換來它的信賴和依戀。
看着眼前這詭異的一幕,廣場再次陷入死寂。
要知道,卿乙仙尊身故止三年,魔界許多人對他的臉、他的聲音記憶猶新。
而顧家家主瞧着那兩個站在一起的人,一瞬間有些恍惚——
昔年,卿乙仙尊還在世時,他與邬有期也曾這樣并肩立于青霜山正殿廣場上,同樣的青碧道袍、同樣的道簪蓮冠。
如今……
不等家主分神唏噓完,那顧清倚又放下了邬有期的手,微微踮起腳尖湊近他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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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目相對片刻,顧清倚臉上的笑容終于淡了淡。
“漂亮哥哥,”他壓低眉頭,癟了唇角,“你不要難過,一切,都會好起來噠!”
邬有期瞪着他,半晌後嗤笑一聲,“你哪知眼睛看到本尊難過了?”
“可是你就是很難……唔??”
顧清倚話沒說完,邬有期已将食指點在他唇珠上,微眯眉眼、似笑非笑,“你猜——”
“本尊有沒本事,讓你這輩子都說不出話來?”
顧清倚呼吸一窒,忙擡手緊緊捂住嘴巴。
雖沒再開口說話,但他瞪圓的眼睛滴溜溜轉了一圈後,還是很不服氣地掐了邬有期一把。
邬有期睨他一眼,好笑:
不愧是傻的,膽子還真不是一般的大。
搖搖頭正色,邬有期轉向顧家那一行人,“東西和人,本尊收下了,且回去等信兒吧。”
顧家衆人喜出望外,尤其是那老家主,更是當場落淚,撲通跪地連連磕頭:
“謝尊上,謝尊上!顧家永銘尊主大恩!”
邬有期揮揮手,懶得多應付這種人,便吩咐近前那個魔使去理會:收下東西登記并将人打發走。
臨行前,終于收拾齊整的顧家家主紅着眼睛,又忍不住隔着一群魔兵絮絮喊道:
“尊上,我們回去後,就立刻将族譜給您送來!還有這孩子的生辰八字、鄉志縣志!”
邬有期哪會不知道這老小子在想什麽,不過是擔心他毀約、誤了救顧家少主的命。
不過他也懶得點破,只丢給魔使一個眼神,那魔使便結印開陣将顧氏一群人都傳送走。
魔界有正經大門,喚作:無人生。
除了這道門,人魔兩界間其實還有許多隐藏通路,都被魔族命名為——滅神井。
這些井需要開啓、平日便疏于防備,并不似正門守衛森嚴。顧家便是鑽了這空子,從滅神井來的魔界。
将人送到無人生門,魔使不客氣地推了顧家人一把,“滾吧。”
“那、那個尊使……”顧家家主張了張口。
“得了,”魔使豎起手掌,“你不就想問尊主何時去施救嗎?放心,我們魔族重諾得很,尊上既然許了你,就絕誤不了你的事!把心擱肚子裏。”
“是是是,這是自然,”家主連連點頭、不注感謝,又從納戒裏拿出數枚靈石遞與那魔使,“但……但還要勞尊使在尊上那兒幫我等略提提,六壬城的大比,是在六月初七,就下、下個月。”
魔使接過靈石在手中掂了兩下,知道這也是超品的靈石,便滿意地揣進懷裏,“好說。”
顧家家主點頭哈腰,這才轉身踏入無人生門。
魔使檢查确實人走了,才返身回血焰流雲宮複命。
這麽會兒功夫,邬有期已經罰過了今日守備失職的幾隊魔兵,并遣人通知了在外征戰的大将軍。
伺候的宮人們也開始清掃宮殿前的廣場,仆役們進進出出,将那幾口大箱子搬進庫房。
見魔使回來,邬有期沖跪了一地的士兵們點點頭,今日這事兒就算揭過去,“都弄走了?”
“是,都走了。”魔使正想繼續說點什麽,瞥眼卻見那顧姓小公子正軟趴趴挂在邬有期身上:
明明眼睛都睜不開了,卻還是緊緊牽着邬有期的手,另一手又虛虛挎住他胳膊。
似是為了讓自己保持清醒,顧清倚枕着邬有期的肩膀,手指卻還捉了一绺邬有期的發絲在繞着玩。
魔使面色鐵青,險些上手拽人,但他還有幾分理智,知道這張臉對尊上意義非凡,便賠笑喚了句:
“喜蛛,還不快來帶這位顧公子下去休息!”
“是。”一位身着粉紅綢衫的侍婢應聲上前。
“不必,”邬有期擡手阻止她動作,“他,本尊自有安排,你們都退下吧。”
魔使和婢女一愣,對視着眨了眨眼睛,還來不及說什麽,邬有期便拉着顧清倚轉身走向血焰流雲宮方向。
“這……”婢女喜蛛皺了皺眉,“尊上他不會是……要将那怪玩意兒養起來吧?”
魔使嘶了一聲,望着那兩人的背影,心下也覺得怪怪的,但仔細一想,又覺得不是那麽回事兒:
“尊上對那卿乙仙尊恨之入骨,怎麽可能?養這姓顧的,多半是想親自下手折磨,別瞎操心!”
喜蛛卻搖搖頭,“你不懂。”
魔使:?
“自古以來,修真界的師徒都有貓膩。”
“……”魔使撓了撓頭,“尊上他們都男的!”
“就是都男的才危險!”喜蛛跺了跺腳,“不成,我看我還是去禀報大祭司比較穩妥。”
“诶?你——”
喜蛛跑得極快,幾個起落就消失在了廣場東側的浮橋上,以至魔使的後半句話只能飄散在風裏:
“可是大祭司在閉關啊……”
他們這兒吵吵鬧鬧,那邊邬有期已帶着顧清倚走進了血焰流雲宮內:
殿內滿砌墨色大磚,長寬皆在三尺許。
周圍豎有十二根血色內檐柱,柱上挂有八角宮燈,柱前也擺有四面山水燈座的直杆地燈。
內檐柱中央,鋪着一條赭色長絨毯,毯子上繡有雲龍出海紋,從門口一直延伸到盡頭的臺座下。
臺座是用烏金壘砌,合共三層臺階,每一層都鑲嵌有北海明珠和幻映海的鲛人鱗片。
臺座之上,是一扇三疊的墨陰木屏,屏風兩側,還放有兩株巨大的紅珊瑚。
珊瑚之前,就是魔尊的金座和平日處理政務的書案,上面還堆着一些案牍、書簡。
而留給魔尊修行、休憩的月砂床,則懸垂着金色冰绡,藏身在屏風後。
這些,都是前任魔尊的手筆,邬有期剛來魔界三年,也不想大興土木修改,便一意沿用了下來。
想到前任魔尊,邬有期的腳步略頓了頓,透過血焰流雲宮镂空的窗扇,遠遠看了眼浮在大江上的聖火。
魔族三智告訴過他,或者,不用他們告訴,魔界衆生都說——前任魔尊卻月,是魔界最好的魔尊。
他本人實力強悍,在民衆間擁有極高的聲望,更為魔界奉上了一切,包括自己的生命。
如人界需要不周山和四柱支撐一樣,魔界也需要聖火的持續燃燒來支持運轉。
數百年前,魔界聖火突然變小變弱,魔界三十六境搖搖欲墜,最上兩境甚至坍塌成灰。
若聖火熄滅,魔界自會崩解消失,到時一衆魔族便失去了賴以生存的家園。
卻月魔尊和三智想盡了一切辦法,卻都沒能延緩聖火的頹勢,只能先用最原始湳諷的法子應急——往火中直接注入魔息。
聖火雖被保住、并未熄滅,但問題并未從根本上解決,于是在那幾百年裏,魔族開始大舉進攻人間:
修為境界稍高的修士被抓到後,就會被直接投入魔合羅泉、讓聖火将之吞噬。
暫時還用不上的修士,就會被關押進一種特制的、能浮在魔合羅泉上的籠子裏,稱為羁縻籠。
以人做柴薪這事,終歸引起了修真界的不滿。于是青霜山號召天下修士,在卿乙仙尊帶領下,反攻魔界。
魔界重創,聖火再一次岌岌可危。
情急之下,卻月魔尊自投魔合羅泉,用自己的生命重燃聖火,讓三智關閉魔門、暫且蟄伏以待來日。
……
其實在聽聞卻月魔尊這段故事之前,卿乙帶着邬有期去西佛界論道時,曾給他講過一個故事:
不是以身飼虎的老生常談,而是以身燃燈。
說有位尊者,曾發願要如明燈般照盡世間一切幽暗,否則絕不成佛。
可是他來到俗世,才發現世間幽暗并非日光不照之處,而是在人心。正所謂人心裏的惡,永除無盡。
這位尊者渡得了一時,卻渡不了一世,眼看陽壽将近,世間還是癡愚遍地、人心奸惡。
最終,他帶着滿腔不甘、投身淨火池,竟化作一盞長明心燈高懸佛界。
年幼的邬有期覺得這人傻,人心從來貪婪,即便出生時純善天真,将來長大也有數不盡的誘惑:
“他這發願,我看根本不可能成。”
卿乙聞言,只阖眸道:“知其不可而為之,這是聖人之道。”
邬有期當時不懂,也不以為意。
如今驟然想起身投聖火的卻月魔尊,還有那個——那個自爆靈核、封印闇元的人!
“哈、哈哈哈哈哈——”
他突然大笑起來,腰都跟着彎下去,那個趴在他身上的顧清倚,卻不知什麽時候已經睡着了。
邬有期這麽一彎腰,他就自然而然地從他肩頭滑落,軟軟跌向臺座。
三魂七魄有殘缺的人,除了天生呆傻癡愚外,身體也并不好,精力不濟、終日沉睡都是常事。
這本是再正常不過的一件事,邬有期的瞳孔卻在看見那個人軟倒時,微微縮了縮。
不過他并沒有動,眼睜睜看着顧清倚跌下去,人不怎麽舒服地摔在了臺座的三層臺階上。
邬有期嘴角挂着笑,瞳孔中卻漸漸有血色翻湧,“知其不可而為之,哈哈哈,好一個聖人之道!”
明知這人不是卿乙,他還是半跪下去,一把攥緊了顧清倚的衣領,聲音也陡然變尖拔高:
“你多規矩,天下第一人!堂堂的卿乙仙尊!你冷靜、理智,永遠知道什麽是正确的選擇!”
“你永遠不會犯錯,心裏永遠裝着你的天下、你的衆生!你……你……”
邬有期目光灼灼,血紅眼眸一遍遍描摹着眼前人的臉,咬牙切齒像要生吞了他,又仿佛透過他在看什麽人。
“那……我呢?”
“你此生唯一的弟子呢?”
邬有期笑着,攥住布料的指尖也一寸寸收着,眼看那張面龐上浮起病态的紫紅也不曾罷手。
只要再用點力,顧清倚就會悄無聲息地在睡夢中窒息,但恰好有滴不知打哪兒來的水落下來,正好砸到他睫簾上,引得他悶哼出聲、微微掙動起來。
這下,邬有期也終于回神。
他愕然地看着落在顧清倚臉上的那滴血淚,突然抖動着肩膀松開了手——
“原來,我只當你冷心冷情,不會為任何人、任何事改變,可是師父……你多有情啊?”
“為了你的蒼生,你情願付出生命。”
邬有期不笑了,他平靜地看了眼昏睡中的顧清倚,“你待衆生都好……”
說了這半句,他突然張口,憤恨咬了顧清倚脖子。
溫熱的血水湧出來,一下染紅了邬有期的唇齒,他卻似嗜血怪獸般貪婪地吮了兩口。
聽見顧清倚發出痛哼,邬有期才深吸一口氣擡首,看着那張臉、視線放空:
“卿乙,你待衆生都好,卻唯獨,對我殘忍。”
這話說完,他眼中血色盡褪、人也恢複清明,邬有期慢騰騰從臺階上起身,用手背蹭去唇角血漬:
“喜蛛,帶他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