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第24章

這場婚宴, 最終辦成了魔族的慶功宴。

來找邬有期敬酒的人排成長龍,血焰流雲宮前廳內的宴席上也到處都是踩壇喝的鬥酒人。

顧清倚這具身體孱弱,即便卿乙勉力撐着眼皮, 但他還是腦袋一點一點, 好幾次都險些昏睡過去。

喜蛛陪在後面,當他又一次險些将腦門砸到案幾上時,忍不住走到禮官那邊,小聲提出建議:

“您看……要不?”

今日高興,做禮官的那位大叔同樣是喝得雙頰酡紅, 聽見喜蛛的話, 還發懵地晃了晃腦袋。

等他意識稍微清醒些, 才想起來今日其實主辦的是婚宴, 總不好讓魔妃一直這麽坐在這陪着。

禮官搖晃兩下,端着酒杯擠進圍住邬有期的人群, 湊上前與他分說了這件事情。

邬有期的雙眼也已經不太清明, 聽見他的話反應了好一會兒,才呵地一聲笑, “是了……”

今兒, 是他的婚宴呢。

頂着那張醉意彌漫的臉, 他隔着人群遠遠看了眼乖乖坐在案幾後、穿着描金彩鳳紅衣的人。

呵,他勾起嘴角,推開人群自己搖搖晃晃地走回到案幾旁,然後從上往下俯身、啪地撐到案幾上。

卿乙只感覺面前降下了很大一道陰影, 然後就是撲面而來一陣酒氣,熏得他忍不住想擰眉。

但記着“顧清倚”這一重身份, 他飛快地眨眨眼,擡頭沖邬有期努力露出一個笑顏。

大約是真醉了, 這時的邬有期根本沒注意小傻子臉上這個笑容有多僵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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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又悶悶笑了兩聲,突然邁步繞過案幾,又一次将卿乙拽起來、打橫抱起。

突然騰空的失重感,讓卿乙不得不摟緊他的脖子,而周圍也傳來了一陣陣的歡呼、起哄和口哨聲。

禮官适時開口,喊了一句“送入洞房”,緊接着他們倆就被人群簇擁着,推搡進了血焰流雲宮的寝殿內。

殿內,同樣是布置一新:

紅毯、紅綢、紅羅帳,還有繡着吉祥紋樣的枕頭被褥,正中一張桐木圓桌上,還放了一疊八樣的合卺宴。

中央圓盤上放着一只精致的白玉合卺杯,周圍八個扇形盤子中裝着魚肉、蓮子、花生和一些糕點。

邬有期将人抱進屋後,就直接放到了桌子邊,自己搖搖晃晃靠近床邊,撲通一下就栽倒在柔軟的被褥上:

“吃的都在那兒,想吃,自己拿……”

聲音悶悶的,大約是真喝醉了。

小徒弟的酒量一向不大好,從前在青霄峰上,可是喝一杯就倒的量。

沒想到,只是短短三年,他就能喝這麽多了。

卿乙站在桌邊,怔愣出神,實在不知要如何形容自己此刻的心情。

他頓了良久,直到埋首在被褥裏的邬有期打起了小呼嚕,才将他的神志喚回稍許。

吃醉的人容易惡心反胃,小徒弟這麽趴着,要是胃裏的東西上湧,多半要嗆着,嚴重的甚至會窒息。

他嘆了一口氣,走過去用力将邬有期翻過來。

只有在睡着的時候,這張臉的眉眼五官,才像卿乙曾經熟悉的那個邬有期:

沒有作為魔尊的狂獰,嘴角也不常帶着諷刺。

卿乙靜靜看了一會兒,突然想起一則、臉色微變:

月靈根情況特殊,小徒弟能在那麽短的時間內達到大乘期,只怕也是吸收了特別多魔氣的原因。

昔年,邬有期要突破金丹之時,他的靈臺就已有了失衡之勢,如今……

卿乙在床邊急切地坐下,三指探上邬有期的內腕:

當年,被逼無奈的他,分出神魂來平衡了小徒弟體內的清濁二氣,也讓邬有期順利進入元嬰期。

如今,他徘徊的人魂機緣巧合附身到了“顧清倚”這具無魂傀上,然後被顧家人送來了魔界。

神魂不全、行事全屏本能的人魂,自然想着靠近同樣本源的“天魂”,也就是邬有期。

而一直被拘束在邬有期靈臺內的天魂,感應到同源的人魂,也開始分散成小股靈力散佚、逃離——

最終,一點點重新凝聚在顧清倚的身體裏。

正因如此,他才能“活”過啦。

只是,他的魂魄一離開,不就意味着邬有期體內缺少了很大一股太清和陽之氣,那他……

顧清倚的身體沒有靈力,因而他只能通過脈象判定,奇怪的是——

邬有期雖為魔尊,體內的魔氣似乎也比想象中少,還不至于到靈臺失衡的境地。

卿乙松開邬有期的手,緩緩起身、後退一步,這其中一定還有他不知道的細節:

小徒弟的這三年時光,肯定還有他不知道的奇遇。

比如有什麽東西,能夠吸走邬有期體內的濁氣。或者,他找到了什麽方法,可以控制體內的清濁二氣。

正在他認真思考的時候,床上躺着的邬有期也緩緩睜開了眼睛——

他當真喝多了,看着眼前一片明豔的大紅色,竟然沒反應過來自己這是身在何地。

轉轉眼珠,瞧見旁邊站着個人時,他還有些戒備地捏了個劍訣在掌心,結果看清楚那人長相時,他又噗地一聲笑、跌回了床褥裏:

“……師尊。”

聽見他這麽啞着嗓子喊,本來側立着的卿乙打了個冷戰、渾身僵硬,甚至都不敢回頭看。

可邬有期緊接着呵呵笑了兩聲,卻自己閉上了眼,喃喃道:“我又夢見你了……”

卿乙一顫,垂在身側的雙手慢慢攥緊。

大約是當真以為自己在做夢,邬有期說完那句後,就陷入了良久的沉默。

就在卿乙鼓起勇氣想要轉過身時,原本笑着的邬有期,卻突然哽咽了起來:

“你為什麽不要我?”

“爹娘死了,送我到青霜山的李叔也死了,月兒、段大哥都死了,大師兄也視我為仇敵……”

“我什麽都沒有了,師尊,我只有你了。”

卿乙一怔,迅速轉身,看着挂滿淚水的小徒弟,心髒像是被一只無形的手反複搓揉、捏扁。

他一時沖動,上前到床邊坐下來,就想告訴小徒弟一切,解釋清楚——他從來不是沒人要的孩子。

但還未開口,聲音沙啞的邬有期就陡然睜開了赤紅的雙眼,一個翻身坐起來、大力将他壓倒在床上:

“為什麽?我到底做錯了什麽,師尊你要那樣對我?只因那莫須有的殺人罪嗎?還是……”

說到這兒,他的手指忽然攀上了他的脖頸,先是輕輕撫摸兩下,沒睡醒般,突兀地喃喃了一句:

“師尊,你脖子好細……”

而後,他泛紅的眼睛中忽然閃過一絲猙獰,剛才還輕柔觸碰的手指猛然收緊,聲音兇惡:

“還是你根本和他們一樣相信!相信就是我導致的闇元降世,看不起我、當我是魔星!”

驟然傳來的窒息感,讓卿乙眼前一陣陣發黑。

他擡手去拽邬有期手臂,雙頰也漲得紫紅,明明嗓子被壓迫到連呼吸都困難,卿乙還是想掙紮着告訴他:

不,你不是。

而得不到任何回應的邬有期,手指還在無意識地收緊,“師尊,我的好師尊……你待衆生那麽好,為何待我……卻要這樣殘忍?”

這話說完,他的手指也松開了。

卿乙咳咳兩聲,大口喘息着,下一瞬邬有期卻卸力、跌倒在他身上,腦袋深埋到他頸側。

撲面而來的酒臭味,熏得卿乙皺起了眉,根本來不及開口,就因邬有期突然貼上來的唇瓣而驚得失聲:

多年未見,本來屬狗的小徒弟真變成了狗。

竟是啊嗚一口含住了他頸側的嫩肉,而後又重重咬了一口,不算痛,像抱了只拿他磨牙的奶狗。

他慢慢放松了繃緊的身體,緩慢擡手,輕輕拍了拍邬有期的後背,算是回摟、算是安慰。

摸着小徒弟那頭蓬松、柔軟的卷發,卿乙一時沖動,嘆息着喚了聲:

“有期,其實我……”

可吃醉了酒的人,哪裏還有什麽理智可言,咬人一口湳諷後,他又猛然支起上身,用一雙通紅的眼瞪着卿乙:

“師尊,你都不知道,我有多恨你。”

卿乙一僵,遍體生涼。

即便心中早有這樣的揣測,但當面被惦念許久的小徒弟這樣說,他也不免有些心痛、有些難堪。

“你就把我像條狗一樣的仍在那裏——”邬有期惺忪的醉眼中,開始漸漸彌漫起血色。

偏偏卿乙因為他那句“恨”,避開了視線,根本沒注意他這癫狂的神情。

“好師尊,你根本不知道,我會怎麽報複你。”

說完,邬有期似乎很滿意夢境中這個師尊的乖巧,他坐起來哼哼笑了笑,還心情很好地掐了掐卿乙的臉:

“我會,讓你知道的。”

說完這些,他像是終于鬧夠了,撲通一下跌進床鋪裏,沒一會兒就打起了小呼嚕,似乎睡得很香甜。

唯有躺在他身邊的卿乙,僵着脖子、目光發直地盯着床頂看了許久,才重重咬了下嘴唇,坐起身來:

罷了,小徒弟恨他也好。

人生在世,總得有些執念,否則又将如何撐過修士那成百上千的悠悠歲月?

他臉色灰敗、屈膝坐起,伸出雙手環抱住雙腿後,慢慢埋首到了自己臂彎裏:

這樣也好……

總之他是死過一次的人了,這樣也好。

然而,當他調整好情緒、松開手,準備今後都用顧清倚這個身份待在邬有期身邊時——

大紅色的喜袍上突然有什麽東西掉了下來,落在柔軟的被褥上,發出了一聲悶響。

卿乙低頭,發現那是一塊白玉無事牌。

無事牌是玉佩的一種,因上頭沒有雕刻紋飾而得名,在修真界,往往是長輩贈與小輩報平安用的。

這塊無事牌上栓的長繩有些舊了,牌面上也有些細碎的裂紋,但看得出來包漿很好,應當是主人常帶在身邊把玩。

卿乙指尖顫了顫,伸手撿起那塊玉牌。

他不會看錯,這分明就是當初邬有期登上青霄峰,他送給他的那一塊,上面,還有他注入的一道靈息。

看着玉牌,卿乙有一瞬間的迷茫:

不是說恨他麽?

為什麽還如此妥善地留存着他送的東西?

正在他疑惑不解時,邬有期卻突然翻回身,半睜着眼睛看過來,見他捏着無事牌,竟是嗤地輕笑一聲。

卿乙惶然,有些無措地看向他。

邬有期卻只是輕輕取回那枚玉牌,手指靈活地重新系緊繩結、貼身挂回到頸項上:

“小傻瓜,這個不能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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