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迷酌
迷酌
四月芳菲,牡丹芍藥競先盛放,為女帝姬照月的壽宴添上一抹麗色。
女帝有四子二女,長子早逝,二皇子被廢太子流放巴州,三、四皇子皆在封地為王,長女夭折,如今唯有小公主樂寧陪伴左右。
可如今禦花園盛宴,陪坐次席的人,卻是女帝的侄女姬令雲。
姬令雲掃過衆人偶爾望向她那灼熱的眼神,就會想起自己在外人眼裏好命的開端。
姑姑登基之前是前朝帝君寵妃,頭胎生了個公主,如珠如寶。只可惜尚在襁褓就被當時的皇後看望過後,那嬌貴的公主離奇死了,姑姑傷心欲絕。
而那一日,正是姬令雲誕生之日。
前朝帝君得知此事,即可命乳娘抱她入宮,她這個小孩脾氣極好,愛笑,姑姑也因她而振作。
這一晃二十五年過去。
姑姑從寵妃到皇後,再在前朝帝君駕崩後,執掌玉印登基開創新朝。
姬令雲有大半時間養在宮中,由姑姑親手養大,兩人不似母女,更甚母女。
女帝盞中的酒,亦是姬令雲在出家時,親自釀造的霧雲山釀,取深山淨泉,用寺廟耕種的谷米釀造,酒中花香,是她親手栽的花,陳釀數年,醇香濃郁,酒色如清麗月華,映照人面。
女帝生辰花宴,陪坐皆是女子,皇親國戚,權宦夫人,得志女官,放眼望去,女子們嬌麗容姿雲袖羽裳竟将這滿園花色都媲美下去。
樂師歌伎于花叢中奏樂吟唱,光色和音,仿若樂從仙境中來。
衆人送上的禮物堆滿長桌,但唯一得到女帝稱贊了數句的,也只有姬令雲的禮物。
“朕的這些兒女子侄,還數阿雲深得朕心,自幼聰慧巧思,心意獨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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由飛花榜上巧手木匠搭建的小型亭臺,高達八尺,其間雕镂精細到亭臺中的茶盞,而亭臺兩邊的花植是姬令雲選的牡丹名品,含苞待放。
讨到女帝歡心的還是那栽花的泥土,是姬令雲命群青自文水老家取來的。
如今江山易主,姬氏當朝,姬氏老家的泥土養育的花于神都盛放,不可不謂好意頭。
趁着衆人酒意漸生放下拘束閑談時,姬令雲從女帝席旁離身,離開了那個被人盯得灼熱的位置。
沾染熏香與酒香,又自花叢擦身而過,姬令雲幾乎就要被各種芳香熏暈,好不容易來到禦池邊開闊之處。
醉意微醺,陽光舒适,和風舒暢,一切都是如此惬意。
可是輕松一刻還未享盡,她的好心情就被迎面而來的人給遮上一層陰霾。
玄服銀繡的少年如狼犬般跟在大腹便便的洛陽令身後,正朝要往聖人花宴的方向而去,洛陽令手捧一冊宗卷,面露得意之色。
姬令雲懶掃一眼,無需思考就能斷定,這宗卷定是如今炙手可熱的洛陽令羅織了哪位權貴罪證,要來掃姑姑生辰宴的興。
建立銀雀臺的洛陽令是貪婪撕咬百官權貴的虎,那他身後的少年,就是任他驅使的頭狼。
洛陽令解逢臣繞道來到姬令雲身旁,兩人皆是女帝跟前紅人,但銀雀臺動了元老和前朝王族之後,現在誰見了解逢臣都要禮讓三分。
姬令雲自然也不例外。
解逢臣要跪地行禮,她趕緊讓人起身,兩人虛僞客套幾番,她提醒如今聖人花宴尚未結束,解逢臣一臉感激,說是會在旁等候,也有眼福能飽覽郡主的花亭,又提了一嘴杜三郎的事,見她毫無在意之色,又道郡主清者自清,杜三郎偏執迂腐,不堪大用,怎奈聖人不開口,他們銀雀臺也不好妄為……
姬令雲含笑禮對,心累不已。
最後那天殺的解逢臣臨走前笑着睨了身後少年一眼,“小裴久不見舊主,不如讓他留下來護衛郡主?”
姬令雲對皇宮熟得很,并沒有命宮人陪伴,如今身邊無人扶侍,但讓這人陪着她算什麽?
她要開口婉拒,正對上小裴的臉。
臉龐被迎面灑落的午後陽光蒙上一層瓷光,平素對外人時的眼角眉梢狠戾之氣被淡化,露出一雙人畜無害的杏眼,鼻翼挺立,唇色淡淡,是一張介于少年與青年之間,稚氣未退的臉。
姬令雲印象中的裴燕度還是個齊她肩膀高的小孩。
自從那個雨夜小孩哭着讓她別出家反被她推開後,一晃眼七年過去,小孩離開她的府邸,拜了解逢臣做義父,當了銀雀臺副使,剛加了冠禮,神都不知有多少人送禮物上門讨好解逢臣。
她被侍女提醒後,挑了盆蘭花送禮,也不知那花生死如何。
但裴燕度卻長得很好,好得讓人忘記他昔日只是個流浪市井、需要賣身葬父的孤兒。
“是,義父。”裴燕度眉峰不動,聲音冷淡,杏眼裏的柔和顏色褪去,像蒙了一層冬日月光,清冷疏離。
真是洛陽令麾下最聽話最會咬人小白眼狼!
姬令雲待解逢臣走後,面對眼前這塊漂亮的冰坨子,自覺無言相對,轉身就要離去。
“郡主獨行宮中,怕是不妥。”
身後傳來少年疏淡的聲音,姬令雲謹慎多年,當然知曉此話深意。
她自從洛陽郊外寺廟歸來,這兩年為了避險也不常在宮中行走,畢竟姑姑登基為帝後,伴君如伴虎,謹言慎行是應當的。
裴燕度這小子的提醒是對的,只是她就是不想跟他站一塊。
更何況,她離席也是受人之托。
方才席間有宮女悄悄給她帶了話,說是小齊侍郎如今病在膏肓,又因被聖人冷落,心如死灰,求郡主探望勸解。
小齊侍郎是姑姑後宮男侍,容姿秀雅,我見尤憐,是姬令雲出家時收留的落魄樂師。
那時齊茗家道中落,父母雙亡,懷才不遇,投河前吹奏一曲訣別之音,正巧被她撞上,救了一命。
數月後,姑姑微服來寺廟上香并看望她,正巧遇到月夜下對魚吹笛的小齊郎君,不由心生憐愛,接他入宮常伴左右。
這幾年間,姬令雲與他并無私下往來,但逢年節生辰還是會收到他的禮物,她入宮也跟随姑姑去他院中聽過幾次新曲。
暮春之分,花樹絢爛而紛落,齊茗所住院落陽光稀薄,滿地白花,竟生出幾分蕭索。
齊茗清瘦單薄的身形倚門而靠,身披薄裘不知等了多久。
他一見姬令雲,面色訝色,雙目微紅,隐忍淚眼,上前迎接,卻又步伐虛弱無力,剛走幾步就欲随風而倒。
……
姬令雲欣賞美男,欣賞才子,并不會因為男子露出落淚柔弱一面而嫌棄,只是兩人如今身份有別……算了,清者自清。
大約是酒壯膽氣,她将齊茗扶好,重新讓他靠在門邊,又退了幾步,張望四周,“你身邊服侍的太監宮女呢?莫不是因為今日聖人生辰,都跑出去玩了?”
“宮中有喜,聖人賜宴于宮人同慶,他們該去領賞……咳咳,我也不用怎麽照顧,藥從新年喝到現在,病還未痊愈,也是連累他們……”齊茗鼻音濃重,像是在忍着難受,“只是郡主,不知為何您會來看望我這将死之人……”
姬令雲聽他此言,心中早早生出疑惑終于破土而出。
本來她方才見齊茗眼中驚訝就覺察有異,如今……
果然這喝酒誤人,一喝酒,一上頭,她就又踩進了不知是何人所布的陷阱。
盧五娘子那次如此,齊茗這次亦是如此。
但為了穩住齊茗的心态,她止住心頭躁動道:“我見今日花宴中樂師中并無你的身影,又聽宮人說你如今病中沉郁,特來探望。”
“多謝……”齊茗這話還沒說完,心頭熾痛無法壓抑,竟嘔出一口血來,噴濺在他與姬令雲的裙裳。
姬令雲渾身發毛,瞬間就見好好一人雙目鼻孔同時湧出暗色的血來,倒在了自己腳邊。
而不知從何處來的風,吹起白色花瓣紛落,像極了送葬路上飛舞的紙錢。
姬令雲一襲碧羅籠裙、黃帔肩披随風輕動,她手心冒出微汗,轉身往外跑,此地幾乎是沒有宮人經過,她不知齊茗生死,但現在最重要是找人通知禦醫。
日盡黃昏,宮道上人影被拉得極長,她終于看到牆那頭,自高樹花葉間徐徐而來的人影。
那人青裳俊容,恰似那話本裏化妖的書生,被幾名內監簇擁着說笑而來,那人的謙和平容,嘴角淺笑,令人看得無比舒暢。
姬令雲沖上前,一把抓住了那人的手臂,“沈禦醫,救命!”
……
月上中天,更漏聲殘,沉水香熏得人心浮氣躁,可這裏不是姬令雲的家,是在宮中偏殿月桐館,是姑姑賜給她進宮小住之地。
她這兩年來不曾過夜,長時間閑置,宮女們除了每日打掃,疏漏小事也是正常。
更何況,她現在是被禁足。
齊茗生死不知,被她當着宮人的面抓住手臂的沈禦醫實則是姑姑的新歡男寵……一下子跟姑姑兩名男寵扯上關系,真是渾身是嘴都說不清。
雖然自從姑姑以女子身份登基,雷霆手腕加酷吏嚴懲消弭了絕大多數牝雞司晨的言論,如今女子也能為官,但這世道,女子的身份始終帶着層層枷鎖。
私見女帝後宮之人,本就是逾矩。
更何況齊茗還跟她有舊,再添上一個路過的沈禦醫原來是洛陽鄉村的藥師,是被她舉薦進宮的。
今日之事,就算姑姑不會想歪,只怕這流言紛紛,越傳越離譜,比如當年杜探花明明是對她求愛被拒,不知為何後面就傳成了她愛而不得。
所以今日之事,被傳到姬照月耳中時,直接命她回月桐館休息壓驚。
不放她出宮,等于變相禁足。
她身邊有四個可靠的侍女,如今一個也不在身邊,只希望她們四個能夠穩重些,別亂了陣腳。
姬令雲胡思亂想着抄着佛經,也不知過了多久,窗外樹梢烏鴉被驚飛之後,有宮女在外聲音微顫道:“郡主,銀、銀雀臺副使着陛下口谕,前來問……候。”
真是很給面子的問候。
而且來是銀雀臺,姑姑倒也是不想節外生枝,畢竟銀雀臺只向她一人回報。
但副使……不就是那個小白眼兒狼嗎?
正思忖着,那本就沒有反鎖的門被一只骨節分明的手推開,随即那纖長的手指搭在腰間的劍鞘,少年立在門口,眼神含冰,白皙的俊臉染上這深墨夜色,表情極其沉郁。
姬令雲垂頭繼續書寫,只聽得少年踏進房中一步,反手重重将門關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