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桀犬
桀犬
裴燕度手勁極大,震得門窗上光影似要飛出,也吓得原本故作鎮定的姬令雲,手下筆劃歪了一筆。
被攔在外面宮女一同被吓到,但好在姬令雲對她們平素不錯,立馬生出護主之心,急将闖入,口中還結結巴巴:“郡主……尚未用晚膳,奴……”
話還未說完,裴燕度手摁住了門,冷聲命令,“滾出院子之外待命,銀雀臺問話,不得旁聽!”
姬令雲第一次見裴燕度耍狠,畢竟長得好看,狠起來也別有風味,只不過全然不見昔日那可憐小狗的影子,真是陌生地讓人心生恍惚。
她确實未用晚膳,但桌上擺着十幾樣小食供她挑選。
宮女在她溫言的安撫下委屈退去,抽抽嗒嗒的泣聲隔着老遠還聽到,不知道還以為她姬令雲真的被銀雀臺欺負了。
不過她這個四月過得真夠喧鬧,兩樁命案壓在身上,是真的受人欺負了。
而她還不知背後之人是誰。
她無聲盯着裴燕度,放下手中竹筆,從容撚了塊軟糯糕餅入口。
少年冷冷別過頭,“齊茗未死,但身中劇毒。”
她含着甜糕,口齒不清地問:“毒在他的每日所服藥中?”
“在郡主送的補品……”裴燕度嘴角挑起一絲意味不明的笑,“秘制鹿茸膏中。”
……雖然有過各種設想,但這個答案令她差點被還未吞咽下的糕點噎到,捂嘴低咳連連,連眼淚都要咳出來時,總算緩過勁來要去找牛乳喝。
淚眼朦胧間,一盞奶色湯水出現在眼前。
因為剛從溫熱的水盆中撈起,碗盞底的水漬順着少年纖長的手指垂落在寫滿經文的紙面,墨色被緩緩化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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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只愣了片刻,下意識低頭,那近在咫尺的牛乳盞沿蹭着她那如花瓣般柔軟的唇,乳色溫熱水液緩緩入喉。
等她恍過神來,裴燕度已經将牛乳盞挪開,仿佛剛才什麽事都沒有發生,面無表情,但耳廓像是被那透過茜色屏風的燭火之色,映得微紅。
方才他們這般熟稔的配合,源于多年前的主仆習慣,姬令雲心中微赫過後,滿腦子浮現小白眼狼那時搶着侍女活兒的殷切勁頭。
那時候裴燕度杏眼亮晶晶地,像是被撿回家的迫切讨好主人的小狗,未到變聲期的嗓音跟女孩似的甜……當然他現在聲音也不如同齡男子那般醇厚,也不似齊茗那般如女子般嬌柔。
兩人沉默片刻,姬令雲收起回憶,将話題重新接上,“我并未送他什麽補品,而且我也不知他病了,那鹿茸膏是做何用?鹿茸乃鹿之角,這要如何下咽?”
她瞪大雙目,保持懵懂純良之色。
裴燕度:……
“嗯?”她繼續裝傻,二十五歲的人了,雖然潔身自好,又曾入佛門清心寡欲,但若是不知道鹿茸補什麽,那也孤陋寡聞了。
“補品盒有郡主花月園的印章标識,對比過往常郡主送出的禮物标識,一模一樣。”裴燕度一板一眼道,聲音冷淡如背書,“鹿茸膏乃壯陽滋補之用,适合體虛男子。”
“哦,這種東西我用不上,自然也不會去尋來給旁人,還望陛下明鑒!”
姬令雲口中逞強,心中已是将栽贓之人千刀萬剮,這年頭毀掉女子名聲太過容易,前頭是因愛生恨七年逼死閨中密友,這邊又是送姑姑男寵壯陽之物。
而在齊茗已經失寵被冷落近半年之後,她獨自去見齊茗剛好撞見他吃了鹿茸膏中毒噴血……
她就算想要以死自證清白也無用。
不過她怎麽可能為了清白去死?
“竹月為何不跟在你身邊?”裴燕度見她這副模樣,不知壓抑了多久的怒意湧出,聲音裏多了幾分不悅,“這回可不是出家避開桃花就能躲掉的。”
竹月是她的貼身護衛,七年前出家的因由是為了避桃花。這兩句話足以表明兩人關系匪淺,幸而只有他們兩人,若是被第三人聽到,只怕又要給她的“風流韻事”再添上新的話題。
姬令雲略感意外,但還是苦笑道:“竹月在又如何,鹿茸膏這樁事,總是要查源頭,我園中內務歸藕荷管帳,想來你的人已經去要帳本了吧?”
“不過就算查不到,也不能還我清白。陛下想要的結果,必然是我與齊茗都撇得幹幹淨淨的,不然的話,齊茗和我總要倒黴一個,鑒于齊茗如今就剩一口氣,想來還得我吃苦了。”
聽完她這一番冷靜的分析,裴燕度始終是少她七歲的閱歷,少年浮躁,又是憋了一肚子氣,竟被氣得笑了。
“郡主你可真的恃寵而勇啊,若是明日早朝被禦史兩案參奏,可就不是能安然坐在此處的光景了,刑部、大理寺和銀雀臺,你總要去一個地方!”
“該來的總要來。”姬令雲長嘆口氣,扶着額頭,“你還有想要問的麽?我累了。”
裴燕度聲音中已有怒意,“郡主今日為何去見齊侍郎?”
“我與他是舊識,聽聞他生病已久,心如死灰,想來盡友人之情,前去勸慰幾分。”
姬令雲在姑姑多年教授下,說謊從來不眨眼,語氣鎮定。
裴燕度冷笑,“郡主舊識滿神都,怎麽偏偏就對齊侍郎另眼相待?何況他是陛下的人,或病或死都與郡主無關。”
少年怒而冷笑的模樣甚是陌生,姬令雲思忖半晌,做出恍然大悟的模樣,“副使莫不是怕跟我扯上關系吧?你放心,若是下次副使生病受傷,我絕對不會探望。”
門如進來時那般砰得關上,裴燕度被她活生生氣跑了。
她起身伸着懶腰,将剩下的牛乳一飲而盡,又喚來宮女收拾殘局,準備沐浴的熱水。
水中浮着新鮮花瓣,香氣馥郁,她在蒸騰的水汽中閉目小憩。
盧珍墜樓前的話自水底傳到耳際,飄蕩在夢裏,她皺着眉頭,驅趕着夢,轉瞬那夢又回到了兩人十六七歲時的花園,盧珍正要幫她擦拭臉上的泥巴,就見一眼睛亮晶晶的男孩捧着潔白的帕子跑來,口中嚷着“讓我來”。
後來她要出家避婚,問他要不要跟自己離開神都,他卻跑得無影無蹤,再後來出現時,已是銀雀臺手中沾滿人命的小閻王。
水漸冷時,她等到了竹月的歸來。
她今日進宮帶了好些侍從幫忙打理壽禮,竹月打扮成太監跟随,如今歸來,已換了一身低等浣洗宮女的裝束,身上還有皂角香氣。
竹月一面幫她擦拭身體,一面低聲回報:“娘子讓我跟随的報信宮女果然有異。”
“是啊,跟在姑姑身邊長大,怎麽可能不學着她對待宮女籠絡的手腕,這紫微宮但凡能在姑姑面前辦事的都被我記住,可偏偏今日遞話的是眼生之人。”
再者,知道齊茗跟她是舊識這件事的人實在太少。
姬令雲自己穿衣,示意她繼續說。
“那宮女本随着司膳手下而來,在送完酒菜後趁人不備就出了宮。”
“我跟随她走了半個洛陽城,見她進了永豐坊就命眼生的家奴混入坊中查探。趁着宵禁前回宮,但知曉郡主出了事,就換了普通宮女衣裳等銀雀臺問完話再進來回報。”
竹月是個實心眼,一口氣将今天之事交待個完畢,“方才讓郡主獨自面對裴副使,實在太過危險,群青從前就不喜歡這個小子,心眼賊多,當年一見郡主要出家無所依仗就跑了……”
姬令雲見她抱怨,不由笑出聲來,“群青那會兒是因為覺得他搶了自己的活,心裏不爽利,你呢,你覺得裴燕度這人如何?”
“心眼确實很多。”竹月斟酌片刻,老老實實道,“他被郡主收留之時就帶着一身武功,卻在娘子你面前裝乖巧。我後來去查他身世,原來自小就是只咬人的狗,後來進入銀雀臺簡直如魚得水。”
姬令雲沉默半晌,略過這個話題,轉而吩咐道:“明日你喬裝隐秘出宮回園子探聽消息,再命群青把我關在這裏的事散播出去……不過只怕有人比你還快,所以你們要做的事是,盯着朝中有誰站出來幫我求情。”
“恐怕我要在這宮中住上幾日了,記得讓藕荷好好看管我的花。”
她交代完畢,懸着的心終于落下,終于可以睡一個好覺了。
在宮中禁足三日之後,姬令雲終于走出月梧館,但并未被放回家,而是被洛陽令解逢臣親自請入了銀雀臺。
今日早朝,女帝姬照月沉默良久,終于在禦史參奏中開口應允,盧五娘子墜樓案與齊侍郎中毒案,皆交由銀雀臺辦理。
朝野內外一片嘩然,尤其是齊侍郎中毒案傳得不清不楚,一旦就酒肆茶館有人談及,就會被銀雀臺的人掌嘴。
越是如此這般,越是引人好奇。
姬令雲這被捧上雲端的富貴花,居然也要進銀雀臺,且不說她這金尊玉貴的身子經得起多少下刑罰,光是銀雀臺那監牢也比刑部大獄來得可怕。
畢竟那可是冤魂不散之地。
解逢臣一路待她禮遇依舊,還好言寬慰,若是她如實交代,必不會受多大的苦,但既然陛下開口,朝臣們也再盯着,怎麽着也讓委屈她在銀雀臺小住幾日。
出宮時陽光明媚,這一入銀雀臺便如墜冰窟。
而迎接她的人,正是銀雀臺副使裴燕度。
審訊她的人也是裴燕度。
踏入銀雀臺的審訊石室,她只覺得脖子上涼飕飕的,陰寒水氣不斷滲入周身,燈盞零星,燭火寂寥,這種地方待久了,只怕是要發瘋。
裴燕度今日的模樣,就像是發瘋前兆。
少年目中含水,笑意惡劣,一開口即是刺激人心之語:“郡主殿下,這三日連您的父親也不敢求情,更別提您的其他親人……”
“至于藍顏知己,或是追求者,不但遠水救不了近火,只怕也要躲得遠遠的,畢竟這些人背後都有一個家族,不可能為了您得罪銀雀臺,得罪陛下。”
裴燕度難得對着她如此長篇大論,聽得她頭皮發麻,聲音冷若冰霜,卻又潛藏意味不明的輕笑,而少年那本就英俊的容顏因那抹邪氣愈發絕色。
她在想,這小子真的長大了。
而裴燕度忽然走到她身前咫尺。
少年身形已長高太多,如今居高臨下的目光,帶着些許暧昧的鋒銳劃過她的頸脖,聲音如微小火苗燃在她的耳邊。
輕顫,微灼。
“所以,如今郡主只剩下我一個人,可以求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