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家議
家議
姬令雲自在襁褓起就有兩個家,皇宮與父母宅邸。
每次她從宮中回到家,會讓人提前去宅邸知會一聲,比如說她要留下來用膳或過夜諸如此類,客氣而疏離。
細數起來,她十四歲前還是在宮中度過時日比較多,以至于與父母親緣淡薄。
今日她奉聖命歸家商議婚事,也是陛下明示走一個過場,否則禮部言官就能找到她的錯處。
她難得回來一次,藕荷幫她準備平日積攢的禮物,竟有一車之多。
她問群青:“上次回去是何時?”
“新年呢,也是備了這麽多禮。”群青笑話藕荷,“咱們管家婆把吃穿用度都準備上了,生怕郡主被人指摘出錯。”
姬令雲悠悠嘆氣,“哪會想到回自己都要這麽麻煩。”
群青忿忿道:“可不是,我記得娘子剛開府沒多久忙于種花修園之事,準備夫人壽辰倉促,結果就在宮中宴會上被韋娘子好生指責一番了呢。”
“群青,韋娘子現在是韋王妃了。”姬令雲手中玉兔團扇輕敲了她的頭,“咱們家沒有規矩太久了,過幾日芍藥會你可別叫錯。”
群青吐了吐舌頭,“芍藥會韋王妃也要來嗎?陛下壽辰已過,英王和豫王應該準備回封地了吧?”
三皇子四皇子都比姬令雲要小,但前後相差也不過三歲。
芍藥會是五月宮中賞花會,為的是邀請神都官宦貴胄過端午,方便大家互贈禮物,聽聞南方還有端午龍舟賽,姬令雲倒是興致勃勃想要效仿,只是沒有親眼看過,不知章程如何。
“并未回去,因為我的事鬧太大了,他們大約是想留下來看個熱鬧吧,陛下也沒趕他們回,畢竟是自家親兒子。”
何況近來朝中立儲之聲複起,掐指一算二皇子被廢太子流放,也已經有四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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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她被關銀雀臺這些日子,在神都流言裏,竟然也成了能争奪儲位的人選。
蒼天可鑒,她是有野心的人,卻從未想要染指皇位。
光是想想要待在紫微宮裏一輩子,吃龍肉也沒有味道啊。
車駕抵達府邸時,剛趕上用早膳時辰,父母兄嫂侄兒,連嫁出去的妹妹都回來了。
父親姬謙文是姬照月的大哥,任職宗□□,主管姬氏皇族名籍和宗廟,平日悠閑,不用日日上朝,性情儒正,不喜歡出頭。
母親出自荥陽鄭氏,是擅長詩畫的才女,姬令雲長得并不似母親溫婉,又無詩畫之才,再加上被養在姬照月膝下,行事作風都膽大獨行,并不被母親喜好。
若說她如姬照月那般似牡丹,那麽母親就是素雅的梨花。
用完早膳,姬令雲向父母親請示婚事,将那燙手的選婿冊子奉上讓兩人過目。
姬謙文幾乎都沒翻看,只問她:“陛下屬意何人?”
“據我所知,裏面一部分是主動求娶,一部分是适齡放入名單,陛下屬意的有禦史中丞紀宵山、刑部荀侍郎……”姬令雲記不住那麽多,“總之,陛下不希望女兒嫁給高門士族,而且他們也不敢娶我……除了崔庭之這種浪蕩不羁的。”
“且陛下不願女兒外嫁,女兒也是此意。”
母親鄭氏倒是将冊子仔細翻閱一遍,還給她,卻沒有出聲。
兄嫂兩人皆是話少的,但涉及她的婚事,兄長姬承思倒是試探道:“宵山與你有舊日同窗情誼,你出家這些年他不曾娶妻,也不似崔庭之那般風流,品行相貌一等一的端正……你若選了他,定能舉案齊眉,夫妻和睦。”
姬令雲搖頭,“我敬佩紀兄人品,賞識他的才學,可是若要同他結為夫妻,總覺得別扭。”
“誰讓你當時小小年紀膽大包天女扮男裝與他一個學堂聽課,還稱兄道弟起來。什麽山兄雲弟,”姬承思一想到當年事,就忍不住笑了,“這都多少年前的事了,你不如現在再去同他相處相處,可能不再別扭了。”
若是沒有裴燕度這麽橫插一杠子,紀宵山倒也真的是極好的夫婿人選。
姬令雲沒有直接否決,“阿兄,看來你這些年跟紀兄關系不錯呢。”
姬謙文滿腦子都在琢磨陛下的話,又問她:“陛下讓你們回來問問我和你母親,是否還需要我們提供些人選?若是沒有提人選,又怕她斥責我們對你不夠上心。”
“阿耶倒也不必如此小心翼翼。”姬令雲真是要服了父親,不過也跟姑姑對他這位兄長太過嚴厲的緣故。
她的婚事始終是在姬照月的控制下,十八歲那年出家,已經堪稱此生最大忤逆。
自前朝起公主貴女出家并不少見,但多是丈夫死去後的女子出家,不願再嫁。
如她這般花樣年紀,追求者衆多的徒然出家,即使帶發修行,也足以讓人震驚。
她還記得那一日對父親母親交待這個決定時,換來的卻是他們的漠然處之,只讓她想好忤逆陛下的後果。
那一刻,她本以為能夠得到他們其他的回答,譬如“婚姻是父母之命,陛下也不能為難你”,但他們并沒有這麽說。
就像當初陛下失去女兒,要她代替,他們就雙手奉上,沒有半分留戀。
七年後,她早已有了決斷。
“若是阿耶阿娘沒有要求,那麽女兒有一懇請,望兩位為我撐腰做主。”
姬令雲讓群青拿來筆墨,在選婿冊子最後空白處,屏息凝神,寫下一個名字。
“這就是女兒屬意的人選,望阿耶阿娘幫我做一次主。”
看到“裴燕度”這三個字,廳堂中陷入一陣沉默,父母面面相觑,還是妹妹開口問道:“這裴郎君是何人?怎麽我們之前未曾聽過大名?”
“大名不顯于世,他任職于銀雀臺,副使。”
“這……阿雲,你如何跟他……”兄長一臉驚訝,都驚得結巴了。
裴燕度大名不顯,但是銀雀臺副使這幾年可謂是惡名在外。
姬令雲早料到他們反應,沒想姬謙文腦子更得極快,“你那幾日就是被關在銀雀臺,莫非是他欺負你了?你……被脅迫了?”
欺負道也不算,但威脅倒是有,她這位父親居然能猜到一點。
“阿耶,我與他也是舊識,您記不記得,十一年前在長安,程尚書謀逆,被抄家之事。”姬令雲這幾日無事在回憶裴燕度的過往,如今道來順暢。
前朝之事,也不過是短暫十多年,姬氏尚是外戚,陛下還是皇後,當時帝君病倒,姬照月獨攬國事,太子陡然殇逝,朝臣紛紛站隊,一部分人支持姬照月登基,一部分人則聯名上書命姬照月還政于李氏。
程尚書主管吏部,自是出頭之人,很快,他就被剛剛冒頭建立銀雀臺的解逢臣羅織了一大堆罪名,其中最大一項就是謀逆之罪,當誅。
程家被抄,妻妾子嗣皆入奴籍,銀雀臺抄家之人對程家非打即罵,其中有一仆從護着程尚書幼子,跟解逢臣義子打了起來,居然還給那仆從打傷了人。
而那仆從是年方九歲的裴燕度。
因父母雙亡無錢下葬,程尚書善心出資替他葬了雙親,他為報恩,自願入程府為奴。
這些都是裴燕度跟了她後告訴她的。
而她當時能從解逢臣手中救下裴燕度和程尚書幼子,也是帶着姑姑的懿旨而去,讓解逢臣莫要牽連程尚書妻兒。
只是萬萬沒想到,事發兩年後,裴燕度竟會跪在解逢臣腳下,成為他的義子。
而姬令雲那時不想被姑姑安排人生,只能出家,根本管不了這小子。
“所以,我對他也算知根知底,而且女兒又無需靠夫家過日子,如今年紀也不小了,只想找個相貌好的,日日夜夜對着也心情舒暢,望阿耶阿娘成全。”
姬令雲從小到大幾乎沒有懇求過父母,今日真是下了極大的決心,也料到他們的反應。
阿兄唉聲嘆氣,“銀雀臺的小閻王……你莫非是圖他長得好看吧?阿兄承認他相貌确實出衆,但宵山也不差啊。”
“你怎麽連選婿都要學陛下,陛下後宮那幾個也是容姿出色的。”姬謙文忍不住啧啧稱奇,“他這名聲讓為父都怕,你可知道他年前在長安做了什麽事……算了,不提也罷,他也是為陛下辦事……”
幾人你一言我一語的,倒是把生疏的氣氛也說解開了。
母親鄭氏是最後開口的,仿佛為此事定個結論,“阿雲,咱們家這情況,就算你和阿耶同意,最後還得陛下點頭。阿娘不管你是真的喜歡這人的相貌,還是有別的緣由,總歸是人生大事,天下女子唯你有離經叛道的膽量,因為你有陛下的寵愛。”
姬令雲心中稍有安慰,難得在家中逗侄兒,與嫂子妹妹聊閨中之事,又讓群青送上參與芍藥會的裙裳珠寶釵飾給二人。
她笑着對兩人道:“端午之禮,切莫推卻。”
妹妹姬令霜見她所送之物貴重,忍不住問:“阿姐,你花月園每年牡丹花時賺得很多麽?”
“那是自然,以前讓跟着我學種花,你又不願待在地頭田間,倒是跟馬兒親近,可你自從嫁人後也沒見你出來打馬球了,是那韋知源不讓你出門的麽?”
姬令霜低頭道:“阿姐,相公他沒有不讓我出門,只是我不想出去。”
姬令雲撿着衣服給妹妹量身,“怎麽搞的,腰比之前粗了,難不成懷身子了?”
“沒有……”姬令霜總是喜歡低頭的毛病一直未改,真是讓她這個做姐姐的頭疼。
今日兩姐妹都留在家中過夜,兩人共一張床,少有回到少女時光。
因為盧珍的前車之鑒,姬令雲留心多問了幾句妹妹在夫家的事,但妹妹不善言辭,說出來都是夫妻間平淡如水的瑣事,聽得她昏昏欲睡。
直到她快神志迷糊要入睡時,聽到妹妹低低說了一句,“阿姐,我也想學商賈之術,可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