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将離

将離

這一等就等到午後,衆人也等到國師來到。

明國師擅妖鬼占蔔之術,只是不常于人前施展,平日大家只見他戴着面具宮中行走,也不曾見他施展什麽幻術。

待他環殿巡視一番後向姬照月保證,此地無蠱蟲跡象,衆人這才安心吃喝果腹。

姬令雲本不信妖鬼術,但涉及生僻隐秘的蠱毒,和妹妹的性命之憂,她問明國師是否有手段能解毒。

但明國師搖頭,“小事而已,此蠱術不涉妖鬼,且有行家在,無需我出手,若是縣主真的死了,那倒可以命我招魂。”

“那就不勞煩國師了。”

姬令雲本就心煩,見他如此說,恨不得趕緊請他出殿。

明國師本就仗着是陛下眼前紅人,宮中無羁行事,對他們這些王孫貴胄也不曾有過低聲下氣,也不曾畏懼,反而将她打量一番,“前日說郡主紅鸾星動,現在又觀面色,顯然已是否極泰來之相,望好好握住姻緣。”

姬令雲摸了摸自己的臉,不知自己哪來好面色給他看,“國師真是無所不知,為何算不出今日之禍?”

明國師淡淡道:“不涉及陛下之事,我何必損耗性命來窺旁人之命。”

姬照月不等她脾氣發作,連忙讓國師退下,免得兩人吵起來。

“阿雲,吃點東西。”姬照月發話了,她回席坐下,吃着沒滋沒味的食物果腹,坐在她身旁正是韋伏真,兩人撞上視線,韋伏真眸中含着意味不明的笑意。

這時節本就是讓人心浮氣躁,如今她肝火大動,是無論如何也冷靜不下來的。

好在熬了一會兒,裴燕度帶着老十莫無忌來回禀姬照月。

莫無忌官階低微,平日只在銀雀臺密室研究藥物,少見人,面對當今陛下,對比從容不迫的裴燕度,顯得稍有窘迫,不過蠱蟲涉及他本家手藝,回報時條理愈發清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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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現今縣主性命無礙,身中蠱蟲皆以拔除,不過流血過多,還需休息才能醒來。”

“……據卑職所查,縣主體內蠱蟲乃致幻之蠱,所種時日不足一年,今日發作乃因天時是五月五。我族制蠱亦會選在此日,令千百毒蟲相鬥,決出蠱王。”

裴燕度又接他的話,“縣主不識蠱蟲,是有人在其身上種之,而韋大人雖然被縣主所傷,但是被幻蠱引導,迷惑心智。”

姬照月微微蹙眉,“能查出何人控蠱麽?”

“能。”裴燕度有條不紊道,“十哥已将縣主體內蠱蟲活捉收伏,已用獨門追蹤術尋到線索,八哥已動身追蹤,此事本不屬銀雀臺職責,卑職擅作主張,恐線索洩漏,懇請陛下将此案交與銀雀臺主辦。”

姬照月微微點頭,“此案可交銀雀臺查探,洛陽令主理,刑部協理。”

裴燕度得到聖令,仍未起身,繼續道:“縣主雖已昏迷,但夢中仍念着郡主之名,若能有郡主在旁安撫,或許會提早蘇醒。”

姬照月露出微不可聞笑意,“你倒是知曉阿雲的性子,她現在肯定是坐不住的。阿雲,你去看望你妹妹罷,如果你不怕血腥的話。”

“不怕。”姬令雲迫不及待起身,“多謝陛下恩準!”

韋伏真也坐不住了,忙問道:“那我阿弟呢?能讓他回家嗎?”

“小韋大人是此案唯二之證人和傷者,自然是由銀雀臺保護。”裴燕度從容起身,瞥了一眼坐在席中沉默不語的大理寺卿韋玄業,“這回銀雀臺定會保護好小韋大人,別說不入流的刺客,就連蒼蠅無法驚擾小韋大人養傷。”

“你!放肆!”韋伏真被他這般嚣張的态度給驚到,“陛下,怎麽能把我阿弟交給銀雀臺呢!那裏可是……”

話到一半頓在嘴邊,因為銀雀臺就是陛下的私兵,并不隸屬六部,私下說說銀雀臺壞話罷了,誰敢當面數落?

姬照月不語,含笑望着自己這位兒媳王妃。

韋玄業見狀起身對姬照月道:“源兒受傷中蠱,若是餘毒未清,也有行家及時救治,微臣放心将兒子交給銀雀臺保護。”

姬照月道:“宵禁将至,天色欲晚,散了罷。”

得知妹妹還留在太醫署,姬令雲讓群青先着人回家把妹妹無事的消息傳回去,自己則跟着裴燕度去看望妹妹。

路經滿庭芍藥時,入夜花瞑,這白日極盛妍朵此時已有頹色。

彌漫着藥香的房間裏,姬令雲見到了尚在暈迷中的妹妹,已被宮女換了身衣裳,因為之前的已染滿污血,被拿去焚燒了。

“頸後膿腫之下挑出數條蠱蟲在此。”莫無忌手揣着一個瓷瓶,在姬令雲面前晃了晃,“一共五只,已被卑職用去一只查控蠱人。”

裴燕度将他推開,“十哥,這般惡心的東西就莫要來吓人了。”

莫無忌笑了笑,“我幫你們看門,殿下和小十三慢慢聊。”

姬令雲現在沒心思害怕,只看妹妹的臉像是瘦了一圈,眼底呈現青黑之色,嘴唇因失血而蒼白如紙,頸部被白紗包裹。

“會有餘毒麽?”姬令雲用絲絹輕輕擦拭她冒着冷汗的額頭,問裴燕度。

“十哥已給縣主服下解藥,應是無礙。”

見裴燕度欲言又止的神情,姬令雲坐在床邊,平複心境道:“你有話就說,無妨……阿霜中蠱,是否被我牽連?”

“縣主之蠱與綠衣不同,幻蠱只是擾亂人心,而綠衣所中是攝心蠱,能驅使她做非意願之事……縣主蠱毒發作後所做皆是心中所想,只是清醒時能控制自己,一旦毒發,心中一點微小欲望就能被蠱蟲放大,促使其行動……”

裴燕度方才在殿上回報時有所隐瞞,現在才同她說清楚。

姬令雲立刻反應過來,反問:“你的意思是阿霜用匕首刺傷韋知源,是她心中意願?”

裴燕度輕輕點頭。

入夜燈闌,雨水沿着着房檐滴墜,姬令雲守在妹妹的床頭半睡半醒,腦子裏忽然閃過她與妹妹童年點滴,她一年到頭回家住的日子寥寥,妹妹比她小三歲,她每次回家都帶着姑姑的賞賜,妹妹卻只是在她的催促下選最不起眼的小玩意。

妹妹極乖,從不跟她索取要求什麽,但這樣兩人反而并不如別的親姐妹那般親昵。

她跟小表妹姬慕蓉還會拌嘴互掐手臂搶玩具鬧成一堆,但妹妹只會在旁默默看着她們笑,然後幫她們收拾殘局。

妹妹像絕大數次京城閨秀那般端莊優雅,除了婚後生不了孩子,旁人無法找出她的錯處。

可是今日裴燕度告訴她,妹妹內心是藏着危險欲望,她居然是想要殺夫的!

暈睡中的妹妹忽然痛苦呻吟起來,猛然張開眼睛,大口大口喘着氣,似乎想起了什麽,手摸着脖子上纏緊的紗布,眼淚大滴大滴往下流。

姬令雲被驚醒,額頭差點磕在床架,卻被身後那只手輕輕托住。

裴燕度輕聲道:“縣主清醒了,郡主可以同她說話了。縣主在取蠱蟲時清醒過,已經知曉自己中蠱傷夫之事。”

她額發上的薄汗貼在少年幹燥溫暖的手心。

仿佛安撫到了她。

她扭頭望了裴燕度一眼,低低道:“我餓了,想喝點粥。”

“好。”裴燕度笑了笑,仿佛知道她要支開他說點姐妹間的私房話,不過他耳力好,就算在屋外也能聽到。

待裴燕度出去後,姬令雲拿出讓群青一直收着的兩枚粉團粽子,雖然已經涼了,但被捂住了體溫,她打開絲帕,将一枚粽子塞到妹妹手中。

妹妹睜着淚眼望着她。

“上午就該給的,可惜找不到你的人,又不是所有人都能射中粽子,我的妹妹射不中的話,有我呢。”

姬令雲本不知該說什麽,但總覺得此刻不該問她難過的事。

她心中有愧,自己對妹妹了解太少,這些年來仿佛只當她是乖巧懂事的親人,卻未曾有真正與她交過心。

“阿姐!”姬令霜雙手捧着粉團粽子,泣聲道,“我,我本來去休息,後來相公來陪我,我吃了點酒,開始發暈,又見他系着那個女人的五彩絲帶,心中躁郁難耐。”

“然後他又用生不了孩子的事羞辱我,可是我早就想跟他和離,他又不肯,還養着外室,每次我喝完藥還得求着他與我同房,還被他責罵沒滋沒味,味如嚼蠟。”

“今日我不知怎麽地熱血上湧,心中有個自己的聲音在說,若是他死了,就好了,我就再也不需要喝難喝的藥,不用再同他做那些事被他羞辱……”

姬令雲聽完她斷斷續續的話語,仿佛看到了不同于盧珍的另一種痛苦婚姻生活。

只是還好,妹妹還活着,沒有像盧珍那般墜樓而死,一屍兩命。

“若是婚姻委屈,可以和離,也別擔了殺夫的罪名,衆目睽睽之下,若是真的殺了丈夫,莫說韋家不會放過你,你的後半生也會毀了。”姬令雲撫摸着妹妹的頭,安撫她,“但你是中了蠱蟲的,而且韋知源也還活着,一切還能改變。”

說罷,她摘下簪在頭上的芍藥花,粉珠燦色,層層疊疊,即使戴了一日也未曾有凋謝之相。

“你知道麽?芍藥又名将離,取離別時相贈之意。”

她将芍藥戴在妹妹發間,淺淺笑道:“既然被人陷害,不如借此逃生,你若真的想和離,阿姐會幫你離開韋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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