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章 尋醫
尋醫
悲田院坐落在長安城南安昭寺,以幾十年前寺中舊址改建,兩處相連,只隔一道石牆。
昨夜那名叫空明的僧人帶着他們一行住在了安昭寺的禪房,因悲田院的境況不适宜招待客人。
姬令雲從小沒吃過苦,待過最差的地方也就是銀雀臺的囚室。
來到寺廟她也不想受苦,香油錢添得多,待遇自然就好。
一覺醒來,竹月告知她,裴燕度已去準備早膳,順帶要把珠娘帶來見她。
姬令雲搖頭,“珠娘眼睛不好,怎麽能讓她過來,本就是我自己找上門的,我們去見她。”
悲田院中多病患,她來之前早就預備好面巾遮掩口鼻。
早膳清粥小菜吃畢,她一身輕松,踏過雜草叢生的石板路,見到了一早起來曬藥的珠娘。
她身邊還跟着幾個衣裳打着補丁,臉如菜色,但幹幹淨淨的女童,有人正乖巧地舔着碗底的粥,有人在地面用樹枝書寫劃,口中念念有詞,還有人幫着珠娘曬藥……
都是女童。
姬令雲微有詫異,望向裴燕度。
裴燕度在她耳畔輕聲解釋:“這些女童都帶着病,家貧者不舍花錢治療,将孩子丢棄在悲田院門口。珠娘對她們悉心治療。”
若是男童,就舍得花得錢了?姬令雲心口發堵,其實這應該是世間常例,可如今親眼見到總是不悅。
珠娘眼盲但耳朵靈,已意識到今日有陌生人到來,還以為是香客來捐贈,沒想聽到了裴燕度喚她:“珠娘,是我,小裴。”
珠娘回頭,她穿着樸素,卻遺傳了母親秀美相貌,笑起來臉上還浮出了酒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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姬令雲心道,難怪把殷城迷得要糾纏不休。
“你這一次來居然帶了女客。”珠娘雖足不出戶,但外面消息卻未曾斷了,這些日子長安城中裴燕度可是坊間名人,“女客身上香料氣息名貴,莫非是……”
珠娘那沉沉無光的雙眸微垂,上前走了幾步,動作幅度不大朝着姬令雲方向行禮。
珠娘不但沒有直接說破郡主之名,反而明了他們這一番是微服前來,動靜不宜過大,“不知該如何稱呼?”
真是又美又機靈。姬令雲最是欣賞聰明美人,她讓竹月把從安昭寺廚房買的素包子分給那群女童,小孩子們立刻給他們騰出空來給她們說話。
她自己則上前對珠娘道:“你比我小兩歲,可喚我雲姐姐。當年不知程家有你,否則早該送你去看太醫治眼睛。”
珠娘常聽坊間關于姬令雲的傳聞,也從裴燕度口中知曉,當年是郡主救了弟弟,送弟弟去讀書。
雖然珠娘未曾與弟弟相見,但提及往事,她心潮起伏,良久才道:“早聞雲姐姐之名,果真是如人們所言菩薩坐下玉女轉世。只是我的眼睛,是胎裏帶來的病,如今二十多年,已成習慣,多謝雲姐姐惦記。”
“玉女轉世這種傳聞我可沒聽過。”姬令雲看向裴燕度,裴燕度聳肩表示自己也不知。
珠娘聲輕軟語娓娓道來:“近日長安城中關于雲姐姐和小裴傳聞頗多,大多是贊頌雲姐姐和羨慕小裴運氣好,銀雀飛上枝頭變鳳凰。雲姐姐應該好奇我足不出戶是如何知曉的,因為我雖然不便出行,但這些孩子每日都會出去聽消息,畢竟住在長安,總不能太過閉塞。”
姬令雲與珠娘閑聊幾句,說自己要來捐贈藥和衣,珠娘萬分感謝。
見那些孩子已把包子吃完,珠娘逐個把脈看氣色,然後才放她們出去,還對其中個子最高的女童道:“錦繡,你負責好好看着她們。”
那看着有八九歲身量的女童錦繡拍着胸脯道:“放心吧珠娘!”
“她們幫我去郊外采藥,給她們自己喝,錦繡別看她長得瘦小,其實已經快十四歲了,先天不足,在家中吃不飽,冬日生了一場大病家人以為她死了,草草送到亂葬崗,我當時在那尋藥引聽到她的呻吟,讓僧人幫忙擡回來,灌了幾口熱湯,這才救回她的命。”
珠娘緩緩道來,語氣平和,仿佛已見怪不怪了。
姬令雲心中感慨萬千,“我此行并非單純贈錢贈物,杯水車薪,不是長久之計,我住下幾日,好生觀察了解,之後會寫一封折子呈給陛下。”
珠娘若不是怕被人認出姬令雲的郡主身份,幾乎要跪下來磕頭感謝。
姬令雲戴上面巾,又跟着珠娘去看在悲田院內屋養病的孩童和老人。
日常照顧他們的,也多半是昔日無家可歸在此地居住的乞兒,長大後,自願留下來照顧同命相憐之人。
院內醫者除了珠娘,還有兩位游醫,本是在長安居無定所來到此處,醫者心善,遂留了下來。
珠娘道:“每年的捐贈費用勉強夠用,幸而近十年都未曾發生過時疫,真是皇天庇佑。”
看了一上午,姬令雲對着安昭寺準備的上好齋菜,胃口缺缺,裴燕度忍不住笑着開解她,“姐姐聽多了民間疾苦,連胃口不好了,我看得餓上幾頓,這才是真正的民間疾苦呢。”
“你笑話我?”姬令雲捧着臉瞪他,“怎麽,我現在隐沒身份,你就敢笑話我了?”
“豈敢,姐姐可是要做游俠兒的郡主。”裴燕度低聲捧殺。
“哼。”姬令雲怼不過他,但胃口忽然又有了,振作精神,吃飽幹正事。
正事自然是向珠娘問詢終南山與失蹤孩童的事宜。
午膳過後,珠娘已從管事僧人那裏拿來名冊,對她道:“雖然失蹤孩童我們無力尋找,但住進來超過七日的孩童會登記在冊。”
姬令雲問道:“為何是七日?”
珠娘道:“七日為期,病童若能活過就算菩薩佛祖庇佑,我們會在寺中添上一盞長命燈。”
“冊子上的名單,三月核查一次,這本是孩童的冊子,人數比老者要多。但三月之後,死去的、失蹤的也多,還有是病愈離開的。”
姬令雲接過厚厚泛黃的冊子,上面的字密密麻麻,畢竟紙張頗貴。
“很多孩子都沒有名字,我們就用當日時辰或數字做名。若他們能活過來長大,再給他們取名字。”
“女童居多,但亦有男童,不過多為殘疾或是病弱得活不過三月。”
“死後将會被送到城外亂葬崗。”
在珠娘的講述中,姬令雲一頁頁翻着,過賬目統計這些事藕荷最在行,不過她也不是甩手掌櫃,先看冊子記錄時間,她從記錄詳細的五年前開始看,心中默數着每年進出人數,同時讓竹月記錄下來,醫後方便寫入折子。
她看了足足有一個時辰,看得眼睛生疼,不由合冊,望向天空,舒展眉目。
她看得心都快麻木了,“幾乎是每天都有人離世啊。”
裴燕度接過冊子,“應是說每個時辰都有許多人離世,在我們看不見的地方。”
“有些人原本不必死,可老尼師父說,這些都是因果。可剛下來的孩子,我看不出有什麽因果。因為連出生的意願也是不屬于他們的。”
姬令雲雖自幼跟随姑姑信佛,但輪回因果之說放在活生生的現實面前,卻無法說服她。
“若是真如此,那我前世定是救了很多人吧?今生才如此讓人羨慕。”姬令雲笑了笑,“不知我今生所做所為,能讓我下一世投胎到好人家麽?還是今世身份讓我的福德用盡,下輩子得吃苦了?”
裴燕度手撫過那沉重的冊子,“那我不喝孟婆湯,下輩子找到姐姐,不讓姐姐吃苦。”
“若你不是人了呢?”
“那不是正好麽,做姐姐的黃犬兒。”
裴燕度目光坦然又平靜,姬令雲嘆氣,手撫着他的臉,“是不是少年人說情話總是如此輕易脫口而出?”
少年眼中的光因她的嘆息變得黯然了些,但很快他又道:“姐姐喜歡少年人麽?”
“一點點。”姬令雲笑道。
光看冊子看不出失蹤孩童與雲羅山莊有關,這裏面病死的孩子更多,能活下來也是病怏怏的用藥吊着命。
珠娘盡量開便宜的藥方,減少開支,但很多藥還得孩子們自己去采。
就像她當年去終南山尋醫問藥治眼睛,也是阿娘帶着她走過終南山腳一寸寸荒野尋藥。
裴燕度問道:“你可知曉瀑布旁的莊園,是那種方圓數十裏內不得山人進入的。”
珠娘慢慢細想,“我們只在山腳那一片待過,未曾敢深入,但河川附近的莊園別業确實很多,我們亦不敢靠近,不過莊園附近的草藥是可以采摘的。”
“若是要見瀑布,那就是要往深山中走一些。”
“主要還是野獸作祟。我們不敢深入。”她頓了頓,像是想起來什麽,“師父曾同我說過,深山瀑布懸崖附近藥,他曾冒險去采過,可惜很快就被附近莊園的人趕了出去,說這片地都是他們的,不得外人采摘。”
“趕走他的人頗為兇惡,一伸手就折了他的手臂。”
“這件事我幾乎都要忘了,因為已經是十多年前的往事。”
“如今一想,倒像是你們說的莊園,不過聽聞那一帶是跟皇家沾親帶故之地……”
皇家……好吧,看來這雲羅山莊背後之人真是跟她沾親帶故的。姬令雲振作了精神。
裴燕度雖不敢确定,但就這種不讓山人靠近的莊園,又在瀑布旁邊,實在太過巧合。
姬令雲見他陷入回憶,忙問道:“你确定是莊子在瀑布旁麽?”
“因為那時被關着,總覺得外面一直在下雨,不管何時,都有水聲,想來就是附近的瀑布墜落之聲了。”
裴燕度艱難地回想着痛苦的回憶,手恰好被姬令雲握住,傳給他綿柔的力量。
姬令雲輕聲安慰他:“不錯,在瀑布旁,确實适合被鏟了做花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