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8章 蟬鳴
蟬鳴
解逢臣酷好收義子,家中姬妾頗多,可惜未曾有自己的孩子。
外界都傳聞,他無法生育。
姬令雲聽到崔庭之說,解逢臣還有很多個義子時,她表示贊同,“也對,死了一個裴燕度對解逢臣來說并不會太過傷痛。就算十三個義子都死了,只要他還是姑姑面前的紅人,他就能有第十四個或者更多義子。”
崔庭之無法琢磨出她真正的意思,但站在門口也不是事,于是做了一個請的手勢,“香浮夜宴,等着阿雲呢,賞臉否?”
姬令雲轉向身後,伸手向錦繡,“陪我去。”
錦繡上前扶着她,但見衆美人衣香鬓影,又看了看自己的綴着補丁的粗布衣裳,頓時低頭道:“殿下,我不适合。”
她似乎不敢正眼看崔七郎,但眼角餘光卻又忍不住瞥看。
姬令雲笑了笑,“無妨,崔七郎欣賞美人并非只識衣裳,對吧?”
崔七郎對錦繡一臉陌生,但見姬令雲賞臉擡舉,自然跟着點頭,領着姬令雲走入庭院。
宴席在中庭舉行,今夜欣賞西域美人之舞,而這偌大的廳中,還擺放着數道畫架,而絹布上的畫只花了個邊角,似乎像是未曾找到合适的姿态畫上去。
“阿雲,我畫畫,你自便。”
崔庭之雖然惹她讨厭,但自幼畫藝師從名師,又自成一派,雖常畫些上不得臺面的畫,但畫中意趣還是能讓欣賞之人,留下深刻印象。
雖是夜宴,但沒有她想象中奢靡□□場面。
美人即使身着清涼,但崔庭之坐在畫架前的模樣,專注得忘卻了皮相色相。
姬令雲坐在他右首的席上,心中思緒繁雜,又不能表露,胃口不佳,使着眼色讓錦繡吃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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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錦繡的目光自進來之後,一直盯着崔庭之,那少女無法掩飾的戀慕神情,灼熱得像是夏日烈陽。
古筝悠悠,與今夜月色相得益彰,姬令雲望向廳外庭院,只見那夜合花、錦葵皆開得熱鬧。
舞者在跳着,足尖落在地板微微震動。
姬令雲問道:“我要在此住幾日?”
崔庭之慢慢研磨着顏料,側着頭望她,“你今日這身打扮,英姿飒爽,巾帼英雄的身姿,又讓我想以你入畫了。”
姬令雲這一身緋色,比起往日确實讓人耳目一新,連她自己也很滿意的,“倒是想找人來畫這一身,不過要被你盯着,我可受不了。”
“哈哈哈哈哈哈!”崔庭之今夜比起在平康坊時,褪下那七分真三分假的作派,“阿雲還是那麽讨厭我,那麽上次在酒樓,你是故意試探我,才跟我去飲酒?”
姬令雲也笑道:“總不能我一覺醒來就覺得你不再面目可憎吧?你今日這副樣子,我倒是覺得很自在。”
“你長大了,不好戲弄了。”崔庭之嘆氣,飲下一杯酒,“我倒是很懷念,你那時被我逼得快要哭泣,但又倔強隐忍的樣子,少女可真是美好,但是女子會變,要麽變成無趣乏味的婦人,要麽變成你這般越來越個男子,像陛下,滿腹算計,心也變得越來越硬。”
“所以,你知道我今夜沒什麽耐心。”姬令雲起身,拾起身後架子上的一根笛子,擦拭着,慢慢踱步到廳外,望向那輪月,輕輕吹了一個響亮的音。
“這笛子,有些眼熟。是不是當年我用過的?”
姬令雲望着這個架子,上面的樂器似乎是未曾被人動過的,有古琴,簫和笛子。
尤其這笛子,她看到那玉管尾部的裂痕,就忍不住拿了起來,是被她砸過的笛子。
崔庭之道:“想起兒時,阿雲随太子殿下學樂器,也是躲懶挑了笛子。”
“哦,原來這幾件樂器都是二哥哥送的,古琴給你的,笛子是我先挑了,剩下的就只能給李從雲了。”姬令雲頓了頓,補充了一句,“二哥哥是廢太子,你現在得稱呼他為允王。”
“叫習慣了,改不過來。”崔庭之放下研磨杵,拖着長裳走到架子前,手撥動古琴琴弦,再看自己的手指有淡淡灰塵,那原本就和煦的面色頓時凝固成霜,“誰負責養護這幾件樂器?居然讓琴弦沾了灰塵。”
在旁持燈的婢女顫聲道:“是阿蕪。”
崔庭之道:“阿蕪?不記得了,讓她滾吧。”
姬令雲試着又吹了幾聲,嘆氣,“看來我真的沒什麽天賦,難怪二哥哥這麽欣賞你,你無論是學還是樂器都有天賦。”
“所以,雲羅山莊跟二哥哥有關麽?”
“你擺出這些舊物來,總不能讓我視若無物吧?”
崔庭之随意坐于地面,将古琴擺在膝頭,撥弄着弦音,廳中其他的樂音瞬間停止。
“太子殿下被廢流巴州,巴州在北境,他哪裏知曉我們的事。”
姬令雲算了算時間,“十年前二哥哥被廢流放巴州,雲羅山莊在長安的兩座酒肆消失,不再接受雇傭,而是主動暗中尋找雇主,低調行事。”
“十年前銀雀臺之名雀起,大批反對姑姑的官員貴族都被抄了家。”
崔庭之顧左右而言他,“十年,真是漫長而又短暫,阿雲,太子殿下對你很好,當年你不曾為他求情,可曾後悔過?”
“崔庭之,我生下來就注定只能忠于姑姑,我也只想着忠于她。”
姬令雲深吸口氣,繼續跟笛子較勁,終于給她吹了一段記憶的小調。
“而且,我也想知曉,這皇位,為何姑姑坐不得?難道就因為她是女子,她不姓李?她的兒子能當太子,她的夫君能做皇帝,可偏偏她不被允許,她若是只是一介後宮被關着金雀也就罷了,可是她是鳳凰,注定是要受萬鳥朝拜的王。”
“看來,你我是注定無法心靈相通了。”崔庭之彈着高山流水之調,頗有諷刺意味,“那你呢?想要入主東宮嗎?”
“我?”
“陛下老了,東宮之位總有要人繼承,先太子弘早殇,老三失去民心和聖心,老四身體孱弱,連個子嗣生不出來,而老五是個沉迷情愛的小丫頭,至于你們姬氏,老大老二加上你,誰都有可能。”崔庭之聲音帶着輕微的誘惑,“阿雲,你既然如此崇拜陛下,你若是想入主東宮,我們會支持你。”
姬令雲頗為好奇問道:“你們?雲羅?”
玉笛在她手掌輕輕敲着,她一步步走向崔庭之。
崔庭之謹慎得很,“我們崔家。”
“要得你們崔家相助,我還得嫁給你。”姬令雲笑着搖頭,“那我還是寧願守着我的花月園,做個小小的郡主行了,畢竟無論是誰當太子當皇帝,都是我的親人。二哥哥若是能回來,我自然會跪求他原諒我當時膽小未曾給他說情,二哥哥賢明又疼人,想來也不會多加責罰。”
“若是我的兩位堂哥做了東宮太子,那我就更安心了。”
“畢竟我們血脈上更親一些。”
崔庭之被她一番有理有據的話給噎住了。
姬令雲見他不接話茬,長嘆一口氣,大聲道:“殷城,來抓人吧,我覺得還是嚴刑逼問來得更快!”
應聲而落的是殷城攜着刀光的身影,竹簾被他的刀割開,人如夜鴉般闖入廳中,幾個輕身縱掠就來到崔庭之面前。
崔庭之似乎才反應過來,停下手中撥弄時,刀峰已架在頸間。
竹月随即跟着闖入,護在了姬令雲身前,“竹月來遲,讓娘子受罪。”
“你們一路辛苦。”
姬令雲方才吹出笛聲就是與竹月的暗號,竹月随身帶着骨哨,在她與崔庭之說話之時回應。
“崔大人,好久不見。”殷城之前未曾想過崔家與雲羅有關,如今只覺得此時若沒有姬令雲擔着,只怕要抓雲羅的人也有些難了。
雲羅背後不止是崔家。
“雲羅山莊在何處?”姬令雲緩緩将鞭子纏在手臂,對着崔庭之道,“你若帶路,那麽我可以不深究你們崔家與雲羅的關系。”
崔庭之眼中微有驚訝,卻無懼色,片刻後,他像是恍然大悟了一般道:“阿雲,搞了半天,原來你是在擔心裴燕度那個小子?”
姬令雲不語,只管把鞭子散開,落在他的臉上。
崔庭之忽然放聲狂笑,“阿雲,你太好笑了,你居然關心那個賤種?”
下一瞬,他半敞的襟前就遭到了姬令雲一記鞭打。
力道七成,留了三分薄面。
姬令雲忍了一夜的怒意終于爆發。
“他是我的人,只準我罵他。”
……
月至中天,裴燕度居然還沒有失去知覺。
這一點連他自己都驚訝,他扛了過來,漸漸習慣瀑布鞭笞的力道。
他甚至連五感都從起初的混沌漸漸變得清明,到了此時,已能摒棄水聲聽到遠處樹叢中的蟬鳴。
但這個季節有蟬鳴麽?又或者是他的幻覺?
被水浸潤到模糊的視野漸漸清晰,他綿強看清盤坐在石頭上的葉春生。
他開始覺得無趣,試圖發出聲音叫葉春生。
瀑布聲太大,且他一張口就被灌入了水,他吞了下去,繼續張口發聲……
就這樣重複了很多遍。
是水進入他的身體,又被他的內勁逼了出去。
反反複複地,像是在玩游戲。
就像是兒時在山莊黑暗地下玩着與人搏殺的游戲。
小孩子力氣小,只能用小刀,更靈巧,可他偏不,他用劍,因為劍比較長,他可以早一點刺死對方。
就這樣,就要試着,反正大不了就是死。
于是他試着試着,看着葉春生忽然從冥坐中驚醒,帶着不可置信的目光望了過來。
隔着茫茫的水幕,他沖着葉春生露出了一個漂亮的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