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0章 解惑
解惑
房中男子的身影與聲音,裴燕度很陌生。
分辨其聲音,應該年紀不會太大,約莫三十歲上下。
房內有火爐正煮着藥,咕嘟咕嘟小聲冒着氣泡,藥香彌散開來。
從身姿與氣息可知,這人是久病虛弱。
而他居然喚父親為……義兄?
裴燕度不曾知曉父親的身份姓名,只知道他從天而降,闖入了雲羅山莊,将他們從黑暗中救了出來,父親當年如是說:“想要自由的,就跟着我殺出去!”
被雲羅如獸類般豢養了數年,有些小孩即使活下來已不再記得往昔,反而不敢離開,對父親揮刀相向。
裴燕度雖然以兇悍無情在孩子群中為人所懼,但他并沒有喪失心智,選擇跟着父親走。
那一夜的雲羅山莊,也是這般月色,只有如此清冷的月色才不會讓他乍然被天光刺盲了眼。
父親的肩背很踏實,他意識渙散地伏在上面,覺得自己變成了自由的鳥。
“你的父親姓雲,他才是原該繼承山莊的人,可惜他不想當殺手,到處流浪,把這攤子買賣交給別人,後來沒辦法,才落到我這個病人手中。”長發男子緩緩坐起身來,那蓋在腰上的錦被滑落,他頭靠在紙門邊,輕聲道,“十年前,若不是他大傷雲羅元氣,也許我們還能一搏。”
“也別怪我将他燒成灰燼,若不是他殺了傷了很多自己人,也許這世道就會有所改變。”
他說得十分隐晦,裴燕度揣測着十年前的大事。
十年前,八歲的他,跟父母在長安住了一年,而随即雲羅的報複到來。
那時青龍坊一間偏僻陋小的屋子被燒,并不是什麽大事,因為那時候,朝廷并不安穩。
Advertisement
十年前還是前朝,對前朝的臣子來說是屬于風雨飄搖的皇朝末日。
裴燕度那時入了程尚書府,整日見程尚書唉聲嘆氣,說這國将會被一女子所竊,說太子即将被廢,他們即使無能為力也想上搏一搏。
解逢臣也是在那時帶着展露惡名的銀雀臺,為當時的皇後,今日的陛下姬照月,翦除逆黨。
所以那時候的帝京長安,像是罩在雨幕與血色中。
唯有那只從姬照月手中飛出的銀雀,自由地徜徉在每一位大臣貴胄的屋檐下。
而長安的百姓,還是在過着日常的生活——無論是誰當皇帝,太子被廢,與他們的幹系并不是很大。
而因姬照月開始推動改革科舉,無數寒門學子雀躍,平康坊裏住的學子比往年多了不少。
裴燕度沉默半晌,輕笑道:“世道改變?雲羅只不過是一個江湖幫派,是否太高估自己了?”
雲羅主人并沒有被激怒,反而贊同,“是啊,雲大哥也是這麽說的。他說自己走過了很多地方,還是覺得長安最好,希望在長安定居,希望大家好好過日子,不想再打打殺殺,他覺得雲羅自視甚高,以為能颠覆天下,實則是癡人做夢。”
“其實我也贊同,單純培養殺手,一個人就算武功再高也敵不過金吾衛百人亂揮刀,所以十年前劫難後,我将雲羅隐藏起來,然後将孩子們送入長安與洛陽……哦,現在它叫神都了。”
雲羅主人幽幽嘆了口氣,接着道:“我最好的一個孩子,你也認識,可惜啊,他不夠厲害。阿福,把人帶來,讓他們兄弟見見面。”
那叫阿福的人似乎在黑暗中隐匿許久,連裴燕度也沒有注意到他的氣息,半晌之後,阿福将一個手腳垂落的青年抱了過來。
那青年臉色蠟黃,雙眸微微睜開,他看清了狼狽卻氣色安好的裴燕度,唇邊扯出一絲說不清道不明的笑,“小十三,好久不見。”
與雲羅對上這麽久以來,裴燕度第一次露出驚訝神色。
因為眼前這人,是他的義兄。解逢臣義子,排行十一,韓實,擅長輕功追蹤,常為解逢臣在兩京跑腿傳送密函給他。
韓實比他大兩歲,兩人因為經常見面,年紀相近,所以關系不錯。
可他自長安調往神都後,就再也沒見過韓實。
他之前還問過解逢臣,得到了韓實去往江南的消息。
但此時韓實的手腳不知為何綿頹無力,顯然是受了重傷。
“誰傷了你?”裴燕度伸出縛着鐵鏈的手按在韓實的手腕,叮叮當當的鎖鏈輕響中,他發覺韓實的筋脈盡斷。
而韓實下一句全然表達了自己的立場與身份,“解逢臣讓老九做的,你應該熟悉老九的手段。”
曲玄所為,那麽韓實的手腳筋脈看來是保不住了。
老九曲玄,擅長刑罰,銀雀臺的酷刑皆經他手,裴燕度反而更偏向審訊抄家與追殺,兩人分工無間,只不過曲玄成日不見人,外界将入銀雀臺生不如死的傳聞都套在了裴燕度頭上。
小閻王的稱呼,其實應該更适合曲玄。
“你是雲羅的人。”裴燕度放開了他的手,心中了然,對長發男子道,“所以,你們留着我不殺,是因為韓實暴露了,你們日後想對付解逢臣最好的人選,就是我了。”
“與聰明孩子說話,就是輕松。”
雲羅主人喘息大了些許,顯然他不适宜一直在說話,所以決定長話短說。
“你若接了這個任務,那麽我還會送你一個功勞——韓實被我們的人劫走了,而你是将他屍首帶回來的人,你一個人單槍匹馬搗毀了雲羅的一處據點,解逢臣将會更信任你。”
“在恰當時刻,我們需要你殺了他。”
“你的任務就這麽簡單。”
“當然你若想求得多一點,我們也會考慮給你新的任務。但那要在解逢臣死了之後。”
韓實像是早知道自己會被犧牲,一臉心甘情願的模樣。
裴燕度邊聽邊點頭,“确實不是什麽很為難的任務,可我為何要幫你們?我憎恨雲羅,幫你們豈不是對不起父親和自己?”
“裴燕度,你擅長見風使舵,八歲那年雲大哥死了,你跑去程府躲着,程家倒了,你幸運被郡主所救,後來郡主出家,你立刻轉頭找到解逢臣,在長街雨夜朝他磕了十幾個響頭,讓他收留你,這些年你為他可謂是連命可以舍,就在來長安之前,他還在用密信試探你的忠心,而你做到了讓他放心。河東裴氏子嗣的身份也無法誘惑到你,我想,解逢臣是真的把你當兒子了。”
“而你呢,攀上了郡主後,只怕解逢臣這個小廟再也容不下你了吧?一年後與郡主成婚,你就是姬氏的人了,解逢臣是姬氏的狗,遲早是要跪在你腳下的,所以你不如想想未來。”
“武朝的未來,就在東宮之主。”
雲羅主人一口氣道完,輕輕推開紙門的一道縫隙,輕輕地咳着,屋外有人進來給他端水服藥。
而這期間,裴燕度一直面無表情聽着他的話。
似乎從他的話裏,看到了七年前長街雨夜的自己。
那個失魂落魄,無力幫助姬令雲擺脫出家之禍的少年。
十一歲與十八歲的年齡閱歷差距,賤仆與郡主的身份差距,他覺得自己就算用盡全力跑過那條街道,也無法縮短這麽遙遠的距離。
一個在雲端,一個在泥沼。
而泥沼之中,他看到了銀雀臺解逢臣的車駕。
他想到了程尚書被抄家時的銀雀臺标識,他想到了姬令雲之前私下對侍女們的告誡——
“長安洛陽大臣貴族都要睡不着了,連我們小公主都怕得要拉着我一塊住,我現在怎麽可能跟李家的人接近?二哥哥被廢我一聲都不敢吭,雖然他可憐,可是他身後的人要逼着姑姑去死……花月園這些日子就不必賣花了,雖然銀雀不會無緣無故飛到我的花園,但我總得防着,防着有人拉我下水。”
裴燕度不懂政局,他在努力跟着姬令雲學,但是他要學的東西太多了。
現在姬令雲就要去出家,他就算跟着去也是無用之人。
不如,就去銀雀臺吧。
他在長安坊市混跡之時,對銀雀臺最是了解,因為很多人想要做解逢臣的義子。
解逢臣出身微賤甚至還蹲過大獄,與他們這些浪蕩游俠兒是一路人。
銀雀臺裏正需要他們這號人。
反正,他要成為有用之人,給姬令雲端茶倒水是個人都會做,他要做更有用之人。
于是,他奮力跑向屬于解逢臣的車駕,将頭磕在泥濘裏。
多年後聽到人再度說起當時他的這番狼狽,他反而并不覺得羞恥,因為雲羅的“栽培”,已經讓他不知羞恥為何物,所謂的自尊早已在那黑暗的幾年蕩然無存。
紙門縫隙透出來一道光,在雲羅主人斷斷續續的咳嗽聲中,裴燕度隐約看到了他的臉。
如瓷般易碎的溫雅清俊,在常年的病痛虛弱中,也如舊瓷般生出了裂隙。
裴燕度驀然覺得他有些眼熟,不假思索道:“我見過你,我可想不起在哪裏見過你。”
雲羅主人索性推開紙門,讓他看清自己的臉,“你閱遍武朝臣子的臉,年輕記性好,不如再想想。”
“素馨花,你這裏栽着素馨花,我倒是忽然想起來,有一人喜歡素馨花,郡主姐姐此番離開神都時,還特意命人,若素馨花結了花苞就馬上給小公主送去,免得她等不及要用花祭亡夫。”
裴燕度盯着雲羅主人的臉,豁然開朗,“是這樣的吧,薛驸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