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4章 絕境
絕境
薛陵所謂的聯盟憑證,是讓姬令雲寫一封信給廢太子,裏面得寫上姬令雲多麽期盼廢太子回神都,支持他重歸東宮,繼承大業。
這既是姬令雲的投名狀,也是她能安然離開的附身符。
若是姬令雲日後反悔,這封信就會出現在陛下的手中。
她這個備受寵愛的郡主,将會失去陛下的信任。
無論是否要聯盟,姬令雲口中依舊分得清明,廢太子現在是允王,于是她在信的擡頭就寫下了允王,然後才喚二哥哥。
裴燕度這手腳剛得到釋放,立刻接下了研墨的活。
竹月捧着郡主印鑒,雖是被逼無奈,但她跟随姬令雲已久,神情并無屈辱,因為姬令雲曾說,落難時,即使到了絕境,也得直着腰板。
何況現在并非絕境。
“那裴燕度呢?”姬令雲寫完書信,看着竹月蓋上自己身份的印鑒,問薛陵。
薛陵手執書信,并未直接回答她,“他自然要做收尾的事,郡主出長安,驚動了金吾衛與銀雀臺,來的人都得滅口。”
他說得輕巧,但姬令雲懸在手中的筆,啪地一聲放下,她沒有出聲,與薛陵對峙了片刻,眼中波瀾漸漸消弭。
“郡主,你自以為事事周全,卻未算到自己會害死無辜的人,怎麽?你現在是否覺得無能為力,還是理所應當覺得他們應該死?”薛陵像是終于抓住了她的軟肋,見她柔軟洩氣的模樣,終于滿意笑道,“你這樣,才像個女子,心軟,不舍,慈悲。”
“未來還會死很多人,郡主手上定然不會沾血的,就像你的姑姑,登上這皇位也是讓解逢臣和其他人手上沾血,今日你的任性,就由裴燕度替你收拾吧,反正他做習慣了,替你或者替解逢臣,都一樣。”
姬令雲難得沉默,無言反駁,心底那股強撐着的氣勢在殘酷的現實面前,無力迎擊。
她大可以事不關己,畢竟已經她漠視着很多人的死亡,可她自诩沒有傷害過他人,但這一遭,是她牽累了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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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心頭茫然地望向裴燕度。
裴燕度露出平淡的笑,“姐姐,我說過,你是人并非是神,這世間無人能做到真正的慈悲,也無人做到不染塵埃,但是姐姐秉持心善,足矣能造福更多的人。”
他簡單幾句話,平撫她心頭陰霾。
善後之事,裴燕度會去做,她得以安然躺在南川別業的幽靜院落裏,望着窗外竹林發呆。
這是她第一次真切體會到,自己的一舉一動會帶來的後果。
從前她只躲着麻煩,只想着讨好姑姑,因為姑姑是這世間權力最大的人,可一旦離開了姑姑,她要做很多身不由己的事。
回神都前,在這最後安寧日子裏,她的心卻不曾安寧。
“娘子,下雨了。”
夜幕将至,裴燕度今夜不會歸來,而竹月将竹簾放下,擋去了光與雨。
姬令雲忽然想到了一些事,問竹月:“這裏的瀑布聲幾乎聽不到……我記得裴燕度說過瀑布聲很大,你去跟薛陵說,我想去裴燕度兒時待過的地方看看。”
……
如今對于殷城來說,此刻卻是他的絕境。
因為即使他這一路被蒙着眼,不知去了何處,但當他被揭開眼布,見到裴燕度與葉春生那一刻時,知道了自己即将殒命。
同行的幾個金吾衛與銀雀臺眼線皆迷魂不行,被雲羅殺手扔到了山崖旁。
此時即将黃昏,但天卻忽然下起雨來,而且還是太陽雨,一半雨,一半金燦燦的黃昏,整個終南山被分割成兩半,一半連通人間,一半接引黃泉。
“六哥,你在香浮山莊時想必也知曉,我們這一次可是上了廢太子的船,以後得為他們做事。”
“本來是要殺了你的。”裴燕度蹲在殷城面前,似笑非笑道,“可我覺得六哥還是有用的人,因為義父會知道你跟着郡主入了山,若是你死了,義父一定心中惶惶不安,有所猜疑。可他們覺得你是義父從家鄉帶出來的孩子,覺得你一定會為義父賣命。”
“所以我決定讓六哥自己選。”
殷城從言語間知曉,裴燕度這小子叛逃了。
但是為了活命,并不磕碜,畢竟連郡主也在他們手裏。
“小十三,你可真講義氣。”殷城咧嘴笑了,“看來我今天未到絕境,有你替哥哥選了一條活路。”
裴燕度指了指旁邊的人,“葉春生會跟着你回長安,你還得吃下雲羅的毒,定期會有解藥。”
“以後義父往長安送的所有消息,你都得跟葉春生一起打開,不得隐瞞。”裴燕度回頭問葉春生,“還有要求麽?”
葉春生冷冷道:“剩下的就是我與他的事,你無需知道那麽多。”
“好,你們自有安排,我也聽你們安排。”裴燕度做了一個無奈的表情,“六哥,咱們回去後一切如常,等着雲羅命令便是,所以你是否答允?還是為了報答義父,願跳崖而死?你若跳崖,他們也都得一起跳,讓你黃泉路上不必寂寞。”
“老子是失心瘋了才選擇死!”殷城被塞了許久的胡麻,吐了一口帶血的唾沫,“當年跟着解逢臣出來,也是為了讨生活,這些年替他做了這麽多髒事,雖然有金吾衛左将軍給我做,可我總不能為了他而死吧?又不是真的父慈子孝,珠娘還在等着我回去呢!”
“而且,陛下總要冊立東宮儲位,我當然選擇廢太子,那好歹也是當過太子的。”
“頂多,等你殺了解逢臣之後,我每年清明寒衣都去拜一拜稍稍紙錢什麽的。”
“這些兄弟都是我的人,跟解逢臣有甚關系,他們頂多是知道郡主被神秘人劫了,反正這一遭總是好收尾的,我相信你已經有法子了,是不是?”
殷城倒也不想作孽,多一嘴救人一命,心裏也舒服些。
裴燕度并無意外他的選擇,“當然,我們得做個好的收尾,為了我回神都領功鋪路。”
裴燕度想起昨日見的十一哥韓實,他注定是薛驸馬的棋子,甘願以死為此事做個結尾,畢竟韓實本來是要死在老八手上的。
葉春生倒沒想到他們能這麽容易談攏,他對主人忠誠,沒想解逢臣義子一個個都叛逃,于是面露嘲諷之色。
殷城倒是給他解惑,“雖然我們都是拜了解逢臣當兒子,可是十三人裏這些年陸陸續續死去不少,你現在問我老大老二老三他們是誰,我都不記得名字了,大家皆是因利而來,生死由命富貴在天,命入微塵,若是不能同路,那随時可拔刀相向。”
“解逢臣猜疑心重,将我留在長安,其實并不看重我,而且還挑撥我對裴燕度嫉妒不已,他喜歡用這種離間手段,所以神都那幾個弟弟,只怕對裴燕度也有別的心思,畢竟他現在最受解逢臣看重。”
“你們可得做得毫無痕跡。”
殷城望着裴燕度站在山崖前的背影,對他道:“你給我活路,給我前途,待你回神都之前,與我同飲一杯,下次見面,不知何時了,神都可是龍潭虎穴呢。”
“神都有郡主姐姐,是溫柔花鄉。”
裴燕度回首輕笑,那笑容仿佛從未經歷過絕望與無助的那般純澈。
……
當薛陵聽到姬令雲要去真正雲羅殺手所住之地時,他還愣了半晌。
他問姬慕蓉,“你這個姐姐,是想做什麽?”
“大約是那裏關過她的小情郎。”姬慕蓉轉着眼珠猜測,“也許她生我們的氣,又無處發洩,想把那裏鏟平了種花?”
薛陵:……
“她确實應該很生氣,只是她現在忍住了。”姬慕蓉再了解她不過,“我們這一遭無疑是把刀子架在她的脖子上,從小到大,她被母親護在懷裏,誰敢對她不敬?連我都不行,就連她罰我,母親頂多就是責備她,并不會阻止她。”
“夫君啊,母親是真的很喜歡她呢,我怕是永遠也學不會她那樣。”
姬慕蓉越說越委屈,伏倒在薛陵的膝上。
“何必學她,學她就不惹人喜愛了。她這般強勢,那裴燕度忍不了她多久,不然怎麽他會如此配合我們,只怕我們正中他的下懷。”薛陵不屑道,輕輕撫摸小妻子的軟發。
他記得年少時在太子府見姬令雲,那時少女只多看了他一眼,不再如其他少女般留戀。
他還記得太子問還是小姑娘的姬令雲,是中意崔庭之還是李從雲時,姬令雲當即搖頭,于是太子又問,“那薛陵呢?”
“不怎麽樣,徒有其表,心志脆弱,一碰就碎,鏡中花水中月罷了。”
雖然當日姬令雲只是随口說出,如今倒是一語成谶,他确實即将油盡燈枯了。
“反正她都知曉了,想看就去看,阿福,你帶郡主去地牢。”
“那我也去。”姬慕蓉起身,“地牢,我還是第一次去呢。”
雲羅的地牢在南川別業的深處,那裏與瀑布相近。
姬令雲一踏入地牢階梯,迎面而來的濕氣與綿綿不絕的水聲,讓她望着那黑洞洞的通道,不敢上前。
姬慕蓉跟在她身後,探頭探腦,也被吓得不輕,“阿福,裏面都沒有燈火麽?”
阿福恭敬道:“此地已荒廢多年,所以沒有燃燈,兩位還進去看麽?”
“阿姐,你別去了。這麽看小裴确實可憐,可若沒有雲羅的栽培,他也沒有這身功夫啊,福禍相依,都時命數。”
姬慕蓉拽着她的袖子,想要離開。
“是啊。”姬令雲頹然道,“其實我什麽也做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