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7章 驚晝

驚晝

清涼梨汁下肚,好不容易回過神來,姬令雲熱得不願再泡,起身坐于池邊,浸着雙足。

裴燕度捉着她的足輕輕揉捏,若是放一個月前她還會害臊,但現在已愈發享受着小情郎的伺候。

居高臨下,她能更好看清裴燕度身上的傷痕。

這不是她第一次注意到他身上的傷,多年前将他帶回府時,頸背上還有鞭痕,連衣裳都被劃破了,露出血色傷痕,可怖又惹人憐惜,應是替程家那位小少爺挨的揍。

而如今看,他身上的新傷極少,舊傷頗多,還能看到淡淡的傷痕,以及愈合後難以消弭的凸出線痕。

“你轉過去,我看看。”

姬令雲輕輕踢着水花,想要看胎記。

那一尾如赤蛇的紅痕橫在腰後,宛若活物般随着他的行動而扭着身軀。

“看了你的隐秘,我禮尚往來,等你泡完,我帶你去看我的秘密。”

姬令雲捧着盛着梨汁的杯盞送到他嘴邊,動作不娴熟,但足以令裴燕度感動到眼圈微紅,不知是被熱蒸的還是真的很感動?

禮尚往來,小小甜頭。

姬令雲見他不飲,還在發呆,無奈道:“別變呆子了,還是覺得自己還在夢裏?”

“嗯。”

裴燕度熾熱而虔誠凝視着她,令她第一次與男子直視時,被無聲地擊中了心中防禦,全然接納了這份感情。

她總會恍惚回想自己曾經對他的懷疑,原來真心是能從對視中看到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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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是,她又開始思索,這種真心能持續多久呢?

原來人在得到後,就會開始擔憂失去。

這些事,無人教她,那就慢慢學。

從湯泉裏出來時,月色清輝自山間流淌而下,他們換好衣裳,只覺得身上輕快,似乎這湯泉真的泡祛除了晦氣。

姬令雲要帶裴燕度去她的小秘密。

兒時來到湯泉宮,她留下的痕跡。

他們往密林裏走,林中有極小的野泉,特意留給山中野獸使用。

野泉頂多三四人合抱之大,随着年歲會擴大或消失,姬令雲提着燈,尋了很久,終于在一座路标石碑旁,找到了她的東西。

那是一棵青桐樹。

“是我兒時随姑姑姑父來此,随手種下,因為此樹能制琴,我曾想着等它長得粗壯後砍下來,後來一直忘了,今日想起,又有些舍不得砍。”

姬令雲手撫着樹的枝幹,十多年過去,這樹生長繁盛,她幾乎都要認不出來了。

幸而這裏路碑可做标識。

裴燕度道:“想要制琴還得等它再長粗壯一些,不過姐姐又不彈琴,還是饒過它吧,等它有緣人到來。”

“鳳凰鳴矣,于彼高崗。梧桐生矣,于彼朝陽。”

姬令雲輕輕吟唱着,那兒時記憶的曲子。

“這樹制成琴是我想送給姑父和姑姑的,可沒想姑父薨逝得這麽早。”

“我以為他們是深愛彼此的,可姑父卻有還有那多妃子,而姑父逝後,姑姑身邊也沒有斷了面首……”

湯泉宮裏,此地是她唯一深刻記憶,如今她将這段往事說給了裴燕度聽。

裴燕度是個很好聽客,靜靜聽完,他并未多言,只是将她擁入懷中,任着山風與月華落了滿身。

比起來時迅速,歸路反倒走走停停,難得出門一趟,雖然在長安經歷了種種,但如今上了賊船,姬令雲頗有破罐子破摔的打算,在湯泉宮待了幾日,見裴燕度精神氣皆已恢複,不由感嘆,年少就是好養活。

走在山林間,遭逢天色突變,好好的午後晴日驟然被雲遮霧障,狂風摧林,裴燕度即刻叫停,“雖然距神都不遠,但恐有大雨,我們還是找地方躲一躲,我知道附近有無人舊寺。”

姬令雲也不急着回去,忙道:“那是自然,人可躲在車裏,但是這幾匹馬卻是可憐了。還是去寺廟吧。”

于是,衆人一齊躲入寺中。

破敗廟門緊閉,見外烏雲蔽天,風卷枝葉,片刻後雨落了下來。

這雨聲頗大,頭頂房梁落下層層薄灰,群青乍舌,趕緊給姬令雲戴上幕離遮頂,“這雨未免也太大了。”

“只怕并非只有雨。”胭紅常年在外,見多識廣,“這聲音聽着像是落雹子了。”

“雹子?夏日也有?”姬令雲只在農事書本裏看過,聽聞是冰坨,不過論這個字的字形,确實是伴着雨一齊而來。

胭紅道:“這可說不準,老天爺想降就降。”

衆人隔着門窗縫隙看向外面,只見雹塊起初是入豆粒般大小,天氣悶熱,過了片刻這些豆雹都融化了,而漸漸随着雨勢,落雹如雞蛋般大,所以才震得房梁危矣。

“好在有躲的地方,不然我們就要被砸得滿頭包了。”姬令雲頗有劫後餘生之感,“雖然最近比較晦氣,但總能逢兇化吉,看來你是個小福星。”

她這話是沖着裴燕度說的。

她可頗有感慨,從盧珍墜樓,她這兩月就沒消停過,現在還被迫參與立儲之事,真是想求個清閑也不得。

裴燕度反而搖頭,“那是姐姐吉人天相。”

“好了,別謙虛了,你現在有用得很,是姐姐我以前眼拙,不知你如此能幹。”姬令雲揶揄他,“想起之前某人說我結交遍神都,卻無人堪用,也只有求你了。”

裴燕度早就不是那副冰塊臉,被她這麽一笑話,背過身,恨不得有鑽地縫之感。

“年少無知輕狂之言,姐姐莫怪。”

“才兩個月呢,你就長大了?”姬令雲墊腳摸着他的頭,繼續笑道,“嗯,我覺得你好像又高了一點點。”

裴燕度回身,撩開的她面前的幕離白紗,探頭進去封住她的唇,佯裝怒意,“別把我當小孩子。”

“哦,及冠了,還有了婚約,确實是大人了。”

兩人就這麽說說鬧鬧,不再管外面風雨,群青她們早就躲到一邊,偷偷笑這兩人膩歪。

冰雹落了足足半個時辰的時間,風雨漸消後,那層雲褪去,那原本被遮蔽的日頭居然又了冒出來。

“阿彌陀佛,這老天爺是打算讓我們今日回家麽?”

群青喜上眉梢,興匆匆打開了門,看稀罕般的在地面挑選着幹淨且大的冰雹,然後捧到了姬令雲面前。

“娘子,你看,這回真是長見識了。”

姬令雲手觸碰着那冰卵,忽然想到了什麽,“诶,你們說,神都是不是也下了雹子?那我的花兒……”

竹月接道:“藕荷看着呢,娘子莫慌。”

“不但是花兒,農田也會遭殃吧?”姬令雲被情意沖昏的頭腦總算反應過來,因眼見舊寺裏殘枝敗葉,被冰雹破壞得一片狼藉,“若是嚴重,司天監,戶部、禮部都得問責……明日早朝,定然要出事。”

“我要不要再耽擱幾日再回去?”

本着趨利避害,她頭一遭就想躲着,但一想到姑姑的臉色,還有她的花兒,真是躲無可躲。

“還是速速趕回去!解開車駕,我先騎馬回去罷。”姬令雲思忖片刻,吩咐道,“胭紅,你帶着人趕着車駕跟在我們後面,群青竹月騎馬先回去,你們兩個再多撿點大雹子裝在布袋裏,回去裝在冰匣裏,我要帶回去給姑姑看看。”

吩咐完後她望向裴燕度,“你熟路,帶着我在神都周邊農田查探繞一圈再回去,反正你有宵禁行令,耽擱也無妨。”

裴燕度問:“姐姐這是要做什麽?”

“自然是當姑姑的眼睛。”姬令雲長籲一口氣道,“若是這天災不嚴重還好,一旦嚴重,姑姑就能被人做文章。”

“所以說,我一點都不覺得那個位置有多好。”

不管是否是在廢太子的賊船上,她都要去做好準備,無論将來天下是誰的,但她身為皇室貴女,自幼受到百姓供養,理所應當關心民生。

這都多少年沒有六月降雹了,今日這一遭不知範圍多大,此地距離神都南門策馬僅需兩個時辰,就算神都無事,這附近百姓也恐怕遭了殃。

即将伏月,農植正是生長季節,而且已經有瓜果入市,這一遭不知要損失多少。

她雖然做不了多少,但在姑姑跟前能說得上幾句話讓她寬心也是好的。

“姐姐莫急。”

裴燕度立馬去牽馬,兩人繞路而行,往人多的村莊而去。

眼前所見的田地慘狀狼藉,但還遇到幾個被砸傷頭暈在樹下的人,他們趕緊喚來附近之人救助,身上并未帶藥,還好姬令雲被群青塞了錢袋,一路将錢贈完後,他們也近神都南門了。

“天災難測,我即刻進宮,你陪我去?”

裴燕度見姬令雲對他如此放心,頓時又說不出的喜悅,“好,反正銀雀臺目下無事,我就是姐姐的人了。”

一入神都城內,街道上也是一片被冰雹風雨摧殘過的模樣,姬令雲都管不了家中的花草是否安然無恙了。

在花月園外接過群青遞過來的裝滿雹子冰袋,正要趕路,就見竹月騎着馬追她,“娘子,不好了,憲王他被雹子砸暈了!”

憲王是姬令雲的親爹,竹月定是在路上聽到消息趕來回報她。

姬令雲瞪大眼睛,“阿耶他是在哪兒被砸到的?”

竹月道:“府上的人說,在宗廟明堂,這明堂不是在建的麽?他今日去查探進度,就被砸了。”

注:鳳凰鳴矣,于彼高崗。梧桐生矣,于彼朝陽(《詩經·大雅·卷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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