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9章 決裂
決裂
這世間大抵還有許多荒謬未知掩藏在未知的黑暗中,所以裴燕度喜歡站在黑暗中凝視着都城。
被他重新關在棺材裏的解逢臣,因為還清醒着,在寂靜的街道上發出悶聲,
馬車拉着棺材往城外而去。
幸而有宵禁,否則此時被人看到這一幕情景,估摸着以為是黃泉使者勾魂來了。
他已經離開銀雀臺有幾個坊市的距離,可是在與姬令雲陳情自己的心思後,他一切行動都猶如行屍走肉。
腦子雖然還記着要做的事,手腳也算利索,并沒有遺漏把解逢臣嘴裏塞胡桃和軟筋散,可是他還是覺得自己魂魄又一次游離出軀殼,飄向了神都的上方。
他終于把“解除婚約”四個字對着姬令雲說出口了。
其實很早之前他就應該對她說清楚,因為以他的郡主姐姐心善的程度,一定會諒解他,甚至會護犢子般早一點想辦法解決這個麻煩。
可是他無法開口。
他算什麽呢……怎麽用這種事讓她煩惱?
他不配。
他仿佛總是在騙她。
在兩人第一次見面,他已開啓騙術,他知曉面前的少女是女帝最疼愛的小輩,心地善良,不食人間煙火。
這樣的少女對待一個長相漂亮,性情乖巧,身負武藝卻被少爺欺負的男孩,應該會生出憐憫。
她那時渾身散發着馨香,在雨夜裏下了馬車,雨水濺濕了她的裙裾,她并沒有懊惱,反而對身邊的人說,“第一次到這種地方來,果然氣息難聞,還是快點把他們帶走吧,怪可憐的。尤其是那個小仆人,好好的一張臉都被傷到了,這裏的人真是粗俗。”
她當時并沒有用手撫摸他的臉,只是用眼神流連了片刻,可他當時忽然知曉了,什麽叫如沐春風。
她就是那股春風,她就是明月,在她的身邊,他的游魂找到了依靠,因為她會保護他。
盡管她只是随口施舍了憐憫。
但她就是救了他的人。
将他腐爛在雨夜泥沼裏的魂魄拉了出來的人。
那時的他從未想到多年後的自己,竟然能與她訂下婚約。
可是他知道,這個是他逼來的,從一開始就是錯的。
他是想永遠跟随着她,即使做一個最卑賤的仆人,他也甘之如饴。
當她的夫君,與她并肩被人品評,他配不上,他會玷污她的名聲。
姬氏皇族第二代最出色的女子,姬令雲身邊應該配上更好的人,而不是他這樣一個來歷不明,身份微賤、手染鮮血的人。
他深思恍惚走了一路,直到望見了遠處正在開啓的城門,朦胧中,他看到了曲玄和譚原似乎穿過了門,往外而去。
他回頭,望見押送在棺材車後的胭紅等一行人,再望長街,也望不見銀雀臺。
不能再陷入這無止境的自責中。
今日要有個了斷,他生死無關緊要,可解逢臣必須死。
這是他的任務。
曲玄的蹤跡并沒有脫離他的視線,他很快出了城門,踏上官道不久後,拐入了山林中。
他只帶了于牧和莫無忌壓陣,留下了胭紅在此接應。
解逢臣的義子們要決裂,自然不能有外人,也不能傷及外人。
“能有今日,其實我還是感謝你的,義父大人。”
裴燕度将棺材中的解逢臣釋放出來,最後一次叫他義父。
解逢臣無法開口,滿是血絲的眼狠狠盯着他。
“多謝義父當年能夠收納我,當然我也沒有讓你失望吧?”裴燕度在他面前全然袒露自己無賴的性情,“咱們兩個算是扯平了,解逢臣。”
“你看你,沒有我,你就被姬慕蓉給弄暈了,真是太過松懈了吧?”
裴燕度把綁束他的繩索交給了于牧拿着。
于牧這時也不得不開口,“其實咱們拜你為義父之時,也是各取所需,雖然有點不厚道,但我現在的主子是郡主殿下,所以該得罪的,還是要得罪了!”
于牧邊說邊給解逢臣雙手綁在身後,令解逢臣含着胡桃的口中痛得涎液直流。
他還邊綁邊教訓裴燕度,“你綁人太過随意,萬一他掙脫了你怎麽換母蠱?”
“所以要麻煩七哥……不對,現在咱們應該不必稱兄道弟了吧?”
裴燕度迫使自己多說話,忘卻剛才在銀雀臺地牢的失落與窘迫,同時也想激怒了曲玄冒出頭來。
因為他知道曲玄是真心尊敬解逢臣。
他與解逢臣臭味相投,喜歡折磨人為樂,不是父子勝似親生。
所以解逢臣才會把母蠱交給曲玄。
“說起來我們幾個義子裏,為他死的好幾個,我都不記得名字了,反正你沒見過的,就是為他而死的……所以啊,我們得學聰明點。”于牧感慨道,“不過還是你最聰明,找到殿下這個靠山。”
真是哪壺不開提哪壺。
裴燕度沒接他的話茬,牽着馬走入了深深的長草林中,隐約可聽見不遠的和流水聲。
他對神都近郊的地形一向熟悉,可譚原同樣如此。
這是要把他們引到河水旁。
水遁确實個好辦法。
因為他們現在無法入河追蹤,也不知他們會在哪裏上岸,亦可以躲入山林中。
正當他思索時,頭頂的高樹上飄下數片葉子,樹枝斷裂後,譚原與曲玄同時落下。
他沒有動,因為是譚原的刀削斷了樹枝。
曲玄猝不及防重重落在地面,他內功底子不夠好,能夠上樹全憑譚原幫助。
這一摔,幾乎将曲玄摔暈了。
譚原卻身形輕盈地落地,立刻踩着曲玄的手,在他懷中搜了一陣,搜出了一方手心可包裹的紅漆匣子。
一直跟在後面不出聲的莫無忌見到這個匣子,立刻搶身跑出去,急切道:“老譚,就是這個!”
譚原握着匣子,朝莫無忌晃了晃,臉頰上的刀疤都泛着喜悅,“我忍了這麽久,總算有機會能幫你們拿回這玩意了。”
他将匣子抛給了莫無忌,對着裴燕度眨了眨眼,“小十三,你這回可要好好地在郡主面前同我邀功,告知她,我是為你們才忍辱負重的。”
解逢臣見識情形,雖然已經被綁得不得動彈,但還是氣得額頭青筋迸出。
莫無忌慌忙接過匣子,邊責怪道:“你能不能別這麽随意!”
譚原啧啧道:“你快打開看看,趕緊地解了這玩意,一想到有蟲子在你們身上,我都怕被傳染了。”
譚原踩着曲玄的手,見他被摔得偶出血來,半天也沒恍過神來,不由道:“你也是有病,明明自己被解逢臣種了子蠱,還對他忠心耿耿,難不成他真的是你爹?”
“一母三子蠱,當年我帶着這個離開陳州,就是為了保命,沒想到還是被你要挾了……”莫無忌捧着失而複得匣子,手微微顫顫不敢打開,“你對我和曲玄下子蠱也就罷了,小十三當年才十二歲,身子骨還沒長好,你就強行給他種了最毒的子蠱,他若不是天賦異禀,能忍過毒發的那二十一日,只怕早就死了。”
“小十三,在你之前,有小十二的,他就受不了這個毒子蠱的毒性,七竅流血毒發而死……若不是當時你告知他,你曾在殺手組織訓練過,能耐毒,他也不會給你這個機會。”
“他想要一個完美的工具,根本沒有把你當人。”
“今日解逢臣,就交給你殺了!”
莫無忌聲音亦是顫抖的,裴燕度卻上前,輕輕按住了他的肩,“若沒有你,那二十一日我也捱不過,其實我還是得感謝解逢臣,雖然他人不怎麽樣,但挑義子的眼光很好,你們這幾位哥哥,都很好,就算他死了,你們也是我的哥哥。”
譚原一向喜歡活躍氣氛,他打破兩人悲傷氣氛,“好了,老十你這一開口真是讓人渾身起雞皮疙瘩,老于年紀最大,咱們回了神都再另算排行吧。”
“要算殷城嗎?老六比我大些,小十三,他是自己人吧?”于牧一副不想當老大的模樣,“當老大可不好,以後喝酒都得老大付賬吧?比如按照實力,讓小十三當老大得了,反正他傍上了郡主殿下,不缺錢。”
“咳咳……這些年都叫習慣了,要改掉還真不容易呢……”
忽然有個虛弱的聲音,咳嗽着插入了他們之間的對話。
譚原一低頭,才發現是被摔得邊咳血邊說話的曲玄。
譚原冷笑着,加重了腳下的力量,“怎麽,老九,你也要加入?改邪歸正了?晚了!”
曲玄仰面望天,只見那晨光正透過層層樹葉漏下來,此處靜谧,正是好殺人埋屍的地方。
他暈眩的腦子已經靜止下來。
終于能加入他們兄弟對談了。
“老十,老八一直叫你打開看,你怎麽不打開呢?”
“打開之後,你們就省了這番廢話了,反正都是要死了的人,大家都去了下面陪着義父,也就不用改稱呼了。”
莫無忌聽罷心中一驚,連忙打開了這雙層的匣子。
裏面确實有蟲,但只是一只蟬。
那蟬得見天日後,立刻展翅而飛,卻在半途被莫無忌生生一手抓住,握在手中。
譚原和于牧同時瞪大雙眼,“怎麽沒了?”
他将匣子扔到了曲玄身上,厲聲問道:“你把母蠱也種在自己身上了?”
“你瘋了?!你這樣也活不了多久?你會被母蠱吃掉所有血肉的!”
曲玄終于仰天大笑,一手推開了譚原踩着的腳,又輕輕推開撲上來的莫無忌,慢悠悠地站起身來,有氣無力地望着莫無忌笑道,“多虧無忌,你這些年教了我不少驅蠱之法。”
“那就拿你試試吧。”
他話音剛落,只聽莫無忌手中的蟬屍發出了被他捏碎的聲響。
驀然被痛楚襲擊了心弦的莫無忌哪還顧得上手中的活物,猛地嘔出一口血。
這短短瞬間,他沒有發出一道聲響。
就這麽悄無聲息地失去了神志,重重倒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