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十年逝

第5章 十年逝

十年?

這是祝青臣醒來之後,第一次聽見這個字眼。

這是什麽意思?

祝青臣站在床鋪上,為了慶祝敵軍将領暴斃而高舉的雙手,還高高地舉在半空。

他低下頭,不可置信地看着李钺:“李钺,你……你再說一遍……”

李钺坐在床榻上,靠在床頭:“祝卿卿,王鼎十年前就死了,墳頭草比你人還高。”

祝青臣張了張嘴,想要說些什麽,卻不知道從何說起。

他……

祝青臣高舉的雙手,慢慢放了下來。

那個……現在慶祝好像太晚了。

不好意思啊,王鼎,打擾你投胎轉世了。

祝青臣抿着唇角,和李钺對上目光。

一瞬間,他們好像都明白了什麽。

祝青臣試探着,小聲問:“那個……李钺,你今年幾歲啊?”

跟問小孩似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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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钺大概也猜到了是怎麽回事,但是在十八歲的祝青臣面前,他羞于開口。

他清了清嗓子,試圖轉移話題:“祝卿卿,不要問這種事情。”

“這種事情怎麽了?”祝青臣在床榻上坐下,認真地看着他,“我大概有一個猜想,但還需要驗證。你到底幾歲?”

李钺別過頭去:“祝卿卿,我也猜到了,應該是你想的那樣,具體的就不要再問了。”

祝青臣追着他,雙手扶着他的臉,把他的腦袋轉回來,一雙清淩淩的眼睛,直視着他,像是要看進他的眼睛裏。

“不行,李钺,我們之間沒有秘密的,我總不能連你的歲數都不知道吧?”

李钺仍舊不語。

祝青臣卻明白了,那座山上、那個道觀、那個夢境有古怪。

就像他們看過的神仙話本裏寫的那樣,就像王質遇仙、觀棋爛柯那樣。

——樵夫王質上山砍柴,旁觀仙人下棋,一局棋罷,王質丢在一邊的斧頭竟生鏽腐爛了。他下山回家,卻發現親朋早已故去,只留下他一人。

天上一日,地下一年。

神仙洞府裏的時辰,與凡間百姓所過的時辰,是不一樣的。

祝青臣在山上待了十日,李钺在山下度過的,絕對不止十日。

他們兩個同歲,祝青臣上山時是十八歲,李钺方才又說王鼎死了十年。

就算祝青臣前腳剛上山,王鼎後腳就死了,那李钺也二十八歲了。

祝青臣在心中推算一番,然後問:“李钺,你至少二十八歲了,對不對?”

李钺低聲道:“祝卿卿,我才十八歲,和你一樣。”

“胡說。”祝青臣按着他脖子上的傷疤,“我記得清清楚楚,十八歲的李钺脖子上沒傷疤。”

李钺正色道:“這是在外面打仗留下來的。祝卿卿,你沒跟着我一起打仗,不知道也尋常。”

“不可能。”祝青臣理直氣壯,“要是你十八歲打仗的時候,脖子上被劃了這麽大一道口子,你早就給我寫信了,我不可能不知道。”

很有道理,李钺無法反駁。

李钺恨不得回到十八歲,把那個日日夜夜給祝青臣寫信的李钺揍一頓。

讓你寫信!讓你寫信!

這下露餡了吧?

祝青臣正色問:“李钺,說實話,你到底幾歲了?”

李钺堅定不移:“十八歲,青春年少,配你正好。”

祝青臣轉着手腕,板着臉,一本正經地看着他:“既然你不肯承認,那我就要自己找證據了。”

李钺皺起眉頭:“祝卿卿?”

話音剛落,祝青臣一個飛撲上前。

祝青臣伸手去拽他的中衣衣襟,試圖在他身上尋找更多的證據。

李钺死死捂住,好似良家婦男,死活不讓他看。

“祝卿卿,住手!”

“給我看看,我和十八歲的李钺一起洗過澡,我認識十八歲的李钺。”

按理來說,李钺是完全按得住祝青臣的。

他一只手就能握住祝青臣的兩只手,還能反将一軍,把祝青臣按在床榻上,把他的兩只手按過頭頂,讓他動彈不得。

可他怕傷着祝青臣。

祝卿卿剛醒,又剛從山上下來,萬一他下手沒輕沒重的,弄傷了怎麽辦?

李钺收着力氣,只是擋開祝青臣的手,反倒給了祝青臣作亂的機會。

祝青臣騎跨在李钺的腰腹上,一只手按着他,一只手去拽他的中衣帶子。

祝青臣居高臨下,揚起腦袋,朝李钺露出一個小狐貍一樣狡黠的笑容。

“李钺,你忘了?我可是小色魔、采花賊……”

拽開衣帶、掀開玄色中衣的瞬間,祝青臣定睛看清眼前景象,臉上笑容迅速褪去。

李钺靠在床頭,不再掙紮,只是若無其事地攏了攏衣襟,重新遮住胸膛。

可是已經來不及了。

祝青臣已經看見了。

祝青臣猛地擡起頭,不敢相信地看着李钺。

這絕對不是十八歲李钺的身體。

李钺十三歲跟着父母爺爺上戰場。

一開始是長輩帳下的前鋒小将,率領兵卒,扛着武器,“哇呀呀”往前沖。

後來是百夫長、千夫長,組建自己的隊伍,有了自己的姓氏旗,成為一軍主将。

再後來挑起主帥重擔,統率全軍。

他第一次上戰場的時候,不幸被敵軍流矢紮中腳趾,一面讓軍醫包紮傷口,一面寫了滿滿當當三頁紙,對着祝青臣“嗷嗷”喊痛。

祝青臣接到信,還以為李钺的腿沒了,獨自牽着馬,溜出鳳翔城,趕了三天三夜的路,來到前線看他。

結果因為趕得太急,祝青臣剛到就病倒了。

李钺吊着腳,躺在行軍床上。

祝青臣發着燒,躺在李钺身邊,緊緊地抱着他的手臂,臉上還挂着淚珠。

從這以後,李钺每次受傷,都會給祝青臣寫信。

但祝青臣哭得太可憐,他怕祝青臣擔心,再也不敢誇張傷情,每次都是輕描淡寫略過受傷情況,然後用三頁紙痛罵敵軍。

祝青臣收藏着李钺的所有來信,一封一封疊好,用絲絹包着,裝在精美的雕花木匣裏。

他也記得李钺身上所有的傷——

左腳腳趾、右邊手臂,還有右邊肩膀上。

僅此三處,只此三處!

再無其他,絕無其他!

可是他面前的李钺……

祝青臣幾乎懷疑是自己看錯了。

他究竟離開了多久?李钺怎麽會受這麽多傷?

祝青臣怔怔地看着李钺,眼中驚疑不定,整個人微微顫抖着。

他伸出手,隔着衣裳,小心翼翼地将自己的手心,貼在李钺的胸膛上。

隔着薄薄一層布料,李钺胸膛裏的心跳和溫度,都準确無誤地傳遞到祝青臣的手心裏。

但祝青臣現下無暇顧及這些。

他小心翼翼地摸索着李钺的胸膛,仔細感受着先前沒有發現的傷疤崎岖。

剛才他只看了一眼,就被李钺身上猙獰的傷疤給吓到了。

就算李钺迅速攏上衣裳,但那副場景還是深深地烙印在了祝青臣的眼中。

箭傷、劍傷,甚至還有長刀直接劈砍上去的痕跡。

祝青臣按着他的心口,摸到那條橫亘在李钺胸膛上的粗糙刀疤。

祝青臣不敢相信。

怎麽會?

李钺怎麽會把自己弄成這樣?

他方才靠在李钺懷裏,怎麽會沒有發現?

祝青臣張了張口,還沒來得及說話,眼眶就先紅了。

他緊緊攥着李钺的衣襟,眼眶越來越紅,聲音也帶了哭腔。

“李钺,我們之間沒有秘密的。我都把我這些天的經歷告訴你了,你還不告訴我,沒你這樣耍賴的……”

李钺見祝青臣要哭,一時間也慌了手腳,連忙捧起他的臉,從床頭拿起帕子,要給他擦眼淚。

祝青臣擡起手,用衣袖胡亂抹了把臉,揚手推開他的手。

“走開,不想和你說話。你把我的事情全部騙走,自己還藏着掖着。”

祝青臣把眼淚抹勻,扭過頭去,從李钺身上爬下來,嘴裏還嘀嘀咕咕的。

“李钺,你是一個騙財騙色的大騙子,騙走我的信任和友誼,我再也不和你說話了。”

祝青臣背對着李钺,在床榻上躺下。

李钺伸手拉他:“祝卿卿?”

祝青臣扭了一下身子,從他手裏逃走,把自己埋在厚實的被褥毛毯裏。

從被子裏傳出來的聲音,小小的、悶悶的。

“我明天就上山去,求仙翁把我帶走。”

“仙翁說我心思純淨,就是滿心都是李钺。”

“正好現在我已經不喜歡李钺了,可以去修仙。”

“你不是李钺,李钺身上才沒有這麽多傷,嗚嗚……”

賭氣的話說着說着,祝青臣自己也說不下去了。

他把臉埋在被子裏,很沒出息地哭出聲來。

怎麽會這樣?李钺怎麽會把自己弄成這樣?他怎麽能不知道?

李钺嘆了口氣,俯身靠近,輕輕拍拍祝青臣的後背,作為安撫,然後從身後抱住祝青臣的腰,試圖把他從被子堆裏抱出來。

祝青臣緊緊抱着被子,像一只被捏住後頸皮的兔子,蹬着雙腳,奮力掙紮,不肯起來。

“祝卿卿,起來說話,別把自己埋在被子裏。”

“我跟你沒什麽可說的。一直都是我在說,你一個屁都不放,我不說了。”

“我跟你說,你起來。”

“來不及了,我現在不想聽了。李钺,你永遠失去我了。”

最後,祝青臣抱着被子,李钺抱着祝青臣,像是拔蘿蔔一樣,把他連着被子,一起拔起來。

李钺幹脆用被子裹着祝青臣,長臂一攬,連帶着被子和人,一起抱在懷裏。

他正色道:“祝卿卿,我是受了點傷,但都是幾年前的事情,傷口早就好了,不疼也不癢。要不是你非要看,我早就忘了。”

祝青臣紅着眼睛,委屈巴巴地擡頭看他:“那你是怎麽受傷的?為什麽不跟我說?”

“那時候你不在家。”李钺笑了笑,“我派人去山上找你了,但是沒找到,我不知道該怎麽告訴你。”

“就算我不在,那你也應該小心點。之前我在的時候,你打了好幾年的仗,身上就三道傷,我一走你就把自己弄成這樣,所以——”

祝青臣理不直氣也壯:“都是你的錯!”

“嗯,是我的錯。”

祝青臣還在,李钺自然拼盡全力,在戰場上保全自己,凱旋去見祝青臣。

祝青臣不在,李钺便沒了保全自己的理由,多活一日是一日。在戰場上拼殺,總是肆無忌憚。

李钺坦然認錯,祝青臣反倒不知道該說什麽。

他垂下眼睛,掀開李钺的衣襟,仔細看看李钺身上的傷疤。

祝青臣伸出一根手指,戳了一下李钺身上一道箭傷。

李钺低下頭,順着祝青臣所指的地方看去。

他解釋道:“攻打林州的時候中了一箭,他們那兒有個神箭手,給我來了一箭。後來攻下林州,對方不願受降,被我殺了。”

一道劍傷。

“在回鳳翔城的路上,有個刺客忽然從人群裏竄出來,給了我一劍。他刺得不深,我把他紮了個對穿。”

還有那道貫穿胸膛的刀傷。

“這個是……”李钺頓了頓,“攻打慶州的時候留下的,就是你剛才惦記的那個王鼎。”

祝青臣無奈:“什麽叫‘我惦記的’?說的好像我和王鼎有私情一樣,我明明是惦記你好不好?”

“嗯。”李钺笑着,摸摸他的頭發,“說錯了。”

在祝青臣面前,李钺沒敢說太清楚。

其實,當時的情況是這樣的——

十年前,祝青臣失蹤的消息從鳳翔城傳到前線。

李钺匆匆部署好一切,就準備回去找人。

即将出發之時,對岸的王鼎親自乘着戰船,來到前線,對李钺冷嘲熱諷。

“李小将軍這就要走了?這麽着急?出什麽大事了?”

“我都聽說了,和李小将軍青梅竹馬的祝小軍師死了,節哀順變。”

“軍師沒了可以再讨一個,哭喪着臉,跟死了老婆似的。你倆不會真的是一對兒吧?”

兩岸王鼎的士兵齊聲高喊:“西北李钺太無能,死了老婆就想走!西北李钺太可笑,死了老婆就想跑!”

王鼎最後道:“就算真是老婆也沒什麽,死了就死了,城池丢了可就……”

他話音未落,李钺就飛快地搭弓射箭,照着他的腦袋,給了他一箭。

王鼎躲得快,這箭沒射中。

李钺又将鐵鈎子甩到對方的戰船上,潛在水裏,順着繩索,直接爬上船,殺退幾百親衛,一刀宰了王鼎。

胸口上那道刀疤就是這時候留下的。

他殺了王鼎,留下信得過的副将收拾殘局,匆匆包紮好傷口,便帶着傷,連夜策馬回到鳳翔城。

場面太過兇險,他不想跟祝青臣說。

但祝青臣也猜到了,這必定是一場苦戰。

祝青臣用指尖認真描摹李钺的傷疤,一道一道劃過去。

李钺也不再遮掩,任由他看。

他們終于坦蕩相對。

良久良久,兩個人都沒有開口。

直到祝青臣描完最後一道傷疤,紅着眼睛擡起頭。

李钺低下頭,用拇指搓搓祝青臣眼下兩片通紅。

他終于下定決心,坦誠相告。

“祝卿卿,我現在是二十八歲的李钺。”

“我是祝卿卿不喜歡的、曬得黑黑的、身形大你一圈、年歲也大你十歲的二十八歲李钺。”

李钺垂下眼睛,下了結論:“我和祝卿卿不再是青梅竹馬了。”

祝青臣一把握住他的手,霸道宣布:“就是!就是青梅竹馬!我說是就是!我就喜歡比我大幾歲,還跟我一起長大的竹馬!”

“李钺,恭喜你!你兩樣占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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