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帝王心
第9章 帝王心
不是,陛下怎麽讓禁軍把他們抓起來了?
王、劉、陳三位大人,被禁軍架着手臂,從地上扛起來。
他們不敢直視帝王,只敢低着頭,暗中交換一個不敢相信的震驚眼神。
不是說陛下一大早,出城去哭墳,撿了個長得和太子太傅一模一樣的小公子回來嗎?
不是說陛下為了這位小公子,驚動了全城醫館大夫嗎?
不是說陛下走火入魔、非說這位小公子就是太子太傅嗎?
現在這又是怎麽回事?
其實,所有人心裏都清楚,天底下怎麽會有輪回轉世這種事情?
就算是輪回,那太子太傅的轉世今年也才十歲,更不可能和前世長得一模一樣。
或許真是巧合,或許是有人有意安排。
不論如何,陛下空置後宮十年,如今終于帶人回來,不論帶誰,對他們這種官員來說,都是個好消息。
他們這種官員——
王、劉、陳三個大臣,都是舊朝世家出身。
舊朝時,世家鼎盛,在前朝任免官員,往後宮安插妃嫔,一手把持着前朝,一手把持着後宮,可謂是猖狂嚣張至極。
後來李钺殺出重圍、登基為帝,世家還想故技重施,把持新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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偏偏新帝李钺草莽出身,根本不吃他們這一套。
世家自诩清流,裝模作樣,拿足了架子,非要新帝親自去請,才肯出仕。
——新帝皺着眉頭,罵了一句“腦子有病”,然後就派兵把他們的府邸圍了。
世家自诩名門,打着為新帝充實後宮的旗號,下跪死谏,試圖把自己的兒女塞到新帝宮裏。
——新帝龍顏大怒,抽出長刀,一腳把為首的世家族長踹翻,然後重重幾刀,殺紅了眼,血光四濺。
他們不是要死谏嗎?那就成全他們。
新帝殺了好幾個世家掌權人,還把所有世家子弟都下了獄。
足足八千人。
他們毫不懷疑,新帝原本想把他們全殺了,足夠容納萬餘人的墳場都建好了。
最後還是鳳翔老臣出面。他們抱着太子太傅的牌位,上朝去見新帝,對新帝說:“太子太傅也是前朝世家出身,陛下想連他一起殺了嗎?”
新帝這才改口,他抱着太子太傅的牌位,跌坐在皇位前的玉階上,一面痛哭流涕,一面大喊“卿卿”。
就這樣,八千人逃過一劫,保住了自己的項上人頭。
但世家大族就此衰敗,族中幾百個有頭有臉的官員全被斬首,千百年來積攢的府邸田地、金銀財寶,也全被新帝收走。
這十年來,世家子弟鉚足了勁,靠着科舉入朝為官,就是想重現舊朝的權勢。
他們私底下也議論過,陛下正值春秋鼎盛,又血氣方剛的,怎麽可能真的為太子太傅守一輩子?
要不了多久,陛下一定會廣納後宮,到那時候,他們再把自己的子女塞進去,也不算遲。
結果這一等就是十年。
如今,終于讓世家等到了這樣的機會,他們自然得意。
看,你們傳頌十年的堅貞愛戀,原來也不過如此。
聽聞鳳翔老臣集體請願,他們一半是想看笑話,一半是怕陛下反悔,所以忙不疊趕過來,想把他們給勸回去。
可不能讓這些老臣壞了他們的好事。
這些人也是糊塗,陛下廣納後宮,他們不也可以塞人進去嗎?
非要讓陛下守着一個太子太傅做什麽?
他們滿心自得,以為這回一定能成。
結果……
熱鬧沒看成,人也沒勸回去,反倒是他們自己被禁軍抓起來了。
十年前的恐懼,再次籠罩在他們頭頂。
他們驚慌失措地大喊,試圖辯解。
“陛下,臣等冤枉啊!”
“陛下,臣等絕無污蔑之意!”
“陛下讓禁軍送幾位老臣回府,幾位老臣不願離去,臣等想着為陛下分憂,這才上前勸說,絕對沒有別的意思!”
經歷過十年前那場劇變的世家臣子,求饒的話到了嘴邊,無比熟練地脫口而出——
“陛下和太子太傅天生一對!陛下和太子太傅……”
只是話還沒喊完,李钺就接過禁軍遞過來的佩刀,連帶着刀鞘,狠狠地砸在他們臉上,教他們閉上嘴。
祝青臣疑惑地擡起頭,問:“李钺,他們喊什麽呢?什麽叽裏呱啦?”
“沒什麽。”李钺面不改色,“我也聽不懂,鬼哭狼嚎的。”
“噢。”
祝青臣低下頭,朝雪地裏的好友們伸出手。
“快起來,快起來啊。”
夜色幽深,宮燈明滅。
好友們呆呆地看着他的臉,齊齊怔住,眸光閃爍。
像。
太像了。
怎麽會有長得這麽像的人?
簡直和十八歲的祝青臣一模一樣。
祝青臣正色道:“不是長得像,我就是十八歲的我。”
好友們這才發現,有人把心裏話說出來了。
祝青臣眨巴眨巴眼睛,在他們面前蹲下,問:“我應該怎樣證明呢?”
他再次朝朋友們伸出手——
“沈竹,我讓你幫我畫完的《寒山紅楓圖》,你畫好了嗎?”
“牧英,我給你的《兵法鑒略》,你看了幾頁?”
“還有衛平,我借你的《霸道将軍俏軍醫》,你什麽時候還給我?”
此話一出,所有朋友都沉默了,特別是衛平。
下一刻,所有人都擡起頭,眼睛亮了起來。
“啊!祝青青!”
他們大喊一聲,就朝祝青臣撲來。
祝青臣吓了一大跳,愣在原地。
這麽多人同時沖上來,他會被擠死的!
正當此時,李钺揪着祝青臣的衣領,把他從地上拎起來,護在身後。
“陛下……”
李钺神色不虞,陰鸷的目光依次從他們臉上掃過。
衆人趕忙俯身請罪:“陛下恕罪。”
李钺冷聲道:“朕下午就派人同你們說了,朕從城外帶回來的就是祝青臣,每個人都說一遍,方才又說一遍,你們偏不信,大晚上的帶着一群人來鬧,像什麽樣子?”
他冷笑一聲,咬牙切齒道:“怎麽?信不過朕對祝青臣的情意?天底下就你們在意他?朕就這麽比不過你們?”
見他真惱了,十來個好友趕忙求饒。
“臣等知罪!”
“臣等誤以為……”
“請陛下降罪。”
祝青臣想上前去扶,卻被李钺一把抓住。
若不是祝青臣非要出來,他是絕對不會出來見他們的。
李钺看着他們,再看了一眼祝青臣,強自按下眼中洶湧情緒。
他最後道:“所有人,罰俸一年。”
“那幾個亂嚼舌根的押進天牢,擇日問斬。”
“明日上朝,別再遲了。”
“是。”衆臣連忙行禮。
祝青臣的好友們還想和他說說話,問問他究竟是怎麽回事。
但李钺一冷臉,衆人都不敢再靠近。
“祝青青,你也快回去罷。”
“也是,你剛回來,外面也在下雪,快回去。”
“明日早朝再見。”
他們竟也知道在下雪。
李钺面色更沉,轉身徑直離開。
祝青臣回頭看了一眼,對好友們說:“我沒事,李钺應該不會再罰你們的,我過去幫你們看看,天太冷了,你們也快回去吧,明日見。”
然後就追了上去。
“李钺!李钺!你幹嘛啊?”
好友們剛想提醒他,現在應該喊“陛下”,可是一眨眼,祝青臣就跑進了宮裏。
他們望着祝青臣的背影,直到厚重的宮門關上,久久回不過神來。
恍惚之間,有人開了口。
“你們都看見了?”
“真的是他?”
“是他回來了?”
就像是做夢一般。
若不是相互攙扶着,他們幾乎要倒在雪地裏。
*
這麽一鬧騰,就已經是深夜了。
狹長的宮道上。
祝青臣提着衣擺,深一腳淺一腳地走在雪地裏。
宮人們提着燈籠,跟在他身後:“小公子……小公子慢些,當心摔了。”
“我沒事。”祝青臣充耳不聞,卯着勁,努力追趕走在前面的帝王。
“李钺、李钺,幹嘛走這麽快?幹嘛要生氣啊?我又沒做壞事。”
冬日裏,又是晚上,出來的時候,李钺往祝青臣身上裹了好幾件厚衣裳。
祝青臣還沒追幾步,就累得不行了。
“李钺,等我!等我一下!”
他停下腳步,踹了一腳地上的積雪,結果沒控制好力度和角度,寒風又迎面吹來,“嘩啦”一聲,積雪揚起,全部撲在他的臉上。
祝青臣下意識擡起手,用衣袖擋着臉,但還是有雪塵飛到了他的臉上,飛進他的眼睛裏。
“噗——可惡的李钺,叫你不等我,害我被迷了……”
祝青臣一邊小聲抱怨,一邊擡起手要揉眼睛。
忽然,一只寬厚溫暖的手握住他的手腕,按住他的手。
李钺故作冰冷的聲音從他頭頂傳來:“別用手揉,越揉越紅,我……朕看看。”
祝青臣撇了撇嘴,可惡的李钺,又用上自稱了。
“又在心裏罵我?”李钺捏着他的臉頰,讓他把臉擡起來。
“沒有啊。”祝青臣假裝無事發生。
宮人提着燈籠靠近,借着燭光,李钺仔細看看祝青臣的一雙眼睛,沒看見有灰塵,但還是幫他吹了吹。
“好了嗎?”
祝青臣眨巴眨巴眼睛,又轉了轉眼珠子:“好了。”
聽見他說“好了”,李钺才收回手。
他轉過身,繼續往前走。
可是已經來不及了。
祝青臣一個飛撲上前,抱住他的手臂。
李钺腳步一頓,但沒有推開他,繼續往前走。
祝青臣整個人挂在李钺身上,被他拖着往前走,兩只腳在雪地裏留下一道長長的痕跡。
祝青臣擡起頭,仔細觀察李钺的神色。
李钺下颌線緊繃,竭力維持嚴肅的表情,但祝青臣看得出來,他也裝不下去了。
兩個人都沒說話。
最終還是李钺先開了口。
可他說的,卻是無關緊要的事情。
“祝卿卿,自己走,好好的靴子都被你磨爛了。”
“不要,我自己走不動。”
祝青臣眨了眨眼睛,小聲問:“李钺,你到底為什麽生氣啊?”
他是真的不明白。
朋友想見他們,他們出去就好了。
朋友之間有誤會,解開誤會就好了。
為什麽要生氣呢?
李钺轉過頭,看了他一眼:“祝卿卿,我現在是皇帝。”
祝青臣點點頭:“我知道啊,你跟我說過。”
他還是不懂。
李钺沉默着,停下腳步,抄起祝青臣的腿彎,直接把他抱了起來。
祝青臣吓了一跳,然後熟練地摟住他的脖子。
李钺抱着他,朝寝殿的方向走去。
祝青臣靠在他懷裏,半邊臉頰貼在他的胸膛上。
聽着李钺強有力的心跳,祝青臣好像明白了什麽。
李钺現在是皇帝。
而他和他的朋友們,現在是臣子。
他們先是君臣,後是友人。
天底下只有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的道理,絕沒有臣子逼到宮門外,求見君王的道理。
更何況,李钺今夜,确實足夠給他們面子了。
陪着祝青臣出來見了他們,就算鬧出這種大逆不道的事情,也只是罰俸一年,沒有太多處罰。
帝王權威,不容挑釁。
祝青臣擡起頭,看着李钺緊繃的神色,恍惚間想起——
原來李钺在他看不見的地方,已經做了快十年的皇帝啊。
他抿了抿唇角,不好意思地低下頭去,小聲道歉:“對不起啊,李钺,我下次不會跟你吵架了,也不會再拉着你出去了,我一時忘了你是皇帝。”
李钺同樣垂眼看他:“我不是這個意思,不是對你生氣。”
他是對外面那群大臣煩躁,也對自己煩躁。
他已經很克制了。
若是祝青臣不在,他指定會殺人,殺了那群亂嚼舌根的世家子弟,再和那群死犟的大臣打一架。
偏偏祝青臣在旁邊,他怎麽好當着他的面喊打喊殺?
萬一吓壞祝青臣,可怎麽好?
萬一……祝青臣看出他的真面目,那怎麽辦?
都怪那群沒事找事的大臣。
一路沉默着,兩個人回到寝殿。
李钺把祝青臣放在軟榻上,俯下身,幫他解開身上的鶴氅,剝掉身上一層一層的厚衣裳。
“早點睡,明日還要上朝。”
“嗯。”
李钺幫他脫掉最後一件衣裳,剛準備起身。
忽然,祝青臣悄悄伸出手,拽住李钺的衣襟。
李钺沒能離開,反倒被祝青臣拽到面前。
祝青臣看着他,小心翼翼地望進他的眼睛裏。
“可是李钺,我覺得,皇帝也需要一些好友。”
李钺卻道:“皇帝不需要。”
祝青臣反問道:“那我算什麽?”
李钺同樣嚴肅地望着他:“祝卿卿,我可沒把你當成好友。”
這話似乎有歧義,似乎又沒有。
宮門外一群好友,不能讓李钺挪動腳步半分。
但祝青臣一跟他吵架,他就陪祝青臣出去了。
宮門外一群好友,還要讓祝青臣說出他們之間的私密事,才能确認祝青臣是祝青臣。
但李钺一見到祝青臣,就知道這是祝青臣。
祝青臣不自覺松開拽着李钺衣襟的手,往後躲了躲。
可是李钺非但沒有與他拉開距離,反倒往前傾了傾身子,帶着十足的侵略性。
兩個人一進一退,靠得太近,呼吸都打在對方的臉上。
正當此時,門外傳來宮人的聲音。
“小公子,你要的東西我們拿來了。”
“來了。”祝青臣一激靈,像一條小金魚,“哧溜”一下,從李钺身邊逃走。
他小跑出去,拉開殿門,從宮人手裏接過什麽東西:“謝謝你們。”
“小公子不必客氣,都是我們應該做的。”
李钺直起身子,藏起眼中冷意,回頭看去。
祝青臣掩上門,拿着一個小瓷罐,轉身回來。
李钺問:“祝卿卿,什麽東西?”
祝青臣如實回答:“祛疤的藥膏。”
一聽這話,李钺有些急了:“你受傷了?我怎麽沒看見?什麽時候受的傷?怎麽不早說?”
祝青臣擡起頭,看着他,指了一下他的胸膛:“我沒受傷,我想給你抹點藥。”
祝青臣和李钺因為想法不同在吵架,祝青臣在生氣,李钺也在生氣,可是……
該抹的藥還是要抹。
兩個人站在殿中,都不說話。
祝青臣雙手捧着小瓷罐,用求和的目光,眼巴巴地望着李钺。
委屈巴巴,可憐兮兮。
李钺沉默着,到底收斂了周身戾氣,大步上前,握住祝青臣的手腕,把他帶回房裏。
“沒生你的氣,都是他們的錯。快上床罷,站在地上受了涼,還得我……朕伺候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