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大婚日
第28章 大婚日
夜深人靜。
宮牆外,梆子剛響過三聲。
祝青臣抱着枕頭,哼哼唧唧地翻了個身,又拽過被子,把自己的腦袋蒙住。
他一個人睡覺,好不容易才睡着的,不要吵了。
李钺則一身單衣,端坐在寝殿正中,手裏卷着太醫院進獻的圖冊,微微傾身,靠近燭火。
直到現在,李钺才明白,為什麽操持婚事的幾位老人家,非要讓他與祝卿卿分房住。
若是和祝卿卿住在一起,他一拿起圖冊就會被發現,哪裏還有機會學?
難怪那幾位老人家下午教他規矩的時候,好幾次欲言又止,想說什麽又不好意思開口。
原來是為了這個。
老祖宗果然有智慧,定下的規矩果然有道理。
李钺收回思緒,放下圖冊,又換了一本名叫《男皇後》的話本,熟練地翻到大婚那幾章。
這話本到他手裏,還不到一晚上,書上就全是整整齊齊的朱砂批注,書頁被他翻來翻去,還有些卷邊。
其實李钺緊張的,不只是洞房,還有婚事,他與祝卿卿的整場婚事。
他擔心成親禮服趕制不出來,擔心宮人禮官臨時掉鏈子,擔心老人家們年紀大了,忘了什麽要緊事情,臨時想起來就來不及了。
他擔心那日天色不好,天降大雨,把祝卿卿淋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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卻又擔心那日天色太好,豔陽高照,把祝卿卿曬化。
擔心風太大,把祝卿卿吹跑;擔心天太悶,把祝卿卿憋壞。
擔心自己太過擔心,在祝卿卿面前說錯了話,做錯了事,給不了祝卿卿最圓滿的大婚典禮。
洞房裏出了錯,他還有機會彌補。
可要是大婚典禮上出了錯,他該怎麽補救?
要擔心的事情太多太多,李钺從現在就開始緊張,緊張到一閉上眼睛,眼前就浮現出一些不好的場景。
他低下頭,繼續看手裏的話本子,心裏默念批注,在腦子裏把大婚流程過了一遍又一遍。
不知過了多久,面前燭光猛地跳了一下,随後熄滅。
李钺這才發現,一支蠟燭已經燃盡。
他轉過頭,望了一眼窗外天光,不舍地合上書冊,将鋪陳滿地的字紙收進箱子裏。
他将箱子推進床底,随後和衣在床榻上躺下。
李钺枕着手,擡頭望着帳子頂。
沒有祝卿卿的床鋪,顯得太過空曠,也太過寒冷。
要是祝卿卿在這裏,肯定早就跟取暖的小貓一樣貼上來了,用爪子勾住他的衣裳,一整只挂在他身上。
李钺轉過頭,随手從床鋪裏面拽過一張毯子,蓋在身上。
忽然,李钺皺了皺鼻子,像是聞到了什麽熟悉的味道。
下一刻,他抓起駝絨毯子,貼在面前仔細聞了聞。
是祝卿卿的味道。
祝卿卿最愛吃糖蒸酥酪,綠豆糕,牛乳糕,所以他留下的氣味也甜甜的,香香的,軟軟的。
李钺鋪開毯子,想要将自己整個兒蓋住,可這個毯子是祝青臣圍在身上的,本來就不大,根本就蓋不住他。
李钺幹脆翻了個身,翻到原先祝青臣睡的地方,掀開祝青臣蓋過的厚重被子,直接躺了進去。
像世間第一匹被小貓馴化的頭狼,蜷縮起高大的身子,把自己埋進滿是香甜氣味的小貓窩裏。
他收起鋒利的爪子,用厚實的肉墊拍拍小貓留下的柔軟被褥,收起尖利的獠牙,用自己嗅覺靈敏的鼻尖磨蹭被褥,聞聞上面殘留的氣味。
心滿意足。
香甜的氣味萦繞鼻尖,野狼的嘴角浮現出小狗一般滿足的笑容。
李野狼躺在窩裏,做了個大大的美夢——
它夢見,自己在河邊梳理皮毛,整理儀容,把自己收拾得威風凜凜。
它在草原上穿梭,尋找開得最漂亮,最鮮豔的野花,用爪子折下來,用狼嘴叼着,去找它的祝小貓結婚。
就在它即将找到自己的小貓的時候。
“轟隆”一聲,草原上一道驚雷劃過。
天降大雨!
把它和祝小貓都淋濕了!
小貓打着寒戰,頭狼把它壓在肚皮底下,試圖幫它擦幹淨。
可是狼的皮毛實在是太粗糙了,比刺猬還紮,比豪豬還硬。
祝小貓大罵一聲:“李钺,你弄疼我了!我不跟你成親了!”
然後小貓一爪子把它踹開,甩着尾巴,靈活地逃走了。
大狼也甩着尾巴,甩得跟風車似的,撒開四條腿,在後面狂追。
可不知怎麽的,它就是追不上小貓。
—— “祝卿卿……我不是故意的……我知道錯了,你回來……”
“陛下,陛下,您起了嗎?今日要早朝。”
“祝卿卿,我錯了……”
李钺自夢中驚醒,騰地一下從床上坐起來。
他抹了把臉,只覺得自己出了一身的汗。
祝卿卿的被褥還是太厚了,他蓋着根本就受不了。
李钺轉過頭,只見窗外天光微明。
宮人又喊了一聲:“陛下……”
“知道了。”李钺平複心緒,應了一聲, “朕起來了……”
等一下!李钺忽然想起一件要緊的事情!
他和祝卿卿成親之前不能見面,那上早朝怎麽辦?
他的龍椅和祝卿卿的位置離得可不算遠,一扭頭就能看見。
李钺猛地擡起頭:“來人!”
*
大周朝廷,每逢初一十五是文武百官的大朝會,每隔三日則是近臣的小朝會。
夏日卯正上朝,冬日天寒地凍,可以酌情推遲一些。
宣政殿旁邊的偏殿,爐火燒得正旺。
剛到的朝臣一面快步走進殿中,一面摘下頭頂氈帽,換上官帽。
先到的同僚們正圍在爐邊烤火,見有人進來,連聲道:“快關門,快關門,風進來了。”
“知道了。”
“這鬼天氣,好好的又刮起風來。”
“再堅持堅持,等太子太傅與陛下大婚,新婚燕爾,蜜裏調油,陛下肯定會讓我們休沐,至少三日。”
“三日怎麽夠?陛下可是習武之人,憑陛下的本事,再加上陛下對太子太傅的看重,我覺得至少這個數。”
“十日啊?你也太敢想了,陛下倒是願意,太子太傅肯定……”
正說着話,偏殿殿門再次被人推開。
一衆朝臣連忙轉過頭,大聲嚷道:“關門!關門!”
下一刻,衆人都愣住了。
“不是……太子太傅,你穿成這樣幹什麽?”
“你病了?陛下沒讓太醫給你看看嗎?”
祝青臣裹緊了身上的狐裘,又按了按腦袋上的毛絨帽子,最後捏了捏蓋在臉上的面紗,只露出一雙圓溜溜的眼睛。
他低着頭:“老人家們不讓我和陛下見面,說是禁忌,見面就會婚事不順,但是又要上朝,只好這樣了。”
在衆臣震驚的目光中,祝青臣像一個小雪球,跨過門檻,慢吞吞地走上前,打了沈竹一下。
“就怪你!找他們告狀!”
沈竹捂着手臂:“對不住。”
祝青臣吸了吸鼻子,轉回頭,問同僚們:“看不見我的臉吧?”
同僚們連連搖頭:“看不見,看不見。”
“那就好。”
正巧這時,陛下身邊的宮人過來通傳:“各位大人,陛下到了。”
“有勞,我們馬上過去。”祝青臣回過頭,對同僚們說, “幫忙擋着我點。”
“好好好。”
同僚們迅速圍上前,将祝青臣簇擁在中間,一行人朝正殿走去。
“宣諸位大人進殿!”
祝青臣脫下鶴氅與帽子,但仍舊戴着面紗。
他低着頭,走在沈竹身後,登上石階,在位置上站定。
唯恐犯了禁忌,全程連頭都不敢擡。
忽然,頭頂傳來一聲熟悉的“卿卿”。
祝青臣愈發低下頭,不敢看他。
李钺不肯作罷,又喚了一聲:“卿卿?”
祝青臣仍舊不敢擡頭,只是往外挪了一步,悶悶地應了一聲:“陛下。”
李钺問:“你可是病了?”
“我……多謝陛下挂懷,臣沒事。”
“那怎麽戴着面紗?朕看不見你的臉。”
“我……”
就是要他看不見才戴的!他要是能看見,那不是白戴了嗎?
李钺道:“擡頭。”
祝青臣嚴詞拒絕:“不可。”
李钺又道:“擡頭。”
“不可!”祝青臣義正詞嚴, “陛下萬萬不可為臣的美色所迷……”
李钺拖着長音,最後說了一遍:“擡頭——”
“李钺,是你讓我擡頭的,要是犯了禁忌,你可不許後悔……”
祝青臣緊緊閉着眼睛,擡起頭:“看吧,看吧。”
下一刻,他聽見李钺低低的笑聲。
緊跟着,他身邊的同僚們也沒忍住笑出聲,笑得咳嗽起來。
祝青臣感覺不太對勁,将眼睛睜開一條小小的縫,朝外看去。
只見龍椅禦座之前,垂落重重帷帳。
李钺坐在裏面,只隐約看得見他高大的身形,別的什麽都看不清。
祝青臣不敢相信地睜圓眼睛,他……他他他……
他真聰明啊!
李钺最後笑了一聲:“這樣就不算犯禁忌了,上來坐罷。”
“好耶。”祝青臣一把拽下面紗,提起衣擺,歡天喜地地跑上玉階, “來了。”
兩人分別在帷帳後坐定,宮人喊了一聲“上朝”,朝會開始。
在朝臣們依次回禀政務的聲音中,祝青臣與李钺一邊聽着,一邊悄悄扭過頭,偷看對方。
在第五次偷看的時候,兩個人對上視線,被對方抓包。
祝青臣低下頭,李钺摸着鼻尖,轉回頭去。
假裝無事發生。
*
一日,兩日,三日。
五日,十日,一月。
祝青臣趴在窗前,掰着手指頭,細細數着自己與李钺分開的日子。
李钺坐在寝殿中,在研讀的話本上畫正字,用來記錄時日。
和對方分開之後,他們計算時日的法子就變了。
分開的第一日,上朝。
分開的第三日,試穿婚服,讓針工局拿回去改。
分開的第十五日,第三次聆聽長輩教導……
光陰如同流水一般,嘩嘩淌過。
不知不覺間,婚期臨近。
祝青臣與李钺的婚期就在正月初一。
那個時候,他們兩個擠在一起,翻遍歷書。
暮冬時節,白雪皚皚,死氣沉沉,李钺不滿意。
初春時節,草長莺飛,但日子不夠特殊,李钺不滿意。
正月十五,元宵佳節,情人相會,但李钺覺得太遲,他想跟祝卿卿以夫夫的身份過年,十年足矣,他不想再等一年,把未盡的等待再延續一年。
最後李钺親自拍板,選定了正月初一。
新年伊始,萬象更新。
鳳翔民間有正月初一不成親的說法,說是日子太大,恐怕新人年紀輕,壓不住。
但李钺是真龍天子,祝青臣是太子太傅,他們可不是尋常新人。
他們壓得住!
正月初一就要大婚,因此,除夕這晚,祝青臣也沒和宮人們一起守歲,早早地就洗漱好,爬上床去睡覺。
守夜的宮人在外殿烤火,小聲交談。
“太子太傅明日要穿的喜服拿去熨了,拿回來沒?快挂起來。”
“那兩個琉璃盤子是綠色的,不好看,快拿去換紅色的。”
“噓——小聲點,太子太傅睡了麽?別吵醒他。”
—— “還沒呢。”
內殿裏,祝青臣枕着手,側躺在床上,在心裏應了一聲。
明日大婚,他怎麽可能睡得着?
相反的,他還希望外邊的宮人多說說話,陪他解解悶呢。
但宮人們不遂他願,說話聲音慢慢小了下去,像是隔了一層,最後消失不見。
祝青臣伸着懶腰,打了個哈欠。
他翻了個身,抱住李钺留下的枕頭,調整好姿勢,閉上眼睛。
他很想睡覺,自己也告訴自己,該是時候睡覺了。
可他就是睡不着。
不知過了多久,祝青臣再次睜開眼睛,從床上坐起來,抓亂自己的頭發。
煩死了!根本睡不着!
他掀開帳子,赤着腳下了榻,從案上拿起茶壺,倒了杯冷茶,剛準備仰起頭灌下去,窗外忽然傳來兩聲“篤篤”聲。
祝青臣只當是樹枝或飛鳥撞在窗棱上,沒放在心上。
茶水還沒沾唇,又是“篤篤”兩聲。
祝青臣皺起眉頭,握緊手裏茶杯,試探着喊了一聲:“誰?”
如果有人圖謀不軌,他馬上把茶杯砸過去,然後喊人。
熟悉的聲音傳來:“祝卿卿,是我。”
祝青臣放下茶杯,爬上小榻,撲到窗前:“李钺?”
祝青臣下意識想推開窗扇,窗外的李钺按住,才讓他反應過來。
他們還沒成親呢,還不能見面。
祝青臣認真道:“你先別走。隔着窗子說話,不算見面。”
李钺卻道:“不許喝冷茶,你渴了讓他們送熱茶進來。”
“知道了。”祝青臣疑惑問, “你怎麽知道的?你又看不見。”
李钺伸出手,在窗扇上戳了戳。
輪廓隐約,是看得見的。
祝青臣也悄悄伸出一根手指,對上他的手,與他的手貼在一起。
李钺卻像是被火燎了一般,倏地收回手:“只能說話,不能摸手。”
他欲蓋彌彰,試圖轉移話頭:“祝卿卿,你怎麽還不睡?”
“噢——”祝青臣拖着長音,反問他, “你怎麽也沒睡啊?還跑過來打擾我。”
“沒打擾你。”
李钺一個人躺在寝殿裏,一閉上眼睛,就是明日大婚的場景,心髒砰砰跳得飛快。
他實在是受不了,便想着出來走走,散散步。
說不定走着走着就困了。
結果……
他随便挑了個方向,循着本能朝前走。
等他反應過來的時候,他已經站在昭陽殿的窗戶外,看見祝青臣要喝冷茶了。
冷茶怎麽能喝?喝了要着涼的。
于是李钺顧不得許多,趕忙敲窗戶打斷。
祝青臣趴在窗臺上,笑着道:“李钺,我睡不着,是因為我緊張。明日大婚,我很緊張。”
他就這樣坦坦蕩蕩地承認了。
因為在乎,才會緊張。
因為很喜歡對方,才會擔心和對方的婚事是否圓滿。
這并不是難以啓齒的事情。
祝青臣輕聲問:“你呢?”
李钺頓了頓:“我也是。”
“李钺!”祝青臣喊了一聲,再次伸出手,按在窗扇上。
李钺趕忙按住窗扇:“不可以,祝卿卿,都堅持這麽久了,不能功虧一篑,我這就走了,你不許開窗子。”
祝青臣卻一再堅持:“沒關系的,相信我,我有辦法。聽我的,你松開手,後退幾步。”
“不可以……”
“聽我的嘛,不會見面的,真的。”
李钺始終拗不過祝青臣,遲疑着收回手,後退半步。
“聽我的指揮——”祝青臣道, “三……二……一……”
“閉眼睛!捂住臉!”
“嘩啦”一聲,兩面窗扇被祝青臣從裏面推開。
祝青臣與李钺同時閉上雙眼,捂住臉頰,不敢去看對方。
只要不看見對方,就不算見面。
除夕之夜,沒有月亮。
但夜色濃重,星子熠熠。
夜色盛着星光,流轉在兩人之間,似水溫柔。
明日一定是個好天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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