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萍水相逢
萍水相逢
塔娜很久沒有睡過這樣的一個覺,深沉與溫柔包裹着她,像最初的生命孕育在母親的身體裏。白光耀眼,暖風和煦,天與雲融為一體,毛茸茸的草葉裏有小蟲呢喃,遠方有牧馬人奔放的唿哨聲。塔娜沒有什麽關于草原的記憶,但此時她正被大草原無邊的溫柔所擁抱。她背倚着大樹向天空伸手,好像能觸摸到遙遠而廣大的世界。她從未如此快樂和自由。
天際間突然顯現出七彩霓虹,無盡的光與熱向她奔湧,她無法自已,她張開懷抱,她的目光追逐着那光!忽然,巨大的力量沖擊着她的胸膛,一只迅猛的雄鷹撲簌着翅膀撞進她的懷裏,大地開裂,草原湮滅,她們堕入虛空深淵,一切歸于黑暗。
塔娜在驚懼中醒來,後背的寒栗潮水般一波波地湧動。她胸前确鑿的疼痛着,她慌得低頭,發現自己是躺在一床潔白柔軟的被子裏,四周暖融融的,窗外的陽光照進來,正投在她的枕頭邊上。她扭動下身體,卻感到艱難異常,肩頸處也有隐約痛感。她的床頭立着一個支架,支架上吊瓶裏的輸液管直穿進被子,液體無聲的,一滴一滴地流入到她的血管裏,令她的右手有些發涼。支架旁邊還有一個小小的木櫃,櫃子旁邊有一把折疊椅,櫃子上方扣着一本書,書脊朝上,書皮是一種柔和的藍色。書的旁邊放着一只茶杯,杯裏還氤氲着一絲水汽。她想坐起來仔細看看,身體卻像石雕般沉重,疼痛和疲倦讓她喪失了信心。她躺了回去,努力回想剛才的夢境,卻記不清了。她恍惚着,暗自希望之前發生的所有都是一場夢,可房間外傳來異國的語言擊潰了她不切實際的想法。
房門開了,一個穿着白大褂戴着口罩的女人走到塔娜床邊,發現她醒了,便用很溫和的聲音問她感覺怎麽樣。
塔娜張了張嘴,嗓子眼裏冒出幾個破碎的音節,她一點力氣也沒有,甚至組織不了語言。
“您還很虛弱。”白大褂女人搖搖頭,又看了看吊瓶裏的液體,“您真幸運,只是受了一些皮外傷,都不是什麽大事。”
塔娜明白自己是在醫院裏,松了口氣,她忽然又想起自己身上的錢和護照,趕忙用左手去探,胳膊卻一陣疼。
“您想要什麽?”白大褂女人俯下身,摘掉了口罩,露出一張不算年輕但十分精致的面龐,湛藍的眼睛像初生的嬰兒一樣。雖然沒有明顯的妝容,但她原本的模樣就讓塔娜的目光忍不住停留了片刻。
塔娜張了張嘴,喉嚨裏滾出幾個斷續的詞:“我……護照……”
白大褂女人點點頭,像是放心了一些的樣子說:“別擔心,您的東西都妥善保管了。等您好一些,有了力氣,警察會來詢問您的。”
“警察?”塔娜把這個詞掂量了一下,好像有點費力才能理解是什麽意思。她又一次緊張起來,她擔心自己的“探親證”會被這裏的警察看出什麽端倪。
“不……”她掙紮着想坐起來,她得趕緊拿回自己的東西離開這,最好不要和警察打什麽交道。可是她的努力全是徒勞,她太虛弱了,何況白大褂女人又按住了她。
“說真的,您看……”白大褂女人拉過椅子在她的床邊坐了下來,似乎有些不好意思地說,“您的傷不太嚴重,全部的治療費都不用擔心,如果後面還有什麽不舒服您也可以來找我。只是……您還記得嗎?您是自己從路口沖出來的,這不是安德烈的責任,或者說,不全是他的責任。”
塔娜腦子發蒙,極力地辨識着女人的發音,女人意識到了,又用極慢的語速重複了一遍。
塔娜想了想,點點頭,磕磕絆絆地說:“是的,我是自己沖出路口的。但……安德烈是誰?您又是誰?”
白大褂女人低頭笑了一下說:“真不好意思,我叫伊琳娜馬克西莫娃,是這家醫院的醫生。安德烈是我的朋友,是他把您送到這兒的。”她說着,又有些慌亂,用一種祈求的眼神看着塔娜,“他撞上了您,但是,您知道的……他說是您自己從路口沖出來的,他是正常行駛的。但是那些警察不願意相信他,說要等您醒過來再詢問您。”
塔娜想起自己當時有多麽魯莽,可是沒想到後面居然會這麽幸運。她當然不會倒打一耙怪撞她的司機,相反地,正是這位好心的司機救了她。
“我得謝謝他。”塔娜誠懇地點頭,“也要謝謝您。”她也有些不好意思,覺得自己給素昧平生的人惹出來這麽大麻煩。本來想要逃走的心也沒了,她又覺得必須等警察來了說個清楚。
這時,門口的走廊上有腳步聲,聲音不太大,就在這間病房前停住了。伊琳娜擡起頭,神情有一絲不易察覺的緊張,門口響起輕輕的男人的聲音,是很清亮的少年人一樣的聲音:
“伊琳娜?”
伊琳娜立刻從椅子上站起來,走到門口。塔娜扭着頭看她,發現她在開門前遲疑了一下。
“來吧,她醒了。”伊琳娜對門口的男人說。
一個男人閃身進來,動作很輕巧,幾乎沒什麽動靜。塔娜看着他,努力回想自己沖出路口的那一剎那有沒有看到司機的模樣,但她什麽也想不起來。男人身上披着白大褂①,裏面是一件說不太清楚顏色的上衣,中等身材,五官深刻,臉上已略有一些滄桑。塔娜有點詫異,因為男人說話的聲音顯得很年輕,可實際上他已人至中年。
“對不起,女士。”男人走過來,沒有靠床太近,眼睛向塔娜的方向一瞥就過去了,他像在和房間裏不存在的另一個人說話。
塔娜剛想開口,男人別了下頭避開了窗外的陽光,退進陰影裏。他很瘦,側臉斧鑿刀削一樣,嚴肅而沉默,像個不好相處的人。
塔娜聲音微弱地說了聲謝謝,男人面無表情。伊琳娜開口道:“安德烈,這位女士記得當時的情況,你不用擔心。我們可以請彼得他們來把一切都說清楚。”
男人飛快地看了塔娜一眼,只是說:“您好好休息吧,等您身體好轉了再說。”說完他就轉身示意伊琳娜和他出去。房間恢複了平靜,塔娜看着窗外,陽光很暖,她忍不住微微移動身體,讓那溫暖鋪滿臉頰。
她很快地好轉起來,雖然吃不慣這裏的食物,但是每頓飯都謹遵醫囑大口吃下去。有天,她在窗口看到一群大雁,她覺得自己認識那雁,和入秋時從她家廣闊藍天上南飛的是同一群,然後她又一下子覺得自己可笑。她只是想阿媽和阿木爾了,大雁北歸的時候,有沒有路過她的家?
她轉回身,丢開這些念想,打定主意要盡快離開醫院。她緩慢地移到小木櫃前,拿起杯子把藥片送下肚子,忽然瞥到壓在各種藥片說明書下面的那本藍色的小書。她一時好奇拿起書,書的封皮上寫着,《萍水相逢的人》。
就在這時敲門聲響起,塔娜放下書,小聲地請人進來。門推開,安德烈有點拘束地站着,目光恰好掃到塔娜搭在書上的手。他像有一種什麽習慣,看人前眼睛總會先四下裏游移,然後才能直視對方。
塔娜覺得很愧疚,趕忙向他道歉,還一再問警察什麽時候會來詢問自己,她要向他們解釋清楚。
安德烈有點手足無措,他沒回答塔娜,只是說希望塔娜好好休養。
塔娜覺得奇怪,她對這個人有點摸不着頭腦,但她不想再等,只好直說:
“先生,我很抱歉給您帶來了麻煩,我不能再這麽麻煩您和伊琳娜醫生了。我可以向警察說明白一切的,然後我就要走了。”
“您要走?”安德烈看了一下塔娜的腿,她的腿和左邊的肩膀都有嚴重的挫傷。
“這可不行。”他走過來說,用一種不能被質疑的語氣。
塔娜有點意外,擡頭看他,他背對着窗口,陽光在他背後打上了一層光暈,在和塔娜的目光對上的一剎那他的面色變得陰沉。
他有一雙銳利的眼睛。
塔娜不安起來,她猜安德烈可能誤會她想賴掉醫藥費,或者嫌她道歉不夠誠懇,也或是想要她賠償些什麽。
“我當然要感謝您,如果,您覺得……我會支付醫藥費用的,還要謝謝您和伊琳娜。”她趕忙解釋。
“不不。”安德烈搖頭,忽然上前搭住了塔娜的手臂,示意她坐下。塔娜注視着他的眼睛,順從地坐下來。
“我實話說了吧,我有些話想問您。”安德烈又退開一步,房間裏只有一把椅子,所以他只好站着,“那天的那兩個男人和您是什麽關系?”
塔娜沒料到他是要問這個,毫無防備。她腦筋一轉想随便扯個謊,可是安德烈一動不動的站着,盯着她,她忽然覺得無法掩飾自己,她發慌了。她就那麽直直地和安德烈僵持了一會,終于還是開口:
“他們,劫持我,想帶我上車。”
安德烈神色如常,像一點也不意外。
“所以你是故意沖出路口的,想擺脫他們?”
“對。”塔娜回答。
安德烈神情松弛了一點,眼睛又向地面瞟,好像地上有錢給他撿一樣。
這下換塔娜回敬他一個惡狠狠地矚目。他嘴唇薄得像快沒有了,還緊緊抿着,唇邊兩側的法令紋有點深,顯老。塔娜猜測他大約三十五六歲的樣子。他出了會神,好像在思考什麽,當他發現塔娜緊緊瞪着他,忽然笑了,只是笑的幅度很小。
“您很勇敢。”他眉眼一動,灰藍色的眼睛有一閃而過的亮光。
“但您打算現在就離開醫院是很不明智的,就像您往疾馳的汽車上撞……”安德烈的語調揚起來一點,好像有點揶揄的意味。
塔娜聽着他說話的聲音,覺得是另一個更年輕更有活力的人在和自己交談,但是她擡起頭,面前就站着這麽一個略顯疲憊的男人。
“我有很要緊的事要去做,而且,我怕再住下去我會負擔不起。”塔娜最後的聲音黯淡下去。她說的是實話,她帶着的錢是為了找雲和的,可沒有看病住院的那一份。
兩人陷入了沉默,沉默的時間足夠讓人尴尬了安德烈才淡淡地說:“對,我們不能讓伊琳娜來支付這筆錢。也許可以先……欠着。”
塔娜更加奇怪地擡頭,安德烈神色不太自然地說:“但您好歹再住幾天,您這樣可哪裏也去不了。”
“中央百貨大廈離這裏遠嗎?”塔娜撇開自己腦子裏稀奇古怪的想法,她想再去中央百貨大廈碰碰運氣,如果不行,那就去海關。
安德烈苦笑:“難道您還想着購物?那裏現在什麽都沒有……許多那樣的商場都倒閉了,現在我們這裏的人大多買不起奢侈品。”
塔娜有點窘迫,她不打算向眼前的陌生人透露太多。她只想趕快去辦理出院手續,再留一些錢或者買些什麽東西送給安德烈和伊琳娜。她迫不及待地拄着小櫃子站起來,對安德烈笑一下:“我不是要去買什麽,我是想去找個人。”
“您有親友在這裏?”安德烈一步上前扶住了塔娜。
塔娜突然意識到,安德烈可能看過她的護照,也許還有她背包裏的其他東西。
安德烈見塔娜站穩了,很自然的就松開了手,又問:“您要找的人在中央貿易大廈工作麽?據我所知那裏早就不營業了。”
“是的。但我想再去看看,也許她還在那。”
安德烈點點頭,慢慢踱到門邊上,語氣倒很是誠懇:“如果您真得這麽着急,明天我可以開車送您去那,您現在的樣子真得不方便自己去。再說,”他扭頭看下窗外,“今天也不早了,您還是好好休息下。”
塔娜不好意思,想要拒絕:“不要因為我的事情耽誤您的工作。”
安德烈讪笑:“不會的,送您過去後我就順路去工作。”他擺擺手囑咐了塔娜幾句,就輕輕帶上門離開了。
第二天,塔娜一大早就自己挪到醫院的一樓,安德烈說大約九點來,但是九點多了還沒見他的影子,她在門廳邊上的椅子上坐立不安。快九點半的時候,她急得站了起來,生怕自己看不到安德烈進來,就向大門口湊了湊。就在這時,一輛急救車風馳電掣般停到了醫院門口,一小隊醫護人員急匆匆沖到門口推進來一輛救護床,床上是一個大着肚子的女人,口中發出凄厲嘶啞的吼叫,床的一角已經被鮮血染紅了。塔娜生過孩子見過這架勢,她看女人出了這麽多血,知道情況危急,趕緊退開幾步。救護床過去了,塔娜聽到金屬敲擊地面的聲音,她無意中看了眼,發現是一枚小小的鑰匙掉在大理石的地板上,發出了清脆的聲響。她上前拾起了鑰匙,鑰匙上黏着一些血跡,還拴着半根斷了的紅線繩。
塔娜身上立時一個激靈,像過電一樣,她用大拇指蹭掉鑰匙上的血跡,鑰匙柄上露出兩個字,“烏蘭”。
她完全的僵住了,幾乎不能呼吸。她認識這枚鑰匙,認識鑰匙上的每一處齒紋,她甚至還認識鑰匙上的紅線繩,那正是她親手編給雲和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