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鴻鹄有志

鴻鹄有志

天還未亮,軍候府中的後廚裏已經有十餘人在忙了,炊煙之下是清脆整齊的切菜聲,一張八人座長木桌上堆滿了祭祀要用的貢品。老媪阿蓬舉着一把蒲扇,着急忙壞似的,給自己扇了又扇,坐在後廚門口,指東指西,吩咐所有人做事都麻利些。

今日是沈句榮老将軍的忌辰。

從卯時起,沈家所有親眷均需去祠堂祭拜,行跪禮,聽道人誦經至午時,可歇息一個時辰,而後又是焚香跪禮,燔燒紙錢。

王檀同在祠堂,卻跪得膝蓋發脹。他本來不用做這些,但姨家公待自己很好。因而每年忌辰,王檀一個外姓子弟仍會來行禮。

他沒忍住動了動腿,又瞥了眼祠堂內所有人,都是舉止虔誠,嚴守祭禮,沒有表露出半分怠慢。

就連跪在自己旁邊的小表妹,膝蓋仿佛是鐵冶的,一動不動,比他能忍。

好不容易撐到忌辰儀典結束,王檀立即讓人扶着往他在軍侯府的寝居走去,好讓自己快斷掉的雙腿休息一陣兒,晚膳亦不準備吃,讓人熱在後廚的鍋裏,誰都別來攪擾。

·

上個月沈清流柳回老家收賬,忌辰之前的幾日才回到,于是今夜的軍侯府裏,便是久違的一家團圓。

吃着說着,閑話家常,一直無視發生。可快要住筷時,聶霓裳突然開口,講起了皇城裏近日來有個頗為難聽的謠言,說是夜裏一男一女,在街尾那棵大榕樹下醉倒了,摟摟抱抱,親昵非常,不成體統。

沈麗予霎時冒出一身冷汗。那日出去的事,父母都不知道。母親病愈未有幾日,她可聽不得傳謠裏說自己女兒不曾做過的那些亂七八糟的事。

快講完了,聶霓裳放下手中的碗筷,道:“柳影花陰,不知檢點。”

秦氏不以為意,随口問道:“你想說什麽?”

“我可聽人家說,那女子,是從我們沈府走出去的娘子。”

這時,沈麗予覺得,好像整間屋內的人都在看着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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實則,屋內大多的人都是蒙然不懂的,都在心裏猜,究竟是那個不知死活的人,出去做了這種私會情郎的事,被人瞧見,還被人傳開了。

“所以你知道是誰?”秦氏又問。

聶霓裳那即将奸計得逞的喜色躍于臉上,道:“那就要問問麗予了。”

原本大宅中這種妯娌刁難的日常瑣事,在話本裏都是寫的家中長輩或各房郎君從中作調和,沈府也不例外。林麗性格溫和,是連吵架都罵不出幾句狠話的一個人。軍侯府的人都知道——單個她向來鬥不過那牙尖嘴利、尖酸刻薄的聶霓裳。

不過這次,聽見別人要往自己女兒頭上潑出這樣的髒水,林麗立即将手裏的碗筷重重一放,疾言厲色地道:“姒婦,你這樣胡言亂語,不怕毀了閨中女子的名聲嗎?”

“娣婦,你怎麽知我不是在說真話?那幾日宋娘子也在,外面突然來了一位郎君,和她們說了幾句,之後麗予就跟出去了。我的侍女可都瞧見了。”

“出去就出去,大瑞沒有規限任何女子不得外出,難道出去了就一定是去與人私會了嗎?姒婦你可曾親眼看見麗予在街尾與男子私會啦?”沈清嵘也不甘示弱,幾句話一下逼回去。

聶霓裳片刻無言。

沈清嵘又道:“既然姒婦未親眼所見,就不應該随意聽信外面傳來的對自家侄女的謠言。”

而他的老好人大哥不願意看着好好一頓飯,一家人又吵起來了,連聲道:“好了,好了,吃飯吧,和和氣氣地吃飯多好呀。”

聶霓裳把沈清池揮來擺去的手按下來,對沈麗予道:“既是謠言,那麗予你說說,那日傍晚,你與另兩人出府以後,你去了哪裏?做了什麽事?”

“我——”沈麗予嗫嚅道:“我,去了……我在府中待得太久,就去外面走走,散散心。”

聶霓裳咄咄逼人道:“可你出去以後,又将另兩人遣回府,還要了一輛馬車,難道你當時是獨自一個人在外面散心?而既是走路散心,又何須馬車呢?”

“我——”沈麗予這下不知該說什麽好了。她其實認為自己做的事光明磊落,根本不怕告訴家人真相,然而最後卻傳出了這樣難聽的謠言,再說什麽都只會越抹越黑。”

聶霓裳壓根沒打算放過她,再道:“我可問過了,馬車從街尾的酒肆旁出發,一路行至柴府,将一位喝得酩酊大醉的柴校尉擡入府中。那位郎君,想必就是謠言中那名男子了吧。”

沈麗予漸漸地低下了頭。

“我的好侄女,難不成你将入夜時到外面散步,剛巧撿了一個醉酒的小郎君,還大發好心,把人送回家了?”說罷,聶霓裳得意地瞥了眼了秦氏,心道,看看,這就是她偏心的君姑慣出來的乖孫女,品行低劣,一點都比不過沈蘭心。

秦氏卻穩如泰山,絲毫不為所動,道:“你說完了沒有?”

聶霓裳不用想都知道,這又是要偏幫二房,維護她秦氏的顏面,反正目的已然達到,就讓他們慢慢“審”吧。

于是她站起來,不回話,只行了個禮,再踢了一腳沈清池,讓他和自己一起離席,臨走前又瞪了眼沈蘭心,讓女兒跟着一起回房。

每回聶霓裳發難,都讓沈蘭心覺得很難堪。她與堂妹一向相處融洽,就如同親姊妹;而叔父、叔母待她一向和藹可親,有什麽好東西還會多帶給她一份。可自己的母親卻總是處處刁難二房的人,使得她夾在中間,兩頭不好做人。

離席之前,沈蘭心伸手摁了摁堂妹的小手,細聲道:“今日的事,你不要放在心上。我知你為人,你定然不會做任何逾越禮俗之事。”

沈麗予擠出一點笑容,對堂姊點了點頭。

桌上一大鍋未喝完的牛肉湯涼透了,黃白的油脂凝結在湯面,和青白的蔥花擠在一處,特別倒胃口。沈麗予望着那鍋平日裏自己最愛喝的牛肉湯,半口都沒嘗到,覺得可惜極了。

秦氏向屋內所有的仆人吩咐道:“今日這屋裏講的事,我不希望有任何人再傳揚出去,聽見了沒有?”随後讓他們全都退下。

·

大門一關,沈麗予即刻跪在了三個長輩面前致歉,講清了那晚發生了的事。

奇怪,那三位長輩怎麽都不說話了?

難道自己真是做了什麽不堪入目、難以入耳的事嗎?可她只說到了自己去找過柴英,與他獨處了一小會兒而已。

秦氏嘆了一口氣,終于先開口道:“麗予,你告訴祖母,你可是喜歡這個,這個……”

沈清嵘接過老母的話,道:“柴英,柴英。”

“對,你可喜歡柴英?”秦氏繼續問孫女。

“我,”沈麗予看了眼母親的神色,看不出是什麽情緒,接着道:“我與柴英,不合适的。”

林麗關切地問道:“為何這樣說?”

終于到了要告訴所有人的時候了。沈麗予雙手握成小拳,跪直了,鄭重地道:“因為我要去西域!”

她發覺自己喊出這樣的話時,整間屋顯得那樣大,那樣空,回蕩她的聲音。

沈林夫婦必然知道女兒此話從何而來。當年林家那位遠赴西域行商的表兄回來時,他們一家三口都在林宅裏。女兒聽見那些異域見聞時,一雙大眼撲閃撲閃,心神向往,溢于言表,加上這些年,女兒所讀所學所練,持之以恒,孜孜不倦。她的所有努力,沈林二人皆看在眼裏,就等女兒哪天開口。

可秦氏不知道。她秦思長在世家貴族,嫁在世家貴族,除了偶爾去幾次兩邊各在外鄉的老家,基本不會離開過帝都,更不要說去什麽西域。那種地方于她而言,便只有戈壁大漠,黃沙漫天,寸草不生,到處充滿危險,全是貧瘠且蠻荒的印象。所以當她聽見孫女這話,心中全是抵觸與不解,只覺得孩子在說瘋話。

秦氏蹙眉,沉着聲問道:“你要如何去西域?”

沈麗予道:”馬匹、駱駝與步行。從新州出發,過秦州、蘭州、涼州、瓜州等七城,再向西行達沙洲懸泉驿,停頓修整,出關口去西州四鎮。”

沈清嵘輕咳一聲,半考半問道:“路長萬裏,你如何認路?”

沈麗予道:“去過西域的漢人或來自安西四鎮的胡人聘作向導。西域記等有關書冊中有詳細路徑和圖紙。我自己有手記一份,表舅舅第二次回來時,也給了我一份。”

林麗飲下一口茶,問道:“你如何保護自己?遇到攔路搶劫、殺人越貨的危險已算其次,大漠孤遠,你怎樣備足糧草和水源?”

沈麗予道:“易裝出行,帶刀配劍,勤練武學,都是基本功。每過一城,統算物資與路程,同時妥善保存食物,以備足糧草和水囊。如果遇到意外,置身荒漠,那便看草。沙蒿、沙竹、紅柳、甘葦、水存草之下都能挖出水源。”

見孫女一字一句,對答如流,胸有成竹,志在必得,秦氏慌了,道:“你,你這樣去一次西域再回來,要多久?”

“三年,至多五年。”沈麗予伸出小手,對祖母張開五根手指。

“你父母只有你一個女兒。你父親如果行軍打仗去了,家中就留我與你母親兩個人。你作為晚輩要出遠門,去五年之久,你難道放心得下家裏人?”秦氏反問。

“祖母與父母身體康健,而且沈氏宗親都在皇城附近住下,時常登門探望家人。信驿與來往的商隊可以為我與家人通信,也能知曉新州的消息。”沈麗予說完,忽然給長輩磕頭,道:“西域是我心之所想,準備已久,五年為期,還望長輩成全。”

沈林二人不作答,同時望向坐在中間無奈的老人家。秦氏揉了揉額邊,沉默了一會兒,道:“麗予,你可知曉,大瑞從未有過女子赴西域遠行?”

沈麗予擡頭,直立腰板,道:“若從未有女子去過西域,那為何我不能是第一個?”

沈清嵘一拍腿,高聲道:“說得好!”

林麗看着女兒堅毅無比的神情,心中大喜。女兒年紀雖淺,已有鴻鹄之志,心存天高地遠,沒有辜負她的多年期許。

秦氏斜眼瞪了下跟着胡鬧的兒子,眉間已是愁雲密布,聲音更加低沉了,道:“你究竟為何要去那種地方?西域之地,多年戰亂,安寧初定,胡漢共存,魚龍混雜,商賈狡黠,有什麽值得你冒着危險過去?“

沈麗予頓了頓,深吸一口氣,道:“祖母,您可曾見過洶湧東流、日下生煙的大河大江?可曾見過一望無際、繁星滿天的深邃黑夜?可曾見過白雪覆頂、聳入雲端的山脈高峰?”

沒等祖母回答,她自答道:“我沒有見過。我生在皇城,就算去楮敦,去其他城縣,都只見平原山陵,目之所及皆是漢人土地。我想去看遙遠的西邊,想去看歷史變遷,想去看士兵如何屯田畜牧、開荒拓土,想去看異域風土和人情。”

秦氏還想插話,沈麗予又道:“像祖父這樣的将軍,為大瑞子民打下萬裏疆域。如果因為危險,因為這樣那樣的原因,我始終不曾去看一眼的話,豈不可惜?我不甘心只守于一隅,安然度日作罷餘生。”

“祖母并非完全不讓你去,”沈林夫婦也沒有想到,秦氏還有後招,只聽老人繼續道:“可你不用一個人去,可以兩個人同去啊!”

怎麽又繞回來了?

沈麗予一噎,不知道該說什麽答話。

秦氏追問道:“你不也是喜歡柴英嗎?我怎麽聽你父親說,那日在山林遇見匪賊時,你和那個年輕人,可是熟絡得很!”

沈麗予低着頭,不想給被人知曉自己的心思,道:“祖母,我說過的,我與柴英,并不合适。”

秦氏一針見血地道:“怎樣不合适?你志在西域,你問過他,說不想去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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忽地,沈麗予身後的門被一下推開。柴英正站在門外,心急地地道:“我想去!我和你一起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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