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即遇即求

即遇即求

柴英酒醒之後,一切都記得清楚。

他既記得沈麗予靠近自己,拉着他的手,更記得女孩當時的神情。細想之下,原來女孩對他一直是有所回應的。

他原想給女孩多一些時日考慮,晚一些再去找她的。

而柴府裏的人,忽地在傳皇城裏的一樁風流韻事。最初是窈窕淑女、君子好逑的佳話,後來故事的畫風卻從尋常會面變成了暗約偷期。無論是謠言還是議論,被一群人不負責任地添油加醋之後,都變得不堪入耳。

當謠言傳到柴英那邊時,他立即就猜到謠言說的是他,也是沈麗予。他一刻都等不下去了。對是否有人真去懷疑到他和女孩身上,柴英沒有想太多,只覺得必須立即去找沈麗予,必須去給女孩和她的家人賠罪。

他在夜間縱馬而去,直奔沈府。

可是通傳的家丁進去半晌都不見出來,柴英心急如焚,遂沖了進去,然後就在前堂聽見了沈麗予和家人的交談。

柴英沒有立即進去,但也沒有離開,因他聽見了自己的名字。聽到最後,他激動地推開門,無禮地卻無比真切地喊出了那一句。

他願意!他真的願意!

那一屋四人皆驚愕不已,看着他先跪在沈麗予身側,面向三位長輩賠禮致歉,然後聽着他對沈麗予流露真情,說他願意陪她去西域,守在她身側,就如那位匈奴妻子陪伴漢博望侯一樣。最後沈将軍起身,仿佛在看一個傻孩子那般,親自将他送出府。

·

沈麗予郁悶地回到自己房裏,心想今晚原本可以是一次酣暢淋漓的對答與考驗,讓家人成全自己的心願,卻不曾想,自己沒等到家人的回複,卻等來了柴英傾訴衷腸。

她撅着嘴,坐在榻邊,鞋也不脫了,雙腳盤上來,雙手環抱于胸前,很生氣,可想不通該生誰的氣,只能像一頭老黃牛,鼻子呼呼地吐氣。

林麗推門進來,看見女兒在生悶氣,搬來一張木凳,坐在榻邊。不知不覺,從前她懷裏那個嬌小可愛的女娃已然長大成人,有了想做的事,有了向往的人。

那日父女倆全身髒兮兮地從山林裏回來時,整宿未眠的林麗松了一口氣,可随即便感染了風寒,病了一陣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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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清嵘只顧守着她,被問女兒在山林裏遇到怎樣的事也不肯講,也不許她問。

不是今夜聽見君姑提到了柴英,她都不知道,原來那時不僅遇見山匪,還遇到一個男孩。

可是,那個原本對自己無話不說的女兒,如今遇到了困擾的心事,怎麽不和她說了呢?

林麗問道:“這裏只有我們母女二人,你與我說真話,是想清楚了,想好了,要去西域,對嗎?”

沈麗予非常認真地點頭。“母親若是不信,女兒願意發毒誓!”說完,她舉起了一只手,伸直了三根并排的手指。

“好。”林麗笑了,按下女孩的手,又摸着女孩柔軟的小臉,問道:那柴英呢?若他真願意陪你去西域,你作何打算?”

沈麗予沉思半刻,苦惱地道:“他就這樣忽然闖進我的心裏了。我對這個人,一直不明白應該怎樣做、應該怎樣想,心裏時常是亂糟糟的。”

“你不願他陪你去西域嗎?”林麗又問她,偏頭看女兒的臉。

沈麗予也看向母親的臉,想了許多,卻問道:“母親,您在府裏,有沒有覺得被困住了,或說,覺得失去了自由?”

林麗一驚。她那些相似的問題,從未與任何人說過,就連沈清嵘都不知道。她的确偶爾會想,如果當初沒有遇見沈清嵘,自己的人生會否就真的比現在多了自由?可無論選了怎樣的人、怎樣的路,後悔是無用的。更何況,她是心甘情願地踏上這條路。

林麗摸着女兒的額發,避開話題往自己身上引,對女兒道:“你是不是覺得,女子一旦嫁人了,就會被困在深宅大院裏?”

沈麗予睜圓了雙眼,猛地點頭。

“有些女子擇婿,會留在家中相夫教子,也會有女子嫁人,會與郎婿一同游歷山水。每個人都是自由的,也是有責任的。人活一世,一切選擇都是在權衡,有得必會有失。”林麗點了點女兒的小臉,道:“但你啊,現下該想的,不是你會否失去自由。”

“女兒愚鈍,還不明白母親的意思。”沈麗予邊說邊搖頭。

“你既有志遠游,且意向堅定,我信你一定能達成心之所想。”林麗道:“而我也看得出,你是喜歡柴英的。他如此真誠,既喜歡你,又願意陪你一起去做你最想做的事,你為何不留住他呢?”

沈麗予又低下了頭,對母親道:“他與我情形不同。柴英的兄長體弱,父親是西州都護,與他的母親分居兩地,且都不在兄弟二人身邊。他若走了,誰來看顧他兄長呢?”

林麗聽見背後竟然有這樣的緣由,最終還是和女兒一樣陷入沉默。

這時,沈清嵘突然推門進來了。

他端進來三碗甜湯,想和母女二人一起喝湯聊天,卻被林麗重新推了出去,留女兒單獨好好再想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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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林二人回到自己的寝居後,沈清嵘放下甜湯的餐盤,從背後一下抱住林麗。他的臉貼在妻子的耳墜邊,箍得她越來越緊。

林麗見他不說話,勉強地轉過身,摸着丈夫臉上的小凹印,問道:“你站在外面多久了?”

沈清嵘沒答她的話。

林麗揉了揉丈夫的臉,道:“多少年前,我就與你說好的。你胡思亂想些什麽?”

沈清嵘再次面貼面地将林麗整個人都抱入自己懷裏,生怕自己松手,林麗就會飄走一般,道:“是我自私,非你不可。”

林麗道:“那我也自私,非要嫁你,就要你覺得欠我。”

沈清嵘半點沒有要松手的意思。

“诶,好啦,好啦,”林麗被丈夫箍得生疼,拍了他好多次,才從那喘不上氣的懷抱中松開自己,擡頭道:“麗予和柴英的事,你怎麽想?”

“如果麗予喜歡他,那就随女兒的性子。麗予做怎樣的決定都可以。而且那個年輕人,我一直覺得還不錯……”沈清嵘想也沒想,憨憨地回答。

林麗松開丈夫的手,坐下來,端起甜湯喝了一口。

沈清嵘緊緊地跟在妻子身後,把凳子搬得離她更近再坐下,道:“你呢?你覺得柴英如何?”

“我只擔心,這年輕人一時興起,因為喜歡麗予,所以滿口答應要一同去西域。”雖然這般說,但林麗也覺得柴英那孩子的眼神,并不是說說而已。

沈清嵘憨憨地問道:“那我去問問他?”

“你現下就是問上一百次,那柴英也會答一百次願意的。”林麗垂下目光,望向那一碗滿、一碗未滿的甜湯,道:“就讓麗予自己想吧。”

·

沈麗予盤腿坐在榻上,半晌未動,松開時,兩條腿都麻了。

餓了,想喝甜湯。

她痛苦地摸到桌旁,手碰到碗,已經涼了。她只好端着碗,再摸進後廚,找個熱着火的小竈熱一熱。

進去一瞧,發現表兄正窩在後廚的長桌上,吃着自己熱好的飯菜。不過,他沒掌握好火候、時辰,飯菜是外面熱、裏頭涼,于是只好跟着表妹的那碗甜湯一起回爐再熱。

王檀坐在小竈前,望着紅黃的火光,聽沈麗予講今晚發生的所有事。

“居然是你們倆!”王檀聽完後,很是驚訝,倒不是因他信了那謠言,而是因為宋玉栀居然是對的,那他贏來的那壇酒怎麽辦,已經喝去一半了,諸如這些。

沈麗予沒理他,發着呆,繼續胡思亂想。

“你這個人,想太多。這放到要緊的事上,可以救命。可放到情愛的事上,可就要命了。”王檀站起身,揭了揭鍋蓋,水好像還沒煮開,又坐下來,接着道:“說到底,你二人情投意合,別的家人什麽的事,有何難的,你與他一起想辦法解決不就成了?這做夫妻啊,不就是同甘共苦嗎?”

沈麗予撅起小嘴道:“我二人并未結親,誰與他是夫妻了?”

“柴英都打算和你一起去西域了,這不是板上釘釘之事麽?”王檀手心拍手背,言之鑿鑿。

沈麗予道:“他已經是大瑞将才,志在朝堂,怎能和我一起去西域呢?”

“唉,你明日随我出去一趟,你便知曉了。”言罷,王檀又心急地去揭鍋蓋,水仍沒開,又彎腰去看小竈裏的火,原來早就滅了。

翌日,王檀帶表妹去了一趟王家附近的酒樓。坐下半日,她聽見許多事,然後就什麽都吃不下了。

王檀不知後來見到了什麽人,扔下錢後,急急地就跑出酒樓之外。

剩沈麗予一個人心事重重,如一縷執念極深的幽魂般,飄回了沈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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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娘子,主母請您過去一趟。”一個仆人來門前傳話。

沈麗予進屋後,坐在軟墊上,靠着祖母肉乎乎、軟綿綿的肩膀上,覺得今日異常地疲累。

秦氏給她遞了一塊畢羅,剛炸出來的,軟酥又香口,很好吃。這一小塊畢羅總算給了小孫女一點精神。

秦氏問道:“你今日去了哪兒?”

“兄長帶我出去了一趟。”沈麗予拿起另一塊畢羅想放入口中。

秦氏道:“柴英那孩子早上來過了,你知道麽?”

沈麗予的手立即停了,對祖母搖了搖頭。

“他好像就是在府外站了會兒,被家仆看見後,只問了些有的沒的,就走了。”秦氏低頭看小孫女,道:“你想得怎樣了呀?”

沈麗予一下又蔫了。

“聽祖母給你講個故事如何?”見孩子點頭,秦氏将長袖捋了捋,輕輕依着坐靠,講了一個很久以前發生的故事:

天上曾經有一個神仙,叫做狨。他戰無不勝,所向披靡,令四海八荒的妖魔鬼怪都聞風喪膽。但大家最害怕的,還是狨的手上有一把又大又重、無比鋒利的長矛。聽說,這把長矛的手柄是從一只上古神獸的身上拔下的骨頭做成的。長矛上的紅須是從一個千年厲鬼臉上拔下的胡須,上面是被無數活人的鮮血染紅的。但沒人知道,長矛的刀刃是由什麽做成的。狨也不準任何碰這把長矛。

有一天,狨喝醉了,倒在神殿的地上。他殿中的仙仆一直對這把兵器十分好奇,趁着狨睡着,便去摸了摸長矛的刀刃。那原本就金黃明亮的刀刃卻突然就發光了,把仙仆吓了一跳。等他慢慢地爬過去看,竟然在刀刃裏看見一個女人。仙仆認得裏面這張臉,她是狨幾百年前在凡間的一個情人。

當時,在最遠的海裏出現了一條蛟,攪得海水洶湧無比、波浪滔天。海島的居民不堪其擾,于是跪在地上,祈求狨為它們收服這條蛟。在海中打鬥時,狨被蛟身上的鱗片刮得渾身是傷,掉入了海裏。

沒想到,蛟卻伸出長長的尾巴,把狨從海裏撈了起來。原來,蛟根本不想和狨打鬥。它是那片深海裏唯一的蛟,沒有親人,沒有朋友。可有一天,蛟發現了人。它很開心,在海裏撲騰翻滾,想和人一起玩。

蛟以為人把狨從天上叫下來,是為了陪它玩。狨掉入了海裏,蛟便把狨撈起來,在一片無人的小島上,幻化了人形,給狨渡了一口氣,把他救活了。

狨醒來以後,看不見蛟,只看見一個女子。他還發現自己那把長矛的刀刃斷開了,自己的法力也消失了。女子一直安慰傷心的狨,陪在他的身邊,為他療傷。長久的陪伴,狨愛上了她。狨在這個島上和女子一起生活了三年,相濡以沫,恩愛無比。

有一天夜裏,狨在床上醒來,發現情人不在旁邊。他走到高草後,只看見了一條蛟,正用他長矛的殘片往身上刮下一塊塊的鱗。狨感覺自己的法力一下回來,他抽回長矛,将蛟打入了海裏。

狨在島上找了又找,找不到情人,遺憾地離開了,回到天上的神殿。他每個月都要去那片海域裏找一找,看能否再遇情人。

一日,狨忽然聽見海島的人在歡呼。他下去一看,發現島上竟躺着那條蛟,身上坑坑窪窪,已死去多時。島上的人舉着刀和斧,把蛟開膛破肚,居然在蛟的肚子裏發現了一個粉嫩的娃娃。

這時,狨手裏的長矛發出了片片金光。狨這才明白,原來他的情人就是那條蛟。她褪下自己的鱗片,修好了他的長矛,而且還懷了他們的孩子。狨懊悔不已,把孩子帶走了,從此再沒有愛過另一個人。

“講完了。”秦氏望着小孫女的反應,又看了看身後的阿蓬。

沈麗予沉思許久,眉間的愁雲已然消失了。她立即站起身,把手中那塊畢羅放下,拍幹淨手,邊跑出去邊對裏面喊道:“祖母,我出去一下!很快便回!”

·

屋內僅剩主仆二人。

阿蓬沉默了半晌,開口問道:“您今日為何說起那女人?”

秦氏原是閉目養神,聽見老媪的話,緩緩睜開眼睛,望向遠處,道:“她都死了三十年了。說說也不會活過來。”

阿蓬道:“可您會見到她的孩子啊。當時您就該讓我把那女人的孩子扔咯!”

秦氏冷冷地道:“扔了,我也許就懷不上清嵘了。”

“這算什麽以胎養胎的偏方?是大人負了您,給自己找的借口!和異族女子生的種,為何要帶給您養……”阿蓬叨叨地說得不停。

“負了我?”秦氏冷哼一聲,道:“大人何曾負我?只不過他的心,掰成了兩瓣,又分多了一個人而已。”随後,整間屋內都是秦氏凄厲的冷笑聲,凜冽森然,割破秋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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