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 東躲西藏
東躲西藏
一個白發蒼蒼的老郎中,肩上挂着藥箱,原本跟着家仆趕路,卻忽然停下來,在軍侯府外駐足。
他隐約記得,十幾年前,一個陰雨紛紛的日子,自己曾經來過這裏,一時精神恍惚。
這位郎中是新州城中名醫,近日來出診不斷,已是身心俱疲。而醫館裏患者一個接着一個地上門求救治,昨日甚至送來了一個傷得極重的孩童。
他行醫幾十載,從未見到過這樣幼小卻傷得這樣重的患者。
那孩子嵌着金絲的領口上全是咳出來的血,已經發黑發臭。他身上的衣袍被踩出了數不清的腳印。原本精致的錦緞被撕爛了。他的脖上、手上、腳上都有大塊的、連片的瘀青與血痕。
在孩童身後站着好些同樣身着華服的人,啞着嗓對郎中哭道,他們一大早趕着出城門回鄉避難,本來就快被城門的守衛放出去了,忽然被一些擠在後面排隊的憤憤不平的人将他們從馬車裏拖出來。
他們家的小兒子當場被人擠倒了,被踩在腳下。被救出來時,這孩童已口吐紅沫,眼看着就快斷氣了。他的家人便趕緊将孩子送到這裏的醫館救治。
老郎中一直忙到了深夜,仍是沒能保住那個孩童的性命。
而那家人不像城裏其他的富貴人家,治不好病就把他抓住打一頓,或是對他這個老人家破口大罵。他們只是默默地抱起小兒子冰涼的屍首,步履蹒跚,背影落寞,在天亮之前離開了。
他還未能休息,只喝了碗白粥,很快便又有人走進醫館請他過府,說是二街上有戶人家的老太太暈倒了。
二街?
老郎中一來到,眼前的果然是軍侯府。
不知當年他接生過的小女娃,那個将軍的女兒,現如今長大成什麽樣子了。
老郎中一步步地走入後堂,看見那生病的老太太身邊圍着兩個年輕娘子,同是十幾歲的年紀,可他認不出來究竟哪位是将軍的女兒。
他把脈之後,心中忽想,這次蓖北戰亂,那個将軍也要出征吧?他今日好像不在此處,所以現在躺在病榻上的老人是因為這件事病了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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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郎中對老太太的家人說,患者是心結所致,氣郁五髒,不是大病,開幾服藥喝下,好好休養,半月就能調理好。
說完,他又轉過身對那位面熟的老太太說,請她凡事想開些,凡事皆有其命數,保重身體,才能讓後輩安心繼續生活。
開完藥,老郎中慢悠悠地、有些暈沉沉地抱着藥箱離開了。
昔日繁華喧鬧的皇城,鋪子幾乎都關了,小攤只留了幾個,生意蕭條。縱橫交錯的街道上看不見幾個人,而眼前卻是不一樣的糟亂。地上被丢棄的、或不小心掉落的、或來不及撿起的用物大大小小,猶如一條匆匆流淌的小河,帶着漂浮的水草,流向同一處地方,那是街道盡頭的城門口。
老郎中勉強定住漂忽的心神,在想自己是否也該把醫館關了,出城回鄉暫避一段時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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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個把沈清嵘失蹤的消息傳到軍侯府的回城士兵,早已經找不到人了。
沈将軍失蹤的消息,很快在皇城內傳開了。因而,六處城門每日排隊出城的人越來越多,馬車、驢車和牛車全擠在一處,。大家擠破腦袋都想要逃離新州。
一些還留在城中的人,望着城門邊上的亂七八糟,心裏揶揄道,跑什麽跑,逃有用麽,還不如留在這裏等着叛軍擁立的新皇帝進城。
反正他們什麽都沒有,沒有東西被叛軍搶走。
舍不得銀錢珠寶的是老皇帝,是那些搶地搶錢搶了幾十年的世家貴族,他們家裏東西多,才巴不得趕緊離城南下,守着錢財茍活。
他們還聽說,那耽迷酒色、昏庸無能的游宗,明明在前線沒了沈清嵘這一員得力大将,居然将兩位抵擋叛軍南下直攻新州的猛将下令斬首了,還在皇榜安上個“失律喪師、避敵通敵”的罪名,把那兩位将軍的家人全都砍了。
老皇帝這般聽信讒言,重用佞臣,絞殺重将,回避上谏,錯用兵策,就連他們這群沒讀過聖賢書的人都明白,再這樣下去,還不如就把大瑞拱手相讓。
可是叛軍裏的新皇帝又能好到哪去?他們想不出來,一哄而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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見外面亂得很,聶霓裳亦想南下躲一陣子,可沈清池頭一次地果斷無比,無論如何都不肯搬,勢必要守着等到他的好弟弟從戰場上歸來的那一日。
聶氏白眼一翻,厲聲呵斥,對丈夫又吵又鬧,最後什麽都沒吵出來,氣得走開了。
在旁邊聽到大房吵架的秦氏無奈地合上了眼,揮了揮手,示意阿蓬把房門關上。
沈蘭心端來一碗藥湯,說是醫女離開之前留下的安神的方子,自己常喝,讓堂妹給思郁難眠的叔母送去。
沈麗予小心地将藥湯放在桌上。
自從父親失蹤的消息傳入府後,祖母随即病倒了。母親亦是憂心忡忡,愁容不散。柴英日日都在外面奔波,想辦法去打聽沈将軍的下落,以及北邊戰局的近況。沈麗予擔心自己的父親,可她還要照顧祖母和母親,只能在家中等消息。
此時,她眼前的母親神色疲累,青絲披散,背上披着父親常穿的一件寬大外袍,一只手撐着臉,正在合眼小憩。
沈麗予沒敢打擾她,心想母親難得能睡一會兒,若她醒來時藥涼了,她就再去給母親熱一熱。
她坐在母親旁邊的一張圓凳上,心想自己原已好久都沒這樣認真地看她了。母親好像長出了許多白發,她的臉也比沈麗予心中記住的母親的樣子更瘦,多了很多深深淺淺的紋路與棕色的、黑色的小點。
母親驀地蹙眉,緊閉的薄眼皮下,雙目卻仍焦躁地動來動去。
沈麗予擡手,輕輕地撫着母親額上緊皺的眉心,想讓那陣焦躁平靜下來。
母親睡着了麽?她在做夢麽?她會夢見父親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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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麗的确在做夢,但不是噩夢。她清楚地知道自己身處夢境,因為現在只有在夢裏,她才會看見沈清嵘站在她的面前。
聽聞消息後的頭幾夜裏,她根本睡不着,越想夢到沈清嵘,便越是睡不下,輾轉反側又到天明。
今日,她卻忽地夢見他了。
在林麗的夢裏,沈清嵘好像不是現在的年紀,而是十幾歲的年紀。那已是很久很久之前的事了,是她和沈清嵘第一次遇見的時候。
沈清嵘在易河附近剿匪,彼時年紀小容易輕敵,受重傷後墜入河裏,跟着河水飄到了下游。
而那時的林麗不過十幾歲的年紀,正是心野又心大的時候,一到河邊便脫下鞋履,腳踩入軟泥中,還跑到了河裏玩。
她哪會想到,後來自己會從河裏撿回一個小将軍。
沈清嵘昏迷不醒浮在水裏,飄到她面前時,身上已被河水沖得只剩單件裏衣,河裏大大小小的石塊撞得他臉上、身上青一塊、紫一塊,心脈微弱。
林麗将他拉上岸,又和過來喊她回家吃飯的兄長一起,将沈清嵘背回了林家。
這小将軍連着發燒了好幾日,不斷說着她聽不懂的胡話。好不容易醒過一次,他将林麗一把抱住,死活不肯撒手。被她父母發現後,他們才将她從那燒糊塗了的小郎君懷裏硬拉出來。
再過大半月,來了好些人把這個小将軍接回家。
沈清嵘坐在那輛好看的馬車裏,依依不舍地對懵懵懂懂的林麗喊道,以後一定會回來找她,一定會讓她答應嫁給他的。
林麗心想,難道真要舍棄現在這份自由自在,和那小将軍一起去北邊的大皇城裏住嗎?
最後,她究竟是怎樣被磨去了向往天大地大的心性,甘心地與這個小将軍長相厮守了呢?
許多事,林麗都已不記得。
往昔的記憶在她冗長卻又無比短暫的夢裏徘徊,只留下了那個恣意張揚的小将軍,那個英勇擊敵的小将軍,那個将她抱在懷裏怎樣都不肯撒手的小将軍。他的身影、他的面容,逐漸變得模糊。
林麗驟然醒了,面前一碗棕黑色藥湯正冒出細縷長煙。
他們的女兒坐在一旁,擔心地看着她。
她還有他們的女兒啊。
如果沈清嵘……
那她一定要守着他們的女兒,用力地活下去。
林麗摸了摸女兒柔軟的額發,擠出寬慰的笑容,強撐起一些精神勁兒,聽女兒唠唠叨叨的囑咐,将那碗苦澀的藥湯喝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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世道混亂,根本不給任何人片刻安寧。
北風将濃烈的黑煙吹入新州,最靠近帝都的北邊州縣已然失守。
分撥南下的二十萬叛軍直逼皇城。
深秋以後,城外的高山林木已褪下層層金黃與嫣紅,仿佛就在等破城的消息到來,早早地披了白。
游宗連發五道軍令,召回西州都護柴将軍北上抗敵。而柴英也收到了入軍的命令。他早已準備好所有,就等這一天到來。現在他的父親已經踏上了北上伐叛的路,就等他與大軍彙合,父子共同上陣殺敵。
沈麗予眼眶濕潤,不顧點将臺邊衆人的目光,抱緊了柴英。
而柴英向懷中的女孩承諾:他一定會把她的父親找回來的。
王檀、宋玉栀及郭晚禾亦跟來了,為柴英送行。
不知是誰在何處唱起了一首送軍行的古曲,聲調悲涼,曲詞慨感着沙場歷久無人還,惹得宋玉栀不停地掉淚。
柴英必須出發了。
他跟在大軍中間,不停地回頭看。他的女孩比他勇敢,比他舍得,比他樂觀。他一定要活着回來,再回來抱她,永遠都不放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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援軍再次出兵後,新州城內外再度變得冷冷清清。而又如之前那樣,這份安寧只能持續一陣子,很快又會被飛馳入城傳信的黑馬攪亂、打斷。
戰場上的消息一個接一個地傳回,就像遭遇蝗災的麥田陸續飛來一只又一只新的蝗蟲,少一個不少,多一個更多。
伴着一聲又一聲木樁撞擊城門的巨響,氣勢如決堤之洪的叛軍攻入了新州,直奔那座金碧輝煌卻空無一人的皇宮,驚喜地發現老皇帝撇下了大量財寶錢銀。
而這讓那些只能留守在新州裏的百姓得以保住了家財不被叛軍搜刮。
其餘的人,能逃離的,早已都棄城而去。
柴英出征後,柴順立即帶上母親和妻子回鄉。
郭晚禾與自己岳丈差不多,同樣回了老家,帶着身懷六甲的宋玉栀,以及年邁父母。
而突然成了家主的沈清池也不敢再等了,帶上一家老小和王檀回到了南邊的老沈家,啓程的時日只比叛軍入城早了兩日。
林家給沈麗予回信,楮敦小縣,暫無異狀,叮囑外孫女好好照顧林麗,切莫再憂思傷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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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沈家的祖宅不大,器物老舊,始終有一陣散不去的黴味。所幸四周僻靜,令人得以暫緩心境,安穩度日。
一日午後,沈蘭心小憩醒來,在自己房中練字,聽到外面仆人的竊竊私語後,驚得錯了筆畫。
她立即起身推開房門,對外面的侍女問道:“你們說什麽?平陽王出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