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兵荒馬亂

兵荒馬亂

變天了。明明已至夏季,新州城卻已經好長一段時間不見日光,陰雲不斷,仿佛老天都覺得大瑞氣數将盡。

北邊下來的涼風呼呼地吹,仔細去聽的話,好似可以聽見風裏有凄厲的哭聲,“嗚嗚——嗚嗚”,還能聞到一股刺鼻的血腥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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百姓們都在等待前線的消息,等待皇帝的軍令,等待大瑞軍隊快速地凱旋歸來。以前大瑞也有兵變,但很快就會被鎮壓圍剿,不會像現在蓖北的叛軍那樣聲勢浩大。

果然,大瑞軍隊無人歸來,送去北部戰場的士兵卻還越來越多。新州城內官府不斷在征募壯丁,每日都有武官在抓人上前線。可是,被抓走的不會打仗,懂打仗的要麽不會被抓走,要麽已經早早地沖上前線,再也回不來了。

僅僅一個月,叛軍從北下南,攻占了大瑞朝的五州十六縣。

皇庭之內一次又一次的叛軍攻占新城的消息傳回來,又再傳出去,攪得滿城人心惶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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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段時日,沈清嵘幾乎就沒怎麽在家中待過。自蓖北兵變的消息第一次傳入新州後,從早朝退下,他仍被留在禦書房與其他重臣商議對抗叛軍的計策。又過幾日,他蓬頭垢面地回府,簡單洗浴後換了身衣袍,再抱了抱林麗,又入宮面聖了。

一整個月過去了,這位沈将軍在別人眼中皆是這樣,離開數日,再回家半刻,又回宮面聖,而後待上數日,周而複始。

這樣一員大将,時常回不了家,或回府時臉色不佳、神色異常,他這些難以被忽略的細微之處都能引人浮想聯翩,憂心禍事将至。

于是,軍候府內每個人見到沈将軍時都在問,旁敲側擊地問,或單刀直入地問,就連聶霓裳也沒忍住對他發問——究竟叛軍殺到了哪兒?新州會否被攻陷?大瑞還有沒有救?

對此,沈清嵘心中覺得十分煩擾,為什麽他們從來不問叛軍何時被擊退?被攻占的州縣何時能被奪回?大瑞軍隊何時能獲勝?

只有林麗不問他這些。她只關心他餓不餓、渴不渴、有沒有休息。

臨入宮前,沈清嵘推開數日不見的女兒和前來問候的準女婿,只想和林麗再獨處了一小陣兒,這自然少不了一些卿卿我我、摟摟抱抱、難舍難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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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清嵘在妻子這裏尋得片刻安寧之後,再又不舍地縱馬離去。

沈麗予和柴英聽見了馬步聲,小跑出來,可惜已經追不上父親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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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麗予這個做女兒的,當然不願看見父親憔悴焦慮的樣子,可她更想知道戰事如何,叛軍南下會否波及其他地方,同時遠在外縣的外祖父母一家是否會有危險。

而柴英身邊沒有其他在朝為官的親友,只認識沈将軍。他這位準岳丈在皇城內離戰事最近,他當然也想問他許多事。

他更想告訴沈父,如有用上他的地方,他一定會沖上前線,與叛軍對抗,與大家共同守護大瑞國土。

柴英和沈麗予聽聞蓖北兵變時,半刻也閑不下來,時時關注戰局,一同讨論克敵之法。雖然二人都明白,這樣的讨論猶如孩童過家家,簡直是幼稚又懵懂。然則,二人心系國家大事的心思從來不是做做樣子的。

他對女孩道:“如若我可以上前線對抗叛軍,你會放心我離去嗎?“

沈麗予想起自己的母親每一次送父親去打仗時的神情,對柴英道:“放心自然是不可能會放心。可我希望你去。你不用擔心我。我雖然身手不及你,但留在這裏,護佑家人尚有餘力。唉——如果我是男子,可以上戰場,我早就拉着你一起去了。”

柴英苦笑着,縱然他明白女孩的志氣,但她要是男子的話,這可讓他怎麽辦?

見沈麗予撅着嘴,還在低頭沉思,柴英擡手揉了揉她的額發。

無緣由地,柴英始終去不了北邊戰場。

他作為武官,完全沒有收到過入軍的命令。他自己又去了幾次折沖府,自請北上反叛。但是,這位熱血方剛的少年日等夜等,等來的一份又一份入軍名單中,一直都找不到他的名字。

沈麗予陪着他等。

他陪着沈麗予等沈父回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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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日,新州停雨了。

天上陰雲沉沉,悶雷滾滾,依舊見不到日光,仿佛在憋一場更駭人的風雨。

沈清嵘今日回府了。他黑黃的臉上已經冒出了胡茬子,眼皮耷拉,雙目無神,嘴皮發幹,頭髻裏的白絲若隐若現。

這張臉上顯露的神色,就像這個人聽見了一個絕壞的消息,還必須把這個與他有關的壞消息一一告訴所有關心他的家人。

實際上,軍侯府內許多人早就在猜,那位驚慌失措的老皇帝,什麽時候會把這個極少吃過敗仗的沈将軍送上前線。

而就在今日,那個時候到了。

沈清嵘曲着一邊腿,跪在游宗面前,承諾不日出征,定不辱命。

他一直都知道,自己必然要離開的。他只是在等,等一個自己必須離開的最晚的時日,等一個最遲才告訴林麗的時日。

然則,林麗早就想到了,只是不問他,不想問到那個時日,不願去想別離的時刻,一直讓回避換來短暫的團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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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征那天,沈府之內空無一人。

所有人都站在外面,為沈将軍送行。

北邊戰局現在兇險萬分。縱然這位所向披靡的大将軍臉上毫無懼色,他以前甚至還吃過比這次蓖北之亂更兇險的戰事,并從中活下來了,但誰又能料定,下一次,也即是這一次,沈清嵘一定會戰勝歸來?

沈家兩個年紀最小的娘子抱在一處。她們雖然都到了懂事的年紀,但現在仍就哭得梨花帶雨,都舍不得慈愛的長輩離開。

王檀也早早地從自己府邸過來了,為小表舅送行。

秦氏病了許久,昨日才下床,竟然今日就要送兒子上前線了。她走一步,頓一步,被攙扶着慢慢地走到沈清嵘的面前,拍了拍兒子肩上的銅甲片,叮囑了幾句,轉身之後流下了眼淚。

林麗一夜無眠,原以為與沈清嵘談好了,聊夠了,心定了,可眼下到了真正別離的時刻,她還是沒能忍住淚水。

沈清嵘立即下馬,走到淚眼盈盈的妻子跟前,撫去她面頰的淚痕,托起她憔悴的臉,道:“別哭。我會給你寫信,讓你知道我在做什麽,告訴你,我每時每刻都在想你,就像我一直在你身邊。”

林麗紅着眼,望向丈夫,用力地點頭。

出兵的吉時已到,城外點将臺邊的馬皮大鼓已被敲響,沈清嵘不得不出發了。

他緊緊地抱了一下林麗,随即幹脆地上馬,離開了自己的家,離開了他的家人,離開了他最愛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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站在後面為将軍送行的家仆們,其中有幾個又在交頭接耳,比如将軍與林氏恩愛纏綿,比如聶氏毫無血性的冷漠,比如好久不見、不知在家中幹些什麽的王郎,比如未曾出現為準岳丈送行的柴英。

他們瞥了眼前排的沈麗予,正依偎在她母親的懷中,哭得十分厲害。

沈娘子那位柴小郎君在哪裏?怎麽今日沒有過來為準岳丈送行?

柴英此刻是站在點将臺前。

見到沈将軍身後浩浩蕩蕩的幾萬大軍向城外行來,此刻他心中想到的,更多是跟随沈将軍一同上戰場。他不願做一個留守後方的人,幹等發回的一個接一個的壞消息,自己卻什麽都做不了。

和他的女孩一樣,身為大瑞的子民,他和她的心中不是只裝着小兒女的綿綿情意,還有為國為民的大義,還有英勇抗敵的壯志。

柴英策馬上前,跟在沈将軍的馬旁,想請求他帶上自己。

沈清嵘後排的将官們認出了柴英,便沒有上前阻止。

沈清嵘默默地聽着馬旁這少年說了許多慷慨激昂的話。他想起了自己當年跟着父親上戰場的時候,也是行在馬側,和這小子一樣坦蕩蕩地對長輩說了差不多的胡話。

如他不是在戰場上見多了流血流淚,見多了刀劍無眼無情,見多了将士們就算再英勇也還是被鋒利的刀刃吓得自缢,現在他也許會被柴英的肺腑之言打動,答應讓他跟着自己上前線。

沈清嵘道:“回去吧。回去陪在你的家人身邊。回去陪在麗予身邊。”他扭過頭,對柴英道:“現在,對你而言,他們才是最重要的。”

柴英道:“沈将軍,你讓我跟着去吧!我和麗予說好的,我們都不願做一個等別人保護自己的人。您讓我跟着去吧!”

沈清嵘往後瞥了眼,他的将官們就立刻驅馬上前,将柴英圍住,止住了這個心焦的年輕人。

大軍不斷前進,最後所有人都消失在柴英的眼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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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邊戰事不斷,皇城內卻喜事連連。

城內大大小小的青石街上,時常是這邊點着紅紅的挂鞭辦婚事,那邊官兵呼呼喝喝地闖入民宅抓壯丁。鮮紅的挂鞭碎屑淹沒了慘白的碎瓷片。笑聲與哭聲此起彼伏地響起,又淹沒在看熱鬧的人聲中。

太師府亦在辦婚事。

王檀和沈麗予赴宴時,發現宋玉栀與郭晚禾的宴席之上,比起玉栀的兄長阿姊們的婚儀上來的人,賓客少了大半。

在郭府的短廊下,身披紅外袍的郭晚禾正對着王檀和其他一些到場祝賀的人叨叨絮絮,不曾想今日婚宴會辦得如此冷清,講自己很後悔答應太師,沒能給宋玉栀一個真正熱鬧的、喜慶的婚儀。

王檀對此頗有些無語,心想,婚儀之上,新娘子一般就走走過場,全部的熱鬧、喜慶再如何,她們都是看不見的。這郭晚禾為什麽要說出這些沒用的話?

恰好,宋玉栀對提前舉辦婚儀無甚想法,不過是早與晚會發生的事情罷了。

她的心意去了別處,正問沈麗予這些日子有沒有收到沈将軍的家書。

沈麗予道:“除了最初的一二封信,之後父親的回信就斷了,我們更無法再将家書送到前線去。現在除了皇帝陛下,好像誰都無法再真正知道北邊的戰局如何,究竟攻占了幾州,又奪回了幾州。”

宋玉栀頂着滿頭的金紅簪釵,擡手摸着下巴,若有所思道:“父親也不告訴我們任何事。他經常不能回府,進了皇宮就好長時間不出來,不知和陛下在商議什麽。”

皇帝陛下在想什麽呢?

她的太師父親究竟在想什麽呢?

這樣急匆匆地為她和郭郎舉行婚儀,意欲為何呢?

沈麗予卻忽然問她,道:“玉栀,晚禾的老家在哪裏,你知道嗎?”

“嗯?老家?好像在南邊,比你外祖父母家的楮敦更遠一些,但也在易河邊上。怎麽啦?”宋玉栀擡頭回答,頭上的簪釵墜子要搖來擺去。

沈麗予道:“今日我進太師府的時候,在偏院看見一些家仆在收拾東西,你母親最近要去哪裏嗎?”

宋玉栀很快反應過來了,道:“你——你懷疑——陛下要棄城?新州守不住了?”

沈麗予小聲嘆氣,強擠出笑容,安慰道:“唉,我為什麽要和你個新娘子說這些?都是我胡想的。我們什麽消息都不知道,想着許多沒用的。今天是你的大喜之日,你就安心出嫁吧。”

她見玉栀眉心皺得花钿都花了,讓阿溫給她補補妝容,又對玉栀開玩笑道:“诶,我進來時,看見晚禾了。你小時候總說,萬一将來的郎婿面醜似妖怪的話,你就不活了。我看見現在啊,你可以放心啦!”

宋玉栀笑了,但臉上還在修妝,不敢笑得大聲。

一時,屋內氣氛微妙。

除了輕輕在為新娘補妝的阿溫,另外二人心裏皆是各有自己不能說出的想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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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郭大婚一個月後,沈麗予便聽聞玉栀懷了身孕的消息。

而她激動之餘,準備去郭府找老友的時候,軍侯府外卻跑來了一個士兵傳信,說沈清嵘将軍在北邊淇州戰場上失蹤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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