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醜女
醜女
她軟了聲音,問:“你會講故事嗎?”
少年這次沒再說不會了,而是詫異地問:“你想讓我給你講故事?”
“嗯。你聲音這麽好聽,講起故事來一定很動聽。”
她将他的衣裳披在了他身上:“穿上給我講。”
他依言照做,穿好了衣衫,下了床,去端了一張小案幾上來,放在床榻中央,盤膝坐在她對面,提起茶壺倒了兩杯清茶,一杯給她,一杯自己飲了。
沈青杏端起那杯茶,挑開幕籬,低頭輕啜了一口,聽見他那低啞的嗓音徐徐道了起來。
“昭平十四年的歲末年關,揚州城大雪紛飛,一個婦人帶着刀沖進了樓裏,将她家老爺和一個小倌拖了出去,就在那大雪地裏,活活将人給砍死了,鮮血染紅了純白的雪地,孤魂每天都在樓裏回蕩,勾着白绫在梁下唱歌,咿咿呀呀,唱的是一曲《葬花吟》……”
“你!”沈青杏打斷了他,“能不能不要說這麽吓人的?”
大半夜的,說這些很可怕的好嗎?
她是有病吧。
在青樓裏花三百兩買一個小倌來給自己講鬼故事。
衛紀黎下一個故事倒是不可怕了。
“昭平十五年,有一個窮秀才在我們這兒待了一個月,聽說他春闱落第了,之後便一直頹廢不振,整日以酒作樂,偏偏我們這裏有個小子喜歡他,倒貼也願意,每天還鼓舞他,讓他不要荒廢,明年一定會中舉的。但是呢,一個月後,那秀才就被家裏人接回去了,沒過多久,和一個女子成親了。”
“成親?”沈青杏訝道。
“是啊,你說……薄不薄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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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點點頭。
衛紀黎繼續說起了下一個故事,他口中的故事,對她來說都是新奇的,她聽得津津有味。
時間如水一般流逝,不知講了多少個故事後,隔壁房間傳出來了一些讓人臉紅心跳的聲音。
手中的茶杯差點驚掉,水漬濺濕了她的裙擺。
對面的少年問:“還聽嗎?”
“聽。”
可是,她卻沒辦法用心聆聽了。
隔壁的聲音太大了,總是往她耳朵裏鑽,那些靡靡之音透過牆壁傳過來,像是一團火在她周身烤,烤得她渾身難耐。
又講了幾個故事後,對面的少年将茶盞放下,“不講了。”
他往床榻上一躺,提醒她道:“還有一個時辰就要天亮了。”
那話的意思仿佛在說:你只有一個時辰可以辦正事了。
沈青杏瞧了一眼窗外,天還昏昏暗的,但很快今夜就要熬完了。
她不由得舒了一口氣,她的曙光就要來臨了。
她向對面的少年看去,只見他平躺于床上,眼裏萦繞着紅血絲,看起來像是熬夜熬的。
不管怎樣,他也給自己講了大半夜的故事,是挺累的。
她慢慢向他挪去,停在少年腰邊,他的腰似楊柳一般,一條雪白絲縧束住柔美腰肢,這樣的腰,不僅女人喜歡,男人也喜歡。
別人都穿花花綠綠的衣裳,可他卻穿着一襲白衣,清新脫俗,皓月出塵。
她道:“你趴着。”
“趴着?”少年臉色驚異。
沈青杏被他的表情給搞懵了,突然間想到了什麽,臉頰登時一紅,解釋道:“你後背有傷,這樣躺着會疼。”
少年水眸清澈,好似一輪月亮投進了水中。
這樣的目光,讓人情不自禁想要……好好疼他。
她在腦海裏搜刮各種話本上的內容,一般這種時候,該做些什麽呢。
她的手伸到幕籬內,摘下了左耳上的一只碧綠鑲銀的耳墜,放到了他的手心:“今晚辛苦你了,這是……賞你的。”
這是她身上僅剩的值錢物件了。
少年眸光跳動,閃過一抹訝色。
自己不過是給他一點賞錢,他就驚訝成這樣,難道他以前沒有收到過麽?
也太可憐了吧。
更想疼他了。
“這是賞你的,你不用交給他們。”
她知道,那三百兩銀子真正到他手中,可能連點零頭都沒有。
“你今晚陪我太累了,我待會兒去跟老板說,讓你明晚上就不要接客了,休息一天。”
少年眼中的錯愕已經變幻成不可思議。
是不是從來都沒有人對他好過?所以他才會這麽驚訝?
他的眼睛漂亮無暇,好像兩顆水潤的寶珠,看着昔日大反派變得如今這樣乖巧,她忍不住想,這一切都是真實的麽?
等她走了,他是不是又要過那種慘日子了?
她俯下身,在他的耳邊輕聲說:“等我存夠銀子,會再來看你的。”
“你乖乖的,聽那些人的話,少挨一些打。”
她說完便起身準備離開,可是就在這時,一股大力從後面圈住了她的腰,将她拖了回去,而她也跌倒在了少年的胸膛上。
少年那硬如鐵的胸膛泛着一絲寒意,讓她不禁顫了一下。
他一只手圈住她,一只手移到她的幕籬邊,欲掀開她的面紗:“走之前,讓我先看看小姐吧。”
她大驚失色,猛地攥緊面紗,推開他的手,朝外邊躲了去。
少年的手僵在半空中,劍眉微微挑了起來。
她趁他沒起身,跳下了床,穿上繡花鞋,連衣裙都來不及整理,就落荒而逃地跑了出去, “我走了。”
少年看着她拉開門走了出去,似薄霧一般飄走,雕花的木門“铛”的一聲阖上,室內再次恢複安靜。
他凝視着那扇門許久,眉峰攏似愁雲,直到快天亮時才走出去。
剛出去就迎面碰上了一個紅裳男子,那男子手中搖着扇子,掩唇淺笑:“聽說你昨晚累着了?”
少年不做回答,只是向他攤開掌心。
男子遞給了他一顆藥丸,說:“明日你且休息吧,那小姐給了足足三百兩銀子呢,讓你休息一晚又何妨?”
男子見他不回話,十分感興趣地問:“那小姐……怎麽樣?”
少年目光沉下,懶懶地丢下一句話就走了:“是個傻子。”
“傻子???”
*
沈青杏自那天從春風樓回來後,便一直無法忘記少年的眼神。
楚楚動人,惹人憐愛。
她不知道一個人在那樣的環境裏長大,內心會變成什麽樣子。
她更不知道他經歷了什麽,會流落在那樣的地方。
那晚聽他講了那麽多的故事,那些故事真實卻又悲哀,他講了那麽多,卻對自己的事只字未提。
她說過會再去看他,沒等幾天,她就真的又去了。
當她到那兒的時候,有人認出了她,指着她道:“喲!這不是那天買了阿離的那位小姐嗎?”
她今日和那天一樣,也穿着一件白衣,戴着白色幕籬,訝道:“阿黎?”
“是啊。”那人走到了她的跟前來,一臉意味不明的笑,“你那晚買下他的事,我們全都知道了,還下了注,賭你會不會再來找他。”
“啊?”沈青杏很吃驚,“為什麽?”
“就是好奇……他這樣的人是不是一旦沾上,就會像染了毒瘾一樣,再也戒不掉。”
沈青杏知道他為何會這樣說,上一世她第一次見到衛紀黎時,也在驚嘆這世上怎麽會有如此驚豔絕倫之人?仿佛只要看他一眼,就會中他的妖毒。
就連大昭尊貴的允華郡主,都說非他不嫁。
即便是在這百花齊放的春風樓內,他也是最讓她移不開眼的那一個。
她在大堂內沒有看到他,問:“他人呢?”
“他啊,你今天怕是買不了他了。”
“為何?”
“那小子好命啊,又被大貴人選中了,過幾日得去貴人府上伺候,現在正在養傷呢。”
沈青杏一驚:“養傷?他怎麽了?你們又打他了?”
她給他塞了一錠銀子,問道:“他在哪兒?帶我去看看。”
“好說好說。”只要有銀子,什麽都好說。
男子帶着她往後院行去,路上有不少人盯着她打量,譏諷地說:“某人就是命好。命中全是貴人吶!”
“切,那又怎樣,還不是一樣是個玩物,伺候完了男人還要伺候女人。呵,別看他平時很有骨氣,說不定在床上時下賤得很呢。”
沈青杏自動忽略掉那些聲音,加快步子,走到了衛紀黎的房間。
他的房間位于春風樓一角,挨着院牆,比她想象中的還要逼仄,她甚至覺得他們将軍府裏下人的房間都比這兒還要寬大。
“阿離,你的金主小姐來看你了。”
屋子裏空間狹小,最大的陳設就是那張床榻了,少年此刻是趴在床上的,他的頭朝向裏面,聞聲轉了過來,看向了站在門口的白衣少女。
少女渾身都渡在金光中,白衣黑發,裙擺飒飒,好像一個落入凡塵的天外仙女。
他眼睛迷離,怔了片刻,才訝異地出聲:“你怎會來?”
帶路的男子笑聲輕揚:“阿離,人家來自然是想你了呀,回頭跟我說說,你是怎樣一晚上就留住小姐芳心的?”
“好了,我不打擾你們二人了,你要好生照顧小姐。”說罷,他就扭着細柔的腰肢走了。
沈青杏在門口愣了會兒,才提步走進去,衛紀黎整個背部裸露在外,一條薄被搭在他的後腰處,擋住了下半身。
見她進來,他下意識去拉被子,沈青杏卻急忙走過去按住他的手:“別動,傷口會裂開的。”
他身上有十幾條鞭痕,新舊交替,沒有綁紗布,而是直接灑了藥粉。
她被那觸目驚心的傷痕占滿了眼球,一時間,并未有空去想其他的。
什麽非禮勿視,男女授受不親,通通都抛之腦後了。
少年感受到她火熱的目光,渾身不自在,問:“你怎麽來了?”
沈青杏看向他的眼睛,一雙讓她無法忘記的桃花眸,眼尾自帶上翹,眼珠泛着水光,湛湛清亮。
又是這樣可憐楚楚的眼神。
不知道迷倒過多少貴客。
也不知迷倒過多少長安城的少女。
還好她知道他是一位怎樣的狠角色,才不會受他的蠱惑。
她盡力把自己僞裝成一個看上他美色的客人,借用剛才那個男子的話回道:“想你了,就來了。”
少年瞳孔微睜。
她掃了一眼他後背的傷,掏出荷包裏的銀兩來,放他床邊,語氣硬邦邦地道:“給你。”
她也沒說給他幹嘛,反正就是送給他了。
少年盯着那些銀子看了會兒,末了,張開口:“我今日不适……恐無法伺候小姐。”
沈青杏:“???”
她是禽獸嗎?
給他銀子就是為了讓他幹那種事?
“我知道!”她有些不高興地道,“你這個樣子,到時候弄我一身血,我還嫌髒呢。”
他垂下了黯淡的眸子:“也是……”
她接着又道:“聽說你要去伺候貴人了。拿去買點好的藥,快點把傷養好,不然人家看了你這副模樣,一時對你倒了胃口,再也不照顧你生意了怎麽辦?”
沒生意怎麽能賺錢,不賺錢怎麽去長安,不去長安又怎麽能當官,不當官又怎麽能掰倒太子?
她可太期待他将那狗太子推下臺了。
少年聽她一通說完,臉上表情豐富多彩,認同地道:“你說得對,畢竟我還要靠我這副漂亮的皮相活着呢。”
隔了一會兒,她多問了一嘴:“那個貴人……是男的,還是女的?”
“嗯?”少年擡起頭來,眉尾輕挑。
“……當我沒問。”她抿了抿嘴巴。
她站在他床邊,兩人無話,氣氛變得怪異起來,衛紀黎擡起了手,再一次去掀她的幕籬。
“你做什麽?”沈青杏吓得猛一後退。
衛紀黎的手停在空中,問:“我不能看看你麽?”
沈青杏言辭堅決:“不可以。我……我……我長得奇醜無比。”
“怎會呢?”衛紀黎低低呢喃。
“是真的。醜到都嫁不出去,不然你以為我為何要來這裏呢?”
說着,她還假意擦了擦眼淚。
“你怎麽了?”衛紀黎問。
“我被我自己醜哭了……嗚嗚嗚……”
“……”
總之,衛紀黎應該是信了,答應她不會再來掀她的幕籬了。
她伸手去拿回剛才的那幾錠銀子:“我怕你不舍得買好藥,我買了給你送來。”
于是,她第二天又來了,給他送來了上好的金瘡藥。
她站在他的床邊,撥開瓶塞,往他後背上灑藥:“這藥是最好的金瘡藥,我給你拿了三瓶來,你省着點用。”
衛紀黎:“……”
她心裏已經有了計劃,她要幫助衛紀黎離開這鬼地方。
只有離開了這兒,才能去長安。
但要從揚州到千裏之外的長安,還需要很多東西,比如強健的身體,足夠的銀兩……
*
第三天,她又來了。
原因無他,只是想來給他送個東西。
彼時的衛紀黎還在睡覺,睜開眼看到她站在房間裏時,受驚不小。
“你怎麽又來了?”
今日的他,是穿了上衣的,仍是以趴的姿勢睡着。
“我給你送了這個來。”
她将手中的食盒放在他桌上,取出裏面的一碗糯米團子來。這是江南的特色美食,甜甜糯糯,柔軟可口。
她端到他的面前:“它醜到我了,你把它吃掉好不好?”
她昨日在街上逛街,恰好看見了這糯米團子,它不是傳統的青白團子,而是店家另辟蹊徑,做的搞怪特色,這一碗,是一只只粉色的豬。
看到它,她就想到了先前對衛紀黎說自己很醜的話,于是忍不住就買來了。
“你把它吃了,我給你一張銀票。”她從袖口中摸出一張銀票來。
這買賣,可真虧。
這可是一張銀票呢!可以買下幾十個糯米團鋪子了。
幸虧她家是将軍府,不然再多的錢也不夠她這樣倒貼。
但願衛紀黎往後位極人臣時,能夠對太子狠一點。
衛紀黎看到她放在桌上的銀票時,目瞪口呆:“你把你們家掏空了?”
“……”
我們家還不至于掏空。
“吃不吃?”她将碗往他面前推。
衛紀黎撐坐起來,接過她手中的碗,低頭吃了起來。
還是熱的。
很甜。
沈青杏在一旁看着他吃,不消片刻,碗底就見了空,她道:“吶,這銀票歸你了,我走啦。”
她轉身就走,後來傳來他的聲音:“等等……”
“嗯?”
她回過頭去,見他看着那張銀票說:“這銀票……”你拿走。
衛紀黎的話還沒有說完,她就将那張銀票拿起,往他衣襟裏塞,“藏好,別被別人搶走了。不用太感謝我,這是你憑自己本事得來的。”
什麽……本事?
*
又過了三天,沈青杏再次去了春風樓。
她仔細想了想,衛紀黎要逃出這裏,還需要一樣東西,那就是武器。
于是……
她将一柄劍送到了他的手中:“送你。”
“送我劍?”
衛紀黎的表情可謂是震驚不已。
春風樓裏有不少小倌會舞刀弄劍,是以她抱着一柄劍進來的時候,沒有人阻攔她。
她點點首:“這柄劍好漂亮,想送給你。”
“你是……”傻的嗎?
衛紀黎後面的半截話被他硬生生吞回去了。
沈青杏沒聽清,繼續說:“贈君一劍,望君勿忘!”
若是有一天,又到了他囚禁自己的時候,她希望他能夠記得她曾經幫助過他,放她一馬。
她完成了送劍的任務,便打算離去:“那我便回去啦。”
可衛紀黎卻喚住了她:“你等一下。”
“嗯?”
他拉住了她的手臂,平視着她幕籬後的眼睛,說:“你三番五次前來,送我這麽多東西,想讓我回報你什麽?”
沈青杏腦袋搖得似撥浪鼓:“我什麽都不要。”
“真的嗎?什麽都不要?”
沈青杏垂着頭,低低啜泣了起來:“你也知道的,我長得太醜了,我不敢奢求太多,雖然我屬意郎君,可是郎君生得貌比潘安,顏如宋玉,非我等俗人敢妄想之。”
“望郎君将來飛黃騰達之日,不要忘記了二十四橋、瘦西湖畔的醜女……”
衛紀黎感覺腦仁有點疼:“你何以認為我會飛黃騰達?”
“我喜歡的人,必定會大富大貴!”
他長睫擡起,眸光深邃,嗓音突然變柔了許多:“小姐……”
“嗯?”
他将她往身前一拽,低頭在她側臉上親了一下,随即又放開:“你一點也不醜。”
沈青杏瞳孔地震,好半晌,才吼道:“你怎麽可以親我?!”
她太生氣了,一生氣就口不擇言:“告訴你,本小姐雖然現在喜歡你,但是不會喜歡你一輩子,沒有我的允許,你怎麽可以親我?”
“我不會再來看你了!!!”
她氣哄哄地跑走了,頭也不回,直到跑出了春風樓,才停下。
她擡袖撫上了左邊的臉頰,上一世死前的記憶灌入腦海,那時候,他似乎也吻了她,吻的是耳朵。
她用力擦了擦,滿臉不爽,還好是隔着幕籬,不然她會更生氣。等回到府裏後,她便将那頂幕籬摘了下來,扔到了衣櫃最下面,再也不想看到。
春風樓內,少年靜坐在床上,少女已經離開多時,可他還望着門的方向。
外面夜色沉沉,松風明月,他眼神黯淡,勾起一抹自嘲的笑:“不來也罷。反正……江南也要下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