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落湯雞
落湯雞
耀京十一月,深秋寒涼,運氣不好撞上即将到來的雨季。
天氣晦暗陰沉如世界末日,仿佛一池攪渾的墨汁。
選擇這種天氣進行表白,實屬人才。
郁理面無表情地撥過濕漉漉的長發。
她從不以保暖為穿衣基礎,任何時候光鮮亮麗到可以随時走T臺,哪怕是十一月,身上布料非常稀少緊湊。
波爾多紅露腰吊帶,清涼到仿佛還在過夏天的緊身短褲,墜肩工裝外套,格萊美A姐的聯名高幫,伸出兩條又細又白但很有力量感的手臂交疊環胸。
美人薄怒,當然賞心悅目。
三年前的郁理比如今更有刺手鋒芒,她千嬌萬寵的人生注定理解不了眼前如此抓馬戲劇哲學的橋段。
她不懂,這兩人為什麽要用令她不舒服的眼神打量她。
告白方比被告白方稍微好一點,但那張青澀單純的臉上,明晃晃地露出沖擊和驚吓。
沖擊自然是因為她的樣貌和打扮,她是漂亮到見血封喉的異國長相,女學生隐約覺得自己應該在某個巨型LED或時代廣場的奢侈品專區見過她,但天真大學生想不到那麽多,只猜測她或許是別院的系花。
然而驚吓很快占據理智高地。因為表白被拒,她似乎連坐了一位無辜路人。而眼前的路人同學,看上去擁有不怎麽好的脾氣和耐心。
她面紅耳赤地丢下一句弱不可聞的“抱歉”,禮物顧不得撿,轉身狼狽地疾奔而去。
而另一位當事人,則是冷眼旁觀,企圖不發一言地離開。
噴泉池水混雜着各種各樣令人皺眉屏息的味道,郁理打開Hermes初雪,試圖在亂七八糟中找到一包紙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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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沒有,完全沒有。
她不是很冷,只覺得在陌生人面前失态是完全不可以被接受的事情。
郁理深深吸一口氣,下一秒恨不得盡數吐出來。幾縷池水濺在唇邊,呼吸起伏間,怪味如影随形。
她咬牙,恨恨而憤怒的目光,原地禁住了打算擦肩而過的陌生男人。
對方生了一副比她想象中更好看的相貌。
徹頭徹尾的東方面孔,骨相非常完美,眉弓略高,淺開扇雙眼皮,純粹深黑且帶有不耐煩的瞳孔,鼻骨硬朗立體,恰到好處的中庭沒有笨拙鈍重的幼态感,以及他因為不悅和冒犯抿得微緊的唇角,相當貴氣優秀的五官。
此刻他微低視線,卻又不如方才那麽低,那雙過分冷淡清絕的眼底大概會有轉瞬即逝的錯愕,畢竟那麽高的女孩,在這個普遍審美嬌小的城市鶴立雞群般耀眼存在。
郁理在他耐心缺缺的視線裏開口捉人:“喂。”
他不認為是在喊自己,寡淡冷漠地收回短暫停在她潮濕長發的眼神,但她三兩步逼過來,近得幾乎是鞋尖貼抵鞋尖的距離。
不由得蹙眉,對這位混血兒由衷地感到不可思議。
但他往左,她也往左。
向右,她也向右。
來回幾次幼稚舉動,周敬航擡手确認一眼時間,幹脆如她所願地站定,一動不動。
她聲音很好聽,但中文說得很爛,前後鼻音不分,字句重點也亂放。
“你,很好看。”她冷冷地說:“不代表,你可以,踐踏別人,心意,随便的。”
郁理一字一頓地強調:“撿、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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牛頓之上的天空風起雲湧,随時會突襲一場深秋暴雨。
法國梧桐奏出不詳樂曲,林蔭小道的枯黃落葉在風旋裏打轉。
周敬航的目光無聊到看她跟看牛頓沒有半分區別,他覺得很煩。
這個莫名其妙出現的偷聽者為什麽要露出如此氣憤的神色?三分鐘前表白的人不是她,被拒絕的也不是她,她有哪門子理由發瘋?
但他很快看見她凍出紫青痕跡的手背,一縷亞麻灰貼着她修長脖頸,如蜿蜒攀爬的刺青。
半晌,蒼白透明的雙眼皮微微一壓,平靜平淡平穩地審視,冷如堅冰反問:
“關你什麽事?”
無法帶來暖意的虛妄陽光徹底消失,郁理由此看清他眼中不加掩飾的陰沉嗤嘲,那瞬間的怒火添油加醋暴漲,她再次深吸一口氣,冷冽寒風灌入鼻息,如一柄雪亮的刮骨鋼刀。
惹到我,你算是踢鐵板了。
她心裏這麽想,耗時八小時做工的彩繪長指甲用力扶在他雙肩,裹挾畢生力氣和惱怒憤懑,郁理重重把他推入牛頓的視線之外、噴泉之內。
但她錯估了男人大約為零的紳士風度,因為這個可惡的罪魁禍首,在自己往後跌進池底的最後一刻,伸長手臂勾住郁理。
重重的一聲水花,牛頓流下兩行清透眼淚。
生生摔入花崗岩底部的滋味絕不好受,與之更糟的事她用來穩定身形的手掌硌壓着底部古今中外的許願硬幣。
郁理凍得上下齒關打顫,她神情麻木地想,貝爾維德宮的20分硬幣,收藏價值應該遠遠大于許願價值吧。
但被她壓在身下的年輕男人心情不會比她好到哪去,光是想到這一點,郁理奇妙地覺得不難忍受。
她眨了眨眼,試圖背手揩拭眼尾噴濺的淺灰色水珠,但手掌支撐在他腰腹位置,稍微往下半寸,便是某個難以言說的危險部位。
白色襯衫濕了水後愈發服帖,他腰線很窄,雙肩背脊微弓,固定兩人的手肘繃出嶙峋青筋。很性感,但正如他們眼中對彼此的互看兩厭,誰也不會放下成見欣賞對方。
沉默足有半個世紀。
年輕男人的目光沉冷,如冬夜凝結厚重堅冰的湖面,但眼中卻泛着微妙潮濕。
他說話,聲線跟着低啞,似一種難言的窘迫:“......還不起來?”
說完,鋪天蓋的密匝雨線殘酷地打在他們身上,透明雨水沿着她鋒利鎖骨淌進雪光純白的曼妙山谷,她手指在他驟然緊繃的腰腹不緊不慢地轉兩圈,掌心下壓借力,起身的姿态非常利落好看。
濕了水又淋了雨的外套貼着肌膚,如一條不停蠕動的爬蟲,她幹脆脫下外套,搭在臂彎中。小吊帶裹住完美弧度,她支着兩條長腿,眼神睥睨,冷豔乖戾。
她平靜地說:“我叫郁理,我,記住你了。”
周敬航跟着站起身,他比她濕得更加厲害,黑色襯衫領口散亂,手表球鞋無一幸免,又遭天降暴雨,烏烏泱泱地襲擊。
兩人猶如三流偶像劇爛俗劇情的男女主角,空有美貌缺少腦子,下大雨還要張着嘴巴歇斯底裏地辯駁我愛你你愛她他愛她,直接看呆撐傘回寝的一幹學生。
水線蜿蜒的手指點點自己側額,他明明沒什麽表情,郁理卻能精準無誤地解讀出腦子有病的意思。
他把她當做國外交換的留學生,極輕極低的嗤嘲一聲,形狀好看的指端勾過領口,似乎有一條看不見的繩索套住他脖頸,呼吸愈發困難。
“先學好中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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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思窈在科院咖啡館裏接到郁理,駭了好大一跳。
她渾身濕透,長頭發用一支便利店買的便宜簽字筆挽在後腦。等待時面對全幅玻璃而坐,長腿優雅交疊,鞋尖有一下沒一下地輕晃。
相當舒适從容自然,不因為冰冷黏膩的雨水而露出異樣,她低頭看手機,面前擱一杯現磨黑咖。
搭讪的學生從她進店到落座沒有一分鐘停歇,有請客有埋單有搭讪還有贈送外套,郁理揚起幾乎沒有妝容修飾的面容,用德文說很抱歉自己聽不懂。
宋思窈摸摸她如墜冰窟的手指,再背手去探她的臉頰,後者輕盈地避開。
“你怎麽回事?”
郁理慢悠悠地“唔”了聲,攤開手給宋思窈,珠光白的掌心靜靜躺着一枚古銅色圓形物體。
正是奧地利的20分硬幣。
“問個人,zhou......hang?應該是這個發音。”
“周敬航?”宋思窈吃驚,目光從硬幣重新挪回郁理臉上。
濕身、心情差、事後算賬的口吻——
難道?!
郁理沒工夫理解宋思窈的天人交戰,她淺飲咖啡,溫熱液體順着喉管流入四肢百骸,凍過勁兒的血液似乎到這一刻才開始有序回暖。
“我和他一起,摔進你們科院,噴泉池。”
旖旎思想拐了個大彎,宋思窈愕然道:“你兩不認識怎麽一起摔了?意外還是怎麽回事?”
“不算意外。”
郁理垂眸,咖啡醇郁色澤無法讓她品鑒自己這一刻的表情,但鼻尖或許通紅,她很久沒有肆意妄為地淋過一場雨,“我故意的,他也是。”
想起那男人千鈞一發之際也要拖她下水的舉動,郁理重重放下咖啡,唇邊撇出冷笑。
“他說話很難聽,有意思。”
宋思窈試圖理解郁理口中的說話難聽應該不是指周敬航酥到腿軟的低音炮,但後面這句,有意思?
“我想認識他。”郁理平平地告訴她。
宋思窈立刻說:“可以。但他這人相當難搞,科院曾有兩大鎮校之寶,都姓周,上一位被年輕貌美的藝術客座教授騙走了,這一位呢,大學幾年無數少女少男折戟沉沙,是咱們科院的冰山雪蓮高嶺之花,只可遠觀不可亵玩。”
郁理聽不懂最後一句,她反問我不懂你可以用更加簡單明了的意思解釋?
是他這人很難搞嗎?而且我不覺得冰山雪蓮可以形容他,他根本是花芯黑到根莖的黑蓮花。
宋思窈盯着她眼睛,循循善誘地點頭:“沒錯,他很難搞,但以你的姿色應該無往不利。你以前交往的都是歐美白男吧,要不要考慮換個對象?”